最近,梁紹基個展「蠶我我蠶」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開幕。過往三十餘年裡,梁紹基與蠶共生,以蠶為 媒介,創造勾勒時間、生命的裝置藝術作品,他潛心藝術與生物學、裝置、新媒體等領域的探索,創造以時 間、生命、自然為核心的,充滿哲思與詩性的藝術作品。這次展覽系統性地回望梳理了其各個創作階段的 代表作,以一種非「我」為核心的方式,為梁紹基的作品做出回顧與歸納。
20世紀70年代,梁紹基接觸纖維藝術,隨後於浙江 美院(現中國美院)師從旅居中國的保加利亞壁掛藝 術家萬曼探索軟雕塑。80年代末,梁紹基開始對蠶 絲纖維展開探索,從此一發而不可收拾。通過親手 養蠶,藝術家日漸熟悉蠶與蠶絲的特性,以竹木、金 屬等材料為柔軟蠶絲質料的塑形載體,開啟了「自然 系列」的創作。
梁紹基,《寶寶 / 自然系列 No.15》,紅色絲綢、繭,1995
對梁紹基而言,蠶不僅僅是可與之「共謀」創作的 藝術夥伴,也是他創作與人生旅途中的精神導師。 1993年,藝術家一次「夢蠶」的體驗,令他產生了有 如莊周夢蝶般的頓悟,在「我就是蠶」的啟發中,人 與自然的邊界被模糊,生命的形態被刪繁就簡,蠶在 短暫生命所體現出的掙扎、焦灼與意志,在梁紹基 眼裡成為了一種普世化的「眾生」境遇,令其大為震 撼。於是他決定從廢舊發電機上拆出焦黑的銅絲,將 它們擰轉塑形,做成一張張拙樸的小床,再嘗試令蠶 在上面吐絲結繭。在這些依舊散發著殘存工業氣息 的小床上,蠶仍然頑強地編織出覆蓋表面的薄薄一 層纖維層,並在其上固定、吐絲、結繭,最終破繭化 蛾,走完它們的生命歷程。
在人本位的世界裡,我們觀察生命的尺度與比例, 因物種與個體相對人的差異而異。朝生暮死的蜉 蝣,蠶、蟲、花草,這些微小的生命在我們眼裡以一 種悲壯的節奏掙扎生存、走向死亡,可生命的掙扎、 抗爭、到死絲方盡,何嘗不是一種向死而生?梁紹基 以這微弱渺小的生命,向世人展現宏觀深刻的生命 主題,並帶來使人震撼的體驗,令這件名為《床》的 作品,在1999年的第48屆威尼斯雙年展上吸引了 眾多目光。
梁紹基,《床 / 自然系列 No.10》,燒焦銅絲、蠶絲、蠶繭,1993-2020
科學的發展,為「人類」這個概念賦予了一絲不苟的輪 廓,可依然無法解釋生命因何得以起源。在生命這個懸而未解的謎題面前,梁紹基將自己投入浙江天台山 中,以一種若即若離的超然態度,在自然與人類社會的邊陲之境,懷抱審世精神與蠶共生。藝術家沉浸在更 宏觀的自然生命世界中,體會生命世界的本質,但他絕 非不理世事的隱士,相反,他關心人世,以清醒之姿觀察、審視著人世的變化,通過藝術為世人帶來啟發。
梁紹基感同身受蠶的生命體驗,並邀請觀者走進蠶 的世界。在「蠶我我蠶」中,他構建了一條繭型的甬道,將除了蠶外本無人所知的蠶的體驗世界外化, 隨後又任由觀者將其內化成獨特的靈性感受,仿佛 從蠶的五臟六腑、皮囊繭蛹里穿梭而過,以一種新 的視角重見世界。蠶與「我」,成為「天」與「人」的表 象,在這段似人非人,似蠶非蠶的演繹中,抵達天人 合一的境界。而繭型,似乎正與遙遠的世界起源之時 的那一團混沌所相呼應,包裹著人、蠶、以及萬千生靈、萬事萬物、大千世界。從我,通過蠶,通向無我, 返璞歸真回到「生命」這一本真本源,這是拋去一切宗教與哲學理論外,梁紹基為觀者帶來的對世界之 根本的體悟。
梁紹基,《天庭》,蠶絲、鐵刺、蠶繭、有機玻璃片、 樹脂瓦楞板、金屬框架結構 ,2013-2021
於是,蠶絲,潔白、纖薄,包裹萬物的柔軟生命造物, 在梁紹基的眼裡,化為了生命力本身。它是蠶吞吐的 呼吸,在蠶的生命中標示生命成就的節點,是雲霧 般的生痕跡,脆弱卻鋪張地彰顯著生命的強韌與旺 盛。它潔白纖薄,來自無數同源造物者的創作,令它可以無盡延續、擴展,張揚生命冷靜甚至近於冷酷而不可阻擋的力量。另一方面,從生物學的角度上,蠶絲的主要成分絲蛋白胺基酸梁,這種基礎而簡單的 構成,被藝術家看待為生命之原力,為蠶絲賦予柔韌的治癒作用,彌合創傷,修復殘缺。
梁紹基,《沉鏈: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金屬鐵環、蠶絲、蠶繭,2018-2021
梁紹基以此為作品充入多樣的生命力。在作品《汶川石》里,他用蠶絲包裹廢墟中的殘垣斷壁,癒合 大地與人世的裂痕;在《沉雲》中,蠶絲被用以包裹 來自唐代的古老香樟木殘軀,枯萎木料上的白色纖 維,似乎彌合了時代的斷層,黏合起文明的碎片;在 《雪藏》中,他用蠶絲裹藏手機、晶片等電子產品, 以靜制動,以靜謐克制,抑制信息的紛擾喧囂;在 新作《皮膚》中,生命直白地體現在有機材質與如 膚質般紋理的呼應;在《沉鏈: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里,他將高於人體數倍的黑沉沉金屬鏈條,高懸在 屋頂上,在鏈條上纏繞潔白、纖弱的蠶絲,包裹著 巨物的微小有機造物,微妙彰顯著生命的不朽張力 與神性。
梁紹基,《沉雲》,古香樟木、蠶絲、蠶繭 ,2014-2021
在人世的發展中,尤其是危機暗藏的時代里,我們相比 平時更快地領悟著生命世界的法則,我們對渺小個體生 命的定義,也從人類之外的生靈,到了人類本身。逝者如 斯夫,人類感慨時間生命輕易流逝仿若流水,時間對所 有的物種都公平以待,在這種「自知之明」下,人本位的 世界觀逐漸為超越人類的「生存物」世界觀騰讓空間。
視角的轉換下,這些與人類相較看似弱者的蠶,在這 個生存物世界裡,擁有強大而美麗的生命力,得以無 視世界的波瀾,書寫生命奇蹟。而這種來自渺小生命 的力量感,為正在疫情影響下,在脆弱危險世道中掙 扎求生的人們,提供了一種幾乎是救贖般的生命想 象,與信仰力量。(編輯:彌生)
文 Article > 焦雨儂 Jiao Yunong
圖 Pictures >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 P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