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阿根廷導演加斯帕·諾的電影,從來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其片中大量有關性、毒品和暴力的場面,往往以挑戰世俗觀念的方式,亮相於銀幕中。
但其新片《旋渦》一改常態,用慢條斯理的筆觸,鋪展開一對老夫婦的暮年生活,將生與死亡,愛與冷漠的矛盾關係,安插在人物的舉手投足間。如果你耐心地看下去,它可能是加斯帕·諾最為動情的一部電影。
也難怪導演本人會這麼自評《旋渦》:「我已經拍過令人發噱、驚愕或挑逗的電影。這次,我想讓觀眾跟我一起盡情流淚,體驗生命即是電影。」
01
《旋渦》在一開始,就在畫幅比例和分屏效果上暗藏章法。
影片的第一幕場景,乃是常規的單屏鏡頭。男主角路易和女主角埃勒在陽台上相約小酌,兩人面帶微笑,享受著生命的美好。
但在緊接著的下一幕場景中,單屏畫面逐漸被分開,形成了兩個大小一樣的分屏畫面。與此同時,本來同睡一張床的路易和埃勒,隨著畫面分屏,居於兩個不同的螢幕景框中。
此後,他們再也沒能同處一個螢幕內,這像是一個寓意,昭示著兩人的命運。
埃勒起床後,洗漱,燒水,換衣,工作。遲醒一會的路易,同樣如此,在這一連串的日常生活中,兩人沒有什麼交流,各自操持著自己的事情。
但意外卻在不經意間發生了。
埃勒出門之後,變得惶惑不安,在樓下的各個店鋪之間不停地轉悠,而此時,路易在無法撥通埃勒的電話後,趕忙到樓下四處尋覓妻子,直到在一家超市發現蹤跡。
路易表現得如此焦慮和憤怒,並非沒有原因。埃勒早就患上阿爾茲海默症,對很多事情已然失去記憶。當然,年邁的路易同樣有嚴重的心臟疾病,並在數年前中風過。
兩位老人的生活,雖然稱不上一地雞毛,但糟心危險的狀況頻繁發生。
比如路易好不容易寫了幾頁書稿,卻被犯病時的埃勒撕成碎片,扔進馬桶衝掉。
又比如,埃勒時常會無緣無故地扭開煤氣灶,某次灶台熄火後,滿屋子的煤氣差點要了路易的老命。
兒子史蒂芬也並非不管父母的死活,他本打算將他們送入養老機構。
但這一提議被路易果斷否決,因為在他看來,自己在這棟老房子裡住了一輩子,家裡都是他和埃勒在一起的記憶,他無法切斷此處的根須,移植到其他土壤中存活。
而史蒂芬又分身乏術,掙些微薄的收入,還得養育幼小的兒子。對於父母的疾病和不便,他實在無能為力。
就這樣,路易在一次心臟病發作後,痛苦倒地,雖然埃勒在清晨起床後察覺到狀況,叫了急救車,但終是為時已晚。
失去路易的餘下日子裡,埃勒病情愈加嚴重,最終也長眠於那張和路易同枕多年的床上,再也沒起來。
影片並沒有就此結束,而是在一段有關埃勒整個人生的幻燈片放映結束後,安插了一段時間蒙太奇,畫面中是路易和埃勒的老宅,隨著時間的推移,附著著老夫婦一生記憶的書籍、家居和各類雜物,被逐漸搬走,房子變得空空蕩蕩。
生命就像路易和埃勒在開頭感嘆的那樣,不僅是一個夢,而且是夢中夢。
02
不少影迷在看到《旋渦》時,內心都充滿困惑,向來離經叛道的加斯帕·諾怎麼開始回歸正派,老老實實講故事了呢?
的確,不管是在處女作《獨自站立》中,於結尾處留下一個態度曖昧的亂倫情節;還是在震驚影壇的《不可撤銷》里,用整整九分鐘的長鏡頭,表現莫妮卡·貝魯奇飾演的女主角慘遭強姦和打虐的橋段;抑或是在《愛戀》《高潮》這些准18禁影片里,展現出性愛極端的溝通方式。
說白了,加斯帕·諾從來都不是一個迎合主流價值觀的電影導演,他總能在酷兒題材、邪典風格和反道德主題等三者之間找到契合點,從而斧劈出一尊又一尊刁鑽古怪的影像作品。
但在《旋渦》中,這些讓普通觀眾過於「膈應」的元素統統不再了,它換成了老年人在將死前的痛苦掙扎,阿爾茨海默症患者的不知所措,以及夫妻關係在歲月磋磨後得銹鈍遲滯。
這種風格和底色上的轉變,和加斯帕·諾本人的經歷有著莫大的關係。
2020年年初,加斯帕·諾因為突發腦出血住進醫院,雖然最終治癒康復,但這場大病對於他來說,像是一個啟示,促使他開始創作有關「死亡」話題的電影。
除此之外,加斯帕·諾的母親和外婆的患病經歷,同樣成為《旋渦》極為重要的靈感來源。因為這兩位對加斯帕·諾意義重大的女性,都在臨終前患上阿爾茨海默症。
母親照顧患病的外婆,直到後者去世,而加斯帕·諾同樣照顧患病的母親,直到後者去世。
這種對於阿爾茨海默症患者的深度了解,讓他在刻畫片中埃勒這一角色時,有著切身的體驗。
