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俊:記憶在燃燒

2023-05-16     《藝術與設計》雜誌

原標題:阮俊:記憶在燃燒

原創 哲洛

越南裔藝術家阮俊(Tuấn Andrew Nguyễn)近年頻頻亮相諸多國際性藝術大展。他1976年出生於越南西貢,三歲時因越戰隨家人移民美國並在加利福尼亞州長大。大學期間,他開始定期回到越南,並在2004年完成學業後決定搬回故鄉。此時的西貢早已更名為胡志明市。在這裡,他聯合創立螺旋槳團體(The Propeller Group)。該藝術小組偽裝成廣告代理公司,探究當代越南語境下資本主義廣告和共產主義宣傳的矛盾及重疊。同一時期,他還主導組織起非營利空間「聖藝術」(Sàn Art,Sàn意味著展演平台),發起展覽、閱讀室、教育工作坊等形態多樣的公共項目。

> 影像作品《島》(The Island),2017

> 影像作品《船民抵岸》(The Arrival of the Boat People),2020

幼年由於戰亂逃離故土的經歷使阮俊特別關注流離失所者在異質文化里生存的邊緣處境。初入藝術界的實踐又訓練出他後來一以貫之的創作方式,即嚴謹的背景調研結合廣泛的社會對話。阮俊積極參與本地社群,俯身傾聽他們的故事,建立起信任關係,激活代際間的交流。他採用視頻、雕塑、裝置等媒介重現那些故事。被凝視的對象是深度參與創作的寫作者,攝像機則成為阮俊的媒介工具之一。鏡頭下的故事關乎集體的歷史創傷,它幫助人們恢復身份與自我意識,抵抗殖民主義對記憶的系統性抹殺。最初,阮俊本來對紀錄片著迷,但不久便發覺虛構敘事治癒和團結的能力更強。他時常聽到敘述者假設:如果另一種情況出現,事情就會有轉機 — 這種推測性的表述並不指向過去,而是導向與現在完全不同的未來願景。虛構,設想出另一重面貌的真實,人們用故事想像一段潛在的歷史。這種手法是「反記憶」的,它不是要取消記憶,而是要釋放創傷所壓制的個體敘事。「反記憶」的藝術將事實和虛構編織在一起,它拒絕單一的真相,無情地質疑「歷史作為真正知識」的可靠性。這些散落的語句、片段超越了時空的限制,通過感性層面的共情從內部相連。

>《火海中的一朵蓮花》(A Lotus in a Sea of Fire),2020

虛構的訴說里飄蕩著神秘的幽靈 。阮俊敏銳地察覺到越南本地傳統中的超自然主義(supernaturalisms)。這套信仰體系善於從世俗現實中捕捉超自然因素,再將其還原回神聖的理解系統內。阮俊2017年的個展「空森林」(Empty Forest)曾打造了一個令觀眾印象深刻的景觀:一群無生命的動物模型佇立在展廳中。它們保留有珍稀動物最容易識別的器官特徵,又融合了工業元素顯得奇特而陌生。影像作品《我病態的信仰可以治癒你可憐的慾望》(My Ailing Beliefs Can Cure Your Wretched Desires)破解了上述場景里的謎團。故事的主角是越南叢林裡最後一隻爪哇犀牛。2010年,偷獵者捕殺了它,該物種由此滅絕。從滅絕的時刻向前回溯:法國殖民者對殺戮戰利品的痴迷、越南戰爭對生物自然棲息的生態破壞等歷史因素皆導致如今的慘狀。阮俊以超自然主義剖入問題實質,見微知著地分析了人類一邊崇拜一邊卻在消費野生動物的對立狀態:超自然敘事的神話放大了野生動物生存環境的艱險,人類將它們視作崇敬、敬畏的圖騰。另一方面,對「神力」的信仰卻誘發了它們的滅頂之災。受東方傳統醫學的影響,越南當地的醫學從業者聲稱某些稀有動物(例如穿山甲、烏龜、鹿、犀牛、虎等)的身體局部可以「入藥」,治癒人類的疾病。超自然醫學的主張刺激了人們對野生動物的需求,出於經濟利益的濫捕濫殺使種群數量急劇下降甚至瀕臨滅絕。森林空了,美術館裡則滿滿當當地「供奉」著被肢解的動物遺骸模型。它們猶如一座座亡靈的紀念碑。在這個儀式化的情境里,阮俊諷刺著人性內的偽善。

