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國家藝術基金（一般項目）傳播交流 推廣資助項目「漢字設計的現代之路藝術 展」的申請成功，通過對漢字數字化內容 的系統整理，我們發現對於字體設計的研 究以往都是片段性的，多以平面設計和字形設計形式展示，漢字如何完成現代化之路歷程一直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其中，西方文字設計的歷史、設計理論對研究 漢字的近現代歷史至關重要，尤其是拉丁文 字設計的技術問題，這些技術可以反作用於 美學，迅速轉譯為橫亘於文種之上的研究方法和視覺規律。在本篇文章中，筆者將以「字 體設計的六個要點」為題，探討其中的方法和規律。
> 中國大陸、日本、韓國、越南、中國香港、中國澳門、中國台灣的同一個字的不同寫法，例字：害、荒、逾、選、麗、龜。（姜兆勤整理，梁笑配圖。2021年）
要點一：最容易被文字設計師遺忘的要素 之一——定義文字標準化的正字
中文字體首先需要面對龐大的字符集。稱其 龐大，不僅因為漢字個數多、單個漢字的筆畫 多、異體字多，同時還因為在東亞的不同國家 地區，均存在互不相同的字形標準。漢字的個數既難定義又難統計，若參照國際標準字符集 的碼位數，這個數字至今仍在增加。為專門處 理這一幾近無窮的集合，國際標準化組織相關 工作組專門下設漢字研究組處理漢字的收編 進程。對於漢字的標準化問題，在中國歷史上 一直很受重視，新中國成立後國家頒布了很多 GB標準。如果沒有認真了解正字，很可能會設 計或者使用錯誤的漢字。不論是設計師還是 用戶，目前在「人人都是字體設計師」的當下， 應該普及對於正字的認識，這既是一個中國人 的基本素養，也是對文化的基本尊重。文字的 使用特別是在一些比較官方的或者嚴肅的內 容中就更需要特別注意。應該說正字並不算 術語，但是對於做字和用字的人來說至關重要。
要點二：OpenType 特性讓區分字符 （character）和數字字形（glyph）成為可能
OpenType字體以 Unicode 為基礎，每一種符 號都有其固定的位置和名稱。OT格式的字體 不一定具備OpenType特性。一個設計師理解 並區分字符和數字字形的概念是現代字體設 計學習的基礎。比如正字，有正字就有異體字， 可以替換使用，所以在Unicode的語境下，一個 字符可以對應不同的數字字形。在OpenType 特性下，字體變得具有設計的多樣性，例如文 字可以替換為組合的數字字形，在圖中可以被 理解為一組連筆字形；也可以根據不同語境需 要替換更合適的數字字形，替換後的畫面增加了起筆和出筆，讓文字看起來更自然、美觀； 還可以根據文本的不同內容，將文本的風格改 變，通過對比，我們可以感受到替換後整個單 詞的調性變了。
要點三：Unicode告訴你：繪文字（Emoji） 和表情包的區別
數字字體每個字符儲存在計算機里，都有自己 的代碼。過去一個系統一套代碼，不同的系統 並行就會導致信息混亂。為了辨別不同的語言、 文種和符號，國際通用的代碼系統Unicode應 運而生。Unicode可以準確記錄語言文字構成 的數據（例如一段文本），並進行跨系統傳輸。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一個學者用自己計算機安 裝的契丹大字字型檔（目前該文種沒有Unicode編 碼）做成演講文件出國演講，在那邊用當地的 電腦播放，演示文件上的契丹大字就會亂碼。 而筆者這篇文章使用的是有編碼的漢字和拉丁 文，用word文檔發給編輯，完全不用擔心因沒 有我電腦里的字型檔而顯示錯誤。
Unicode是一個錦囊，它包含了很多內容，除 了包含正在使用的語言文字，也包含一些消亡的文字，如西夏文。Unicode還容納了我們今天提到的繪文字。這就意味著繪文字的文件 格式和字型檔格式是一致的，這就是說繪文字 （以及斯科特·法爾曼教授開啟的字符構成的 表情符號）可以通過微信、電子郵件、簡訊等 發送或者存儲而不會改變他的意思，也不會顯示亂碼。那麼問題來了，表情包沒有自己的 Unicode碼位，並不屬於字型檔格式，它僅僅是 本地化顯示的。這個問題之所以重要，是因為 有些初學者根本分不開這兩者的區別，於是描 述就流於設計的表層，而看不到繪文字的數據屬性。
