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從《廣島之戀》這首歌開始,得知二戰時,美國曾向日本投下兩枚原子彈這件事的。
當時就有大量疑問,是什麼樣的人類決策流程,會允許十幾萬平民就這樣死掉了,只為了迫使日本投降,並且,當時軸心國早就大勢已去,德國已經投降,日本不過就是強弩之末。
以及被視作不同於政客,本應最代表社會良心的科學家們,又是如何接受了這樣的計劃?
這個疑問,在2017年初,接觸到《哥本哈根》劇作的時候,從德國原子彈製造項目的主持者海森堡,和量子物理大師級人物玻爾的視角里得到一些回答,直到今天看完諾蘭最新的電影《奧本海默》才像是拼圖最終被拼接,對這個問題最終有了一個答案。它們共同形成了德國和美國原子彈研究的雙方圖景。德國由海森堡領銜,美國這頭這是奧本海默。
雙方都有個共同的導師級人物,建立哥本哈根學派的玻爾。哥本哈根學派在量子力學的建立和發展中是核心學派,在當時,幾乎影響了全球任何一位相關領域的科學家。有半個猶太血統的玻爾,在1943年後也來到美國,成為美國原子彈研發團隊的顧問。
於是在這三者之間,海森堡代表德國軸心國,玻爾和奧本海默屬於同盟國。他們的政治立場也成為兩部劇的核心衝突的基礎。
話劇《哥本哈根》劇照
然而,值得關注的是,在量子物理學的成就來說,其實是海森堡最為突出,換句話說在天才雲集的哥本哈根學派里,海森堡最為璀璨和頂尖。
他奠定了量子物理的基礎,提出了著名的「波粒二重性」測不準原理,且根據電影里的情節,在1942年的時候,德國的原子彈製造進程領先於美國。
但是,造出原子彈的最終是奧本海默領銜的美國科學團隊。在電影中,原子彈被投放後的演講廳里,原子彈小鎮上所有的工作人員都在狂歡,奧本海默一面說著鼓舞的話,一面內心自我叩問:我成了死神。
最初,奧本海默主動接受製造原子彈項目的領頭人角色,在電影中是因為他得知德國已經在造,他在招募科學家的時候,面對對方的猶豫,斬釘截鐵的說:我們不知道造出來的原子彈將如何被應用,會不會很好的被應用,但我們知道如果是在納粹手中,肯定會是場無可挽回的災難。所以,我們別無選擇。
他認為他是別無選擇的。因為希特勒當時反人道的狀態,奧斯維辛集中營在全世界的血腥殺戮,讓他覺得不得不接受這個計劃,並且報以極大的熱情去組建團隊,以極高的效率去推動這個項目。
而德國製造原子彈的這個團隊領軍者海森堡,在《哥本哈根》中卻做了相反的選擇:以消極怠慢,缺乏熱情的狀態,最終拖延了德國原子彈的製造,使得這個製造計劃被「藏於掃帚間」。
所有的歷史和文獻研究,對於海森堡製造原子彈失敗到底是有意為之,還是能力不足,都有各派爭執,到現在也沒有蓋棺定論。而經過大量史實論據文獻研究的《哥本哈根》,試圖呈現了一個符合人物一貫行事邏輯的版本,也是我自己更願意採信的版本:德國失敗的原因,幾乎處於一種心理學範疇的原因,天才的海森伯遺忘了一處重要的計算。
這就類似於一個行政主廚,忘記在他最重要的菜品出鍋時加鹽。
幾乎是讓人難以理解的一個疏忽。然而這個疏忽卻真實存在,作為常人可以去理解這件事的方式莫過於,這位行政總廚內心深處不想做這個菜。
中國古話「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在原子彈製造這件事上,是如此適用。
如果希特勒掌握了原子彈將會怎樣?這個答案是任何人都不敢往下去想的。包括海森堡,包括奧本海默。
於是,看似兩個不同陣營的科學家,做出了看似不同但本質上也許是一樣的選擇:奧本海默要搶先在德國之前研發出來,扼制德國的濫用。海森堡在重要的事情上疏忽,讓德國造不出原子彈。他們都在阻止著德國軍方的成功,即使自己也是德國人的海森堡。
正義成了熱情行事的根本。奧本海默認為,自己擁有著正義,海森堡團隊卻因為內心深處缺乏正義,從而徹底缺乏著研發的動力和熱情。
然而,《奧本海默》補全的更大一塊是科學家製造出了原子彈,原子彈確實被濫用了,被沒有周全計劃的投放到廣島和長崎,然而,當時明明有很多科學家建議,如果是為了向日本彰顯原子彈的力量,可以投放在無人島,卻完全沒有被採納。
然後呢,兩位領銜人物,他們之後的人生面臨著怎樣的良心煎烤?