> 影像作品《船民》(The Boat People),2020

超自然主義同時將阮俊的藝術引向萬物有靈論。不過,阮俊的「萬物有靈」並非強調萬物皆擁有生命,他將萬物有靈視為一種開啟精神溝通的實踐。阮俊的許多作品的最初動機都源於對某個物品里記憶、故事以及證詞的挖掘。他對於無形之敘事與有形之對象之間的關係十分敏感。因此,他經常採用將動態影像和實物並置的展陳結構。《不安地平線的未曾埋葬的聲音》(The Unburied Sounds of a Troubled Horizon)的敘事就是虛實結合的。阮俊巧妙地將人類主人公的經歷、民間玄幻傳說、歷史素材與倖存者的敘述編織成一體。影片的「物」主角是構成炮彈的金屬材料。拍攝地飽受越戰摧殘,土地里遺留了巨量的未引爆炸彈及彈藥殘骸。年輕女孩獨自照料患病的母親,金屬廢料廠為她一家提供了生計。為了消解苦難,她用炮彈金屬製作了可懸掛的動態雕塑(這些雕塑也懸吊在展覽現場)。正是這些奇怪的雕塑建立起她與現代主義雕塑家亞歷山大·考爾德(Alexander Calder)的神秘聯繫 — 她自認為是這位大師的「轉世」。閃亮的黃銅也被用來製作精緻的假肢,以恢復殘軀的行動能力。寺廟的僧侶還將炮彈外殼做成了鍾,它發出特殊頻率的響聲,能夠治癒過去的創傷。受此啟發,主人公決定建造自己的鐘。作品綜合展示了曾經導致痛苦、毀滅的武器如何轉變為具有治癒功能的美學對象。影片結尾,主人公用雕塑、發聲的金屬物緩解自己母親因戰爭失去丈夫及兒子的應激障礙。可見物的「靈」潛入表面之下暫不可見的傷疤所在,提供安撫與慰藉。

> 影像作品《成為祖先的幽靈》(The Specter of Ancestors Becoming),2019

物質與精神在阮俊的作品裡「輪迴」,類似的雙重輪迴亦在《船民》(The Boat People,英文題目也特指乘船出逃的難民)里發生。影片的「物」之靈感來自菲律賓巴丹群島周邊發掘的物體。故事的時間設定在經歷了末日後的某個未來,人類連同其文明記憶均處於岌岌可危的終結邊緣。地球上僅剩下一群倖存的孩童,他們自稱為「船民」,在海上漂泊旅行,遇到一件件神秘的物品。他們用這些物品拼湊出一個未知世界的歷史和故事。孩子們由其中唯一也是最後一位人類女性領導。這個小女孩意志堅定、足智多謀。她與埋在海岸沙灘上的手工木雕的神明頭像展開對話,人與精神性存在的溝通令死去的物體重獲新生。人與物共同創造了新的世界。但是,最終場景里孩童放火燒毀了木雕,將灰燼撒向海洋。此處,阮俊召喚出泛東亞、東南亞地區盛行的焚燒傳統:物品被視為獻祭,焚燒儀式不是為了破壞,而是為了將物品里暫時寄存的「靈」帶向另一個彼岸的永恆世界。《船民》的結局被賦予了寓言的特性。火清除了物質實體,煉凈了其內飽含的痛苦記憶,釋放了被囚禁在物體里的靈魂。熊熊燃燒的火焰成為精神自由與政治解放的最佳隱喻。燃燒的意象傳遞出蓬勃、超自然的生命力,這貫穿了阮俊藝術實踐的脈絡:他沒有止步於呈現記憶如何物化,而是持續性地探索非物質化的途徑及過程。

文 Article > 哲洛 Araki

圖 Pictures > 阮俊 Tuấn Andrew Nguyễn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011b3a3209c39443a8c72859a4d61ed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