> 用錯字的宣傳口號，劉釗攝於北京望京，2008年
要點四：書寫對於任何一個文種（Script） 的字體設計都很重要
Script這個詞既是文種，也有書體、手寫體的意思，這個要點好像一個單詞在互相對話一樣， 很有喜劇性。所有的字體都源於書寫，因此，很 多文種的術語都來自書寫，漢字也不例外。但是 我們書法的術語與世界上的其他文種對文字的描述並不一樣，所以我們不能直接照搬拉丁文的術語，例如「中宮」。「中宮」與西文中的「x 高」概念類似但不完全相同，我們始終找不到合適的英文翻譯，所以用拼音進行對譯。左右結構的漢字或者上下結構的漢字，我們大致可以用第二中心線讓「中宮」可視化。
書寫在文種發展史上是有推動力的，比如小 篆到隸書的演變是因為快速書寫需求而發生 的，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拉丁文中，字母從舊羅馬草寫體快寫轉變成新羅馬草寫體（新羅馬草寫體是現代小寫字母的原型），也就是說小寫字母產生於對大寫字母的快速手寫， 傾斜的義大利體也是快速書寫羅馬體形成 的，成為第二風格。中文原來不存在斜體的樣式，這種機械傾斜可能歸因於照相排版，而漢字表現手寫和速度的風格樣式是行書和草書。
> OpenType特性帶來的文字設計的可能性，本圖出自《文本造型》 [荷] 揚·米登多普，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楊慧丹譯，2018年4月，第126頁
書寫是隱藏在字體中的基因，所以哪怕是幾何風格的字體，同樣也和書寫有關聯，《如何創作字體：從草圖到螢幕》一書中曾經舉例Futura字體來說明這一觀點。通過尺規的比對，發現字體的結構一點兒也不像看起來那樣幾何化，而是有機的曲線。書中對於阿爾布雷希特·丟勒（Albrecht Dürer）創作的那張用抽象幾何描述字體的作品，是這樣評價的：這是 一幅充滿自信的創作。然而，這樣的圖解並沒有真正充分描述正文中的大寫字母的字形。這 些方案中的字母比例並不能應用於印刷字體。 這些畫作的真正價值在於告訴了我們一些人文主義的思想：嘗試通過數學方法描述字形。了解漢字的書寫特別是書法就能理解 漢字印刷字體的筆順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具體筆畫特點 。按《活字字體設計 （初稿）》上來說，漢字的基本筆畫包括 「點」「橫」「豎」「撇」「捺」「勾」「挑」「折」，這 八大類基本筆畫又可細分為四十二種形態，例如 「勾」包括「橫勾」「豎勾」「斜勾」等。字型檔廠家和富有經驗的字體設計師很多都有自己設定的部件庫。對於字體的設計，從功能上來說，為了應用於一些正式場合或者用於教育目的，大部分的字型檔都應該有一套筆畫正確的字形。目前字體設計市場並不 嚴格遵守標準，甚至一些企業的定製字體也出現筆畫不規範的情況，為了凸顯一些識別性，犧牲了文字的規範，這是值得注意的問題。
「中宮」示意圖（梁笑配圖，2021年）
要點五：字腔字沖（Counterpunch）隱 藏著拉丁字體設計的歷史和秘密
字腔字沖這個工具沒有在中國浩瀚的印刷字 體史中出現過，沒有中國學者專門做過相關研究。這個技術因為距現代拉丁字體設計久遠， 在西方也幾近被封沉。是荷蘭字體史學家弗雷德·斯邁爾斯在1997年通過技術還原將它整理出版——將其中的技術原理、技術優勢和重要性大白於天下。字腔是字母的內白空間，字腔字 沖就是衝壓字母內白空間的字沖，即塑造不參與印刷的那些負形。拉丁字母有不少字母的負空間近似，所以字腔字沖會用於幾個相關的字母，例如范登基爾的11點羅馬體的字沖中，用於 製作d的字沖的字腔字沖會再被使用9次（b、p、 q 及所有帶讀音符號的版本）。所以刻字工人不需要一個一個單獨刻出這幾個字母，手工刻制很難讓這些形狀保持一致，所以拉丁字體很 早就建構了自己的內在邏輯了。字腔字沖不僅用於製作一套鉛字中的一個個字符， 還可以藉助同一套字腔字衝來製作幾個不同字號的字符， 所以和中文雕刻相比，拉丁文設計和鑄造的高 效率的秘密就是它了。