奧本海默被《時代》冠以原子彈之父後,開始利用他的政治威望阻止氫彈計劃的推進,也因此被審查。這是電影的結構性事件:奧本海默被安全審查。
與此同時,世界的另一方,海森堡也在接受同盟國以及世界的審查和非議。
兩個領銜者,無論是成功的那位,還是失敗的那位,他們後半生真正的戰爭是從1945年8月6日原子彈投放進廣島和長崎開始的。
對奧本海默而言,原子彈的製造,他是成功者。但在內心倫理上,他感到自己成了死神,手上沾滿了十幾萬日本平民的鮮血,良心不安餘生。
而海森伯因為製造原子彈的失敗,卻得以逃脫了這種良心的叩問。戰後,他以極其迅速而敏捷的方式,重建了德國的物理學界,完全不同於原子彈製造時的拖延和模稜兩可。但針對他的質疑和壓力,也伴隨著他之後人生的路程。
「原子彈之父」本就是在這兩人之間產生,不是海森堡就是奧本海默,但無論是誰,都在接受原子彈製造那天開始就被寫就了命運,在原子彈投放之後,被迫置身於輿論的漩渦中直至生命的終止。
右立為《奧本海默》電影中的玻爾
而他們共同的導師玻爾,作為半個猶太人,在1941年那場與海森伯在哥本哈根的秘密談話之後,也進入了這場歷史的漩渦中。沒有人說得清那場談話到底表達了什麼,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仿佛那場談話就是「測不準定理」本身的寓言和寫照。而測不準定理,是海森堡最為著名的量子力學貢獻。
《哥本哈根》劇作中以三次循環往復的談話為結構,試圖去重現這場談話,而前前後後,兩人表達了關於量子物理,以及原子彈製造的種種議題,卻最終還是對一開始的問題,這場公案的初始問題,沒有給出答案——兩個明知道政治立場完全相左,又明知道自己和對方都被全方位監控的頂級科學家,在原子彈製造的關鍵時期,為何要冒著極大的風險碰面?
或許正是這場《哥本哈根》的碰面,讓玻爾確信了德國在製造原子彈,將消息通知給美國,才有了《奧本海默》故事裡的一切。
也或許只是一個如同兒子般的徒弟海森堡,在尋求父親般師傅玻爾的救贖和寬恕,因為他知道他正在做一件後來被奧本海默稱作「死神」的事情。
是情感還是利益推動了這次著名的懸而未決的哥本哈根碰面,沒有人知道。或許兩者皆有之。
只知道最後的故事,無論德國,美國,沒有人真正能為日本十幾萬死於原子彈爆炸的平民真正做點什麼。在原子彈測試成功前的政治會議上,奧本海默試圖以科學界的名義提出反對意見,但電影里,他的意見根本沒有任何人在乎。他也一再強調,他們只是那個造原子彈的人,他們無法決定它的任何使用。
於是,日本,一個身處亞洲,但情感始終站在亞洲之外,戰後成為美國占據地,在西方和東方之間游離,似乎找不到位置的國度,在2023年8月24日,不顧全世界的反對,將核廢水排入太平洋。
也許,在原子彈爆炸的時候,他們就意識到自己是世界的棄兒,只能狹隘地繼續走向這條狹隘的不歸路了。
-劇終-
浮七
沒有理想,只想好好做個人
本文落筆於
寫於8月北京觀影后
除標註外,配圖均為電影劇照
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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