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身邊」並不是一種新鮮的態度。波德萊爾、本雅明、布列松都是著名的城市觀察者,對尋常事物的關注和表現,是現代藝術的一個重要取向。日本一群建築師搞了個「路上觀察學」,其實不是一門正兒八經的學問,而是一種態度,向生活學習,向自發生成的形態學習,這裡面蘊含著對精英主義的抵抗,即使最終不能拋開作者身份,亦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知識帶來的框格與無趣,讓作品恢復活力。
山中天藝術中心·玄館通廊,金秋野拍攝
但在我看來,向身邊日常學習還有一層意思,就是重新思考「自然」的含義。通常我們會把花草樹木等自然物看作「自然」。但廣義上看,未經馴化、不假思考的一切,包括聚落、手藝和塗鴉,都帶有自然的某種非線性特徵,即興音樂、現代舞和潑墨山水中展現的活力似乎也出自同樣的原因。身邊日常,因為其無意識而自然,因自然而豐富多彩。相比之下,城市開發區和以遺產之名被保護修繕的街區就失去了這種自然而然的活力。向身邊學習,就是向自然學習,是對個體和個性表達敬意,特別是在這個一切走向勻質和平滑的時代。
李涵、金秋野《身邊與世界》展牆
去年底,我和繪造社的創始人、建築師李涵一起策劃了這次名為「身邊與世界」的展覽。將身邊與世界的相對性和普遍意義拿出來,喚起每個人對現實的反思。正如展覽前言中所說:「身邊與世界代表了生活的兩極。身邊是附近,是日常生活,它平淡無奇、日復一日,它是個人的、微觀的、具體的;世界是遠方,是大事件、熱話題,它刺激、複雜,它是總體性的、宏觀的、抽象的。」二者之間的張力不僅存在於觀念中,它也是每個人的活生生的現實,特別是在疫情的影響下,人們探索世界的願望剛剛被調動起來,就被迫擱置,活動範圍一再縮小,看不見的界線越收越緊,直至縛住手腳,而世界越發遙不可及。這時候,發現與超越的能力就變得越發重要。重新發現身邊,成為通往世界的必由之路。而疫情或許只是一個隱喻,看不見的界線也許一直存在,有些是外界強加的,有些來自於內心。辯證地看,世界之大,永遠無法窮盡,因此也沒有具體的含義,人的存在必須根植於個體經驗,而個體經驗是從有限的身邊世界中生出的無限感知。可以說,儘管文化不同、語言有異,古往今來的日常卻有某種相似性,讓生活可以類比,這也是我們被詩經或莎士比亞的戲劇打動的原因。從這個意義上講,個體與群體、身邊與世界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
北京建築大學特別創作《郊區雜草》,王洪躍拍攝
但這只是一種方法,而不是事實本身,因為差異永遠比相似性更重要,能否看見和想像差異,是生命寬度和廣度的表征。因此,本次展覽期待探討把「身邊」作為路徑,開拓屬於自己,也屬於更廣泛群體的中觀世界。在這個中觀狀態下,個人與世界可以建立起真正的息息相關、共鳴自洽的關係。基於此,本次展覽邀請8位來自不同背景的創作者,圍繞4條路徑(建構、行為、圖景、敘事)來探索身邊與世界的關係,呈現豐富多樣的「身邊世界」。每條路徑上,2位創作者通過各自的作品形成類比關係,由此呈現同一路徑的相似與不同、必然與可能。我們希望探討一種人人可以使用的方法,同時希望看到同樣的方法、同樣的路徑可以產生不同的思考和多樣的成果,而不是一個標準產品。
喬小刀《寺廟酒吧》,王洪躍拍攝
在「建構」板塊,我們邀請喬小刀和羅宇傑兩位藝術家來展館中「蓋房子」。喬小刀近年在雲南進行了一系列建造實驗,他用舊物和日常材料,以反學院派的姿態造出的房子,有一種獨特的童話氣息和日常屬性。這次的展品《寺廟酒吧》更是把兒時記憶中的孫悟空和二郎神拼貼成一座帶輪子的小廟,並讓巨型尺度熊貓手持手機蹲坐其上,在一種波普的氛圍中,隱喻中國民間的樸素、詼諧、具象和真實。羅宇傑則借《鳥籠》這個作品表達出對身邊的觀察。這個巨大的鳥籠其實來自於傳統竹編鳥籠的工藝推演,它融合了標準化製造與手工搭建,甚至3D列印等不同時代的建造方案,成為一個介於鳥和人之間的尺度模糊的「建築」。也表達了對「自然」和「控制」的思考。鳥籠足夠大,鳥在其中相對自由,鳥糧甚至都開始在籠底發芽,長成毛茸茸的草坪。