要點六 ：版麵灰度（typographiccolour）、視覺大小（optical size）和筆畫粗細對比度（contrast）
漢字的筆畫數差異很大，版麵灰度和視覺大小 的問題很突出。和其他文種不同的是，中文的 漢字在固定的有限空間中對其進行無限分割。 所有的部首、構件的組合類似樂高玩具，不論 它有多少零件，都必須放入特定的、統一的字身框中，所以設計特別複雜的字形就像遊戲一 樣。有了字身框的限定，還要兼顧約定俗成的一些書寫結構，除了特殊風格的字體（通常是 標題字），漢字的筆畫不能出框，這意味著版麵灰度問題在漢字中尤為突出，有時候放大字 面率（字面框和字身框之比）也是調節版麵灰度的一個辦法。可以說漢字的版麵灰度永遠不 可能像其他文種那麼均勻。所以為了調節灰度問題，同一個字重（特別是Regular以及更粗的 字重）的筆畫的粗細往往因為筆畫的多少產生 較大差異。
> 保羅·倫納設計的 Futura字體，選自《如何創作字體：從草圖到螢幕》 [墨] 克里斯托巴爾·埃內斯特羅薩、[西] 蘿拉·梅塞格爾、[阿根廷] 何 塞·斯卡廖內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黃曉迪譯 / 劉釗、羅琮審校，2019年1月，第51頁
在現代應用上，不論是印刷品還是電子設備，為了可以在有限的空間放入更多的信息，漢字使用的字號有時候比較小，這樣視覺大小和版麵灰度的問題就凸顯出來。在歷史上，解決這兩者的較好的印刷字體是聚珍仿宋字體。仿宋字體是楷體的結構、宋體的筆形。現在我們再來仔細觀察聚珍仿宋的樣張，筆者發現，我之前 對它的描述更多是風格上的，聚珍仿宋字體這 個字形之所以適於正文閱讀，不是因為它的風格，而是因為它的筆畫粗細對比度比較低。聚珍仿宋字體有傳統古籍中常用的正文字和夾注 字，夾注字的樣式通常寬度是正文字的一半， 所以對文字清晰度的要求更高，聚珍仿宋字體的夾注字幾乎設計成視覺上橫豎粗細一致的樣式，而這樣的處理和當代一些設計理論，例如德威金斯的M準則，有驚人的相似。在當代， 我們也很驚喜地發現，有字型檔廠家發布了挑戰小字號的中文字型檔產品，這就是「文鼎微字 型」字體。這款設計運用了獨家研發的極微小字體技術，解決字體在各種包裝印刷、超小字 體等領域的應用問題，使這些文字能非常清晰的顯示及列印。
> 漢字筆畫的數值對比（以蘭亭黑為例，梁笑配圖）
關於文字設計的要點還有很多。近幾年來，我們的字體設計研究和產品有了長足的進步，不論是發表的論文、創作、文字設計的IP打造還 是字型檔產品的數量都越來越多。但是從以上幾個要點的論述中，筆者發現當年提到的國內在 計算機時代的印刷字體設計及應用水平與國外有差距，滯後於圖形和圖像的發展。關鍵詞由計算機時代變成了網際網路時代，重實踐而輕理論，重內容而輕文脈，重形式而輕技術的現象有所改觀，但是還需要提高。鑒於此，筆者呼籲持續維護良好的漢字印刷字體開發環境以及應用體系，設計並推廣更多的優秀的多文種字體以滿足現代設計的需要。這涉及到文化傳承的問題，可以說它既是一種社會需要，更是一種社會責任。我們正處於一個向以螢幕媒體為主的網際網路發展的時代，特別是疫情爆發以來， 大家幾乎一夜之間就接納了數字化生活。作為 我們信息傳播的主要載體——漢字，借鑑傳統 的印刷字體設計，並注重其科學性、人文性、審 美性，是每一位字體設計師始終需要追求的目 標。（編輯：九月）
（作者系文化部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漢字藝術設計項目負責 人、中央美術學院副教授、博士，國家藝術基金（一般項目） 的「傳播交流推廣資助項目」《漢字設計的現代之路藝術 展》項目負責人。）
文 Article > 劉釗 Liu Zh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