但這並不代表《旋渦》在影像風格上會趨於主流,它依然沿襲著加斯帕·諾過往作品的另類態度,用分屏的方式,讓我們對路易和埃勒這對老夫婦的生活和命運進行思考。
影片開頭那段路易和埃勒共屏的場景,乃是一個美好的楔子,它表明這對夫婦尚且能夠共情,體味對方給予的愛意。
但自從分屏之後,路易和埃勒其實已經不再同一個「世界」中了。
路易在寫書、思念老情人等「正事」里樂此不疲,而埃勒則由於阿爾茨海默症,開始在記憶的迷宮中逐漸迷失,找不到現實世界的把手,更對「陌生人」路易心生戒備。
所以,分屏的第一層意義,在於表現夫婦兩人之間的隔膜。
片中,埃勒因為病情,只能在宅子裡兜兜轉轉,或是坐在桌子前把弄珠鏈;而路易卻和編輯通電話,對自己的新書高談闊論,浮想聯翩。兩人之間截然不同的狀態,一哀一喜,在同步進行的分屏中巧妙傳達。
而在另一處分屏畫面中,路易的心臟病逐漸誘發,他在左側分屏里嘗試過向埃勒求助,但在未果後步履艱難地走向書房,企圖呼叫救急,但最終倒在了地上;與此同時,埃勒卻沉睡不醒,在右側的分屏里紋絲不動。
兩處分屏,一動一靜,一死一生,加斯帕·諾就這樣用相似的睡姿,給這對老夫婦的最後一程做了註腳。
當然,《旋渦》中的分屏並非都是兩側分屬於不同的場景,有時候,兩個分屏所呈現的其實是同一個場景,但攝影機卻採用稍微不同的角度進行拍攝。
在這樣的情況下,分屏手法是否多此一舉呢?
實則不然,雖然同屬於一個場景,但分屏效果往往會帶來截然不同的表達意味。
比如在路易和兒子史蒂芬的爭執場景中,左側分屏聚焦的是後者,右側分屏聚焦的是前者,埃勒則像是被剪刀剪開一樣,分處於左右兩側分屏中。
隨著路易和史蒂芬之間的爭吵升級,兩人關於母親安頓方案的分歧,其實都在影響著略微清醒的埃勒,她知道,自己日漸糟糕的狀態,正在加劇這個家庭的分崩離析,所以她才在最後說了一句:我想讓你們放棄我,讓我們假裝一切正常。
這句讓人心碎的台詞,勾勒出埃勒內心的自我厭棄和無可奈何。而分屏手法,讓這一情緒變得水到渠成。
而《旋渦》另一個值得咀嚼的地方在於,它並不藉助於跌宕起伏的戲劇性,而是在分屏手法下,讓我們「監視」著兩位老人的踽踽獨行。
所以,《旋渦》中的影像如同紀錄片一般,加斯帕·諾刻意讓時間延宕,用以表現兩位主角行動和思維上的緩慢。
這一點和去年在國內院線上映的《困在時間裡的父親》頗為相同,兩者雖然都有關於阿爾茨海默症,但《困在時間裡的父親》更多是聚焦於懸疑感和戲劇衝突,以此表現霍普金斯飾演的男主角在家中的不知所措,以及其整個記憶世界的坍塌。
《旋渦》大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冷靜態度,埃勒的疾病,只不過是這對老年夫妻走向墳墓的加速器,它揭示的更多是有關於老年人的生死掙扎,以及在情感面前的潰敗。
路易之所以想要完成一本有關電影和夢境關係的著作,無非是想用職業上的成就對抗日漸垂暮的衰老。至於他那看似情感出軌的舉動,也不過是用過往的愛情來治癒乾涸已久的內心。要知道,他和妻子埃勒之間,別說愛情,就連辨識對方都變得異常奢侈。
所以,當我們看到這一切的困獸猶鬥,一種用老邁病體試圖重返青春的舉動後,便無法不對路易內心隱藏著的巨大悲慟而動容。
與之不同的是,埃勒的悲劇性則是無人理解的孤獨。片中出現了她大量的漫無目的的行走畫面,坐下發獃時不斷猶疑的表情。
這些看似普通的橋段,折射的是毫不自知的老人在陷入記憶邊界時,最為原始的恐懼。不管是兒子,還是丈夫,一旦在埃勒患病時,都無從幫忙。
在此,《旋渦》將阿爾茨海默症的痛苦和老年人的生命危機感相結合,還原出一種最本真的悲劇性,即所有的不幸都在照常進行,而你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它。尤其當最後那段時間蒙太奇上演後,生命的痕跡竟然如此輕薄,一揩而盡。
邪典電影大師達里奧·阿基多對於路易這一角色的詮釋,讓人完全信服於他的煩悶和掙扎。而老戲骨弗朗索瓦茲·勒布倫所飾演的埃勒,則令我們沉浸在這一角色所帶來的惶恐不安,卻又遲滯無力的失控氛圍中。
如果說觀看加斯帕·諾過往的作品,你需要對大尺度影像做心理建設,那麼品用這部《旋渦》,則是需要足夠的耐心。雖然在142分鐘的時長中,它並沒有講述如何驚天動地的故事,但這裡面的每一分鐘,都試圖讓我們瞥見生命的真實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