犬吠工作室《花草茶俱樂部》,王洪躍拍攝
「行為」板塊的參展藝術家是胡向前和犬吠工作室。胡向前的作品《庇護所》通過演員們的身體動作,與美術館裡的設備和空間發生互動,來表達看不見的「空」。它打破了物體置於空間中的常規展覽策略,通過身體讓空間顯現。對於藝術家來說,庇護所意味著臨時和短暫,也屬於某種空間的概念。這種臨時的空間概念就是一種表演:隨意建造,即時拆除,在動態中切換,但是對生存又極其重要。這種時間和空間的糾纏在《庇護所》里得到最大的體現。來自日本的犬吠工作室並非一般意義上的建築事務所,他們的工作複雜而多元,涵蓋了建築設計、城市研究、公共空間重建等多個領域。這次他們設計的《花草茶俱樂部》通過對傳統中國意象如花、月、六邊形的借用,思考往昔生活進入現實公共環境的可能性。他們選擇本地花園中的植物,曬乾後成為花草茶供人飲用。茶亭由輕薄的實木多層板做成,洞口大於傳統園林中的窗洞,向外望去,美術館的空間呈現出不一樣的尺度感。
在「圖景」板塊,我們請來黃河山與陳維兩位藝術家。《禿力城》是數字藝術家黃河山策劃的魔幻現實主義虛擬城市構建項目,探討中國式城鄉元氣滿滿但無法直視的荒誕詩意。虛擬的禿力城中,中國城鄉結合部式的真實碎片被解構、重組成高雅和低俗互相糅合的消費社會景觀。展覽現場,三面牆壁同時演示禿力城的不同場景,共同形成一個全景式的城市區域,它五光十色、俗不可耐,卻又煥發出難以抗拒的吸引力。而陳維的作品《故障》則讓人想起城市中閃耀的霓虹廣告牌,隨著時間逐漸破損,光影變得模糊、碎片化,文字變得不可辨識或生出歧義,但夜晚因此變得絢爛,充滿迷惑性。藝術家把這種「故障」之美在展廳中表現出來,螢幕上同時不斷閃現問候語「今晚去哪兒」,觀眾仿佛置身於城市一隅,帶著憧憬奔向下一個失靈的奇蹟發生地。
羅宇傑《鳥籠》,金秋野拍攝
在「敘事」板塊,我們請來陸慶屹和溫凌兩位藝術家。陸慶屹的《羅甸的春天》,以一種真正日常的方式展現了家鄉的變遷。在巨大的變化面前,那些似乎毫無特點的日常生活、那些習以為常的人和場景變得陌生,開始從常識認知中跳脫出來,成為主角。從城市的參照系回望,家鄉的一切都變得鮮活而清晰,存在本身成為意義所在。溫凌創作的壁畫「月餅人」來自他之前作品中一組卡通人物,他們的臉又大又圓,像個月餅。溫凌用他塗鴉一般的繪畫語言描述了月餅人的日常,他們跟我們一樣,會吃飯、逛街、玩手機,但當放大到巨人尺度,日常的塗鴉與紀念性的壁畫再次融合到一起,好像遠古時期人們曾經做過的那樣。
通過似有若無的線索,展覽中的八件作品統一在「身邊與世界」的主題之下。作者的身份和國籍是多元的,在疫情條件下,我們與多數藝術家的交流都是在線上,展品的製作和擺放也都進行了數字化模擬。展館設計與開幕展同期進行,也為大型裝置的展陳進行了專門考慮。館中留出了一個16m見方、高6m的單一大空間,可以通過東側的「棧道」俯瞰全場。作為場館的設計師,我希望達成「藝術與空間的互相嵌合」,希望「空間就是藝術品」,身在其中的人能突破尺度的限制,從內部和外部同時來欣賞藝術品,並在運動中進行感受。這個展館,與這次開幕展一道,成為一個歷時三年的特殊時期的見證,讓我們更審慎地注視身邊之微,也更珍惜世界之大。
文 Article / 金秋野 Jin Qiuye
圖 Pictures / 金秋野建築工作室 Jin Qiuye Architecture Stud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