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
Onegeneration passeth away,and another generation cometh;but the earth abideth forever.
——《聖經·傳道書》
末世救贖
愛滋病在上個世紀80年代突然出現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就像上帝和人類開的一個大玩笑,又像地獄裡的魔鬼的一次出擊,這一擊就命中了人類文明的死穴。透過愛滋病,看到的是人類種種惡習,是科學界爭名奪利的醜惡嘴臉以及人類一次又一次的失敗。愛滋將與我們共存很長很長時間。人類與愛滋,誰勝誰敗,這是一個不可預知的未來。
何以應對
愛滋病毒是動物來源的病毒,其變異起因於黑猩猩吃猴子,某回吃了兩種不同的猴子,結果兩種猴愛滋病毒在黑猩猩體內重組變異,出現了HIV(人類免疫缺陷病毒)這種能夠感染人的病毒。愛滋病聽起來可怕,但和流感相比,其傳染性很弱,之所以產生恐怖效果是因為它鑽了人類社會行為的空子,通過血液和性行為傳播。由於其沒有動物宿主,是可以控制住的,而且愛滋病不會一下子殺死大批人口。因此從瘟疫的角度,愛滋病毒屬於中低度傳播能力和中低度毒力的致病微生物。
我們,就從AIDS是什麼開始吧。
AIDS是英文Acquired Immune Deficiency Syndrome的縮寫,這個名詞翻譯出來很學術:「獲得性免疫缺陷綜合症」,從字面上的意義說這是一種非先天性的免疫系統缺陷,而且有一大堆症狀。AIDS的中文翻譯除了最早的「愛之病」外,還有比較常用的「愛滋病」,但最常用的是「愛滋病」。之所以應該用愛滋病,是因為愛滋病雖然也可以通過性交傳播,但如果簡單地歸於性病就過於小看了它了。
愛滋病如橫空出世,在上個世紀80年代突然出現在我們這個世界上。它出現於一個非常微妙的時刻。上個世紀80年代,人類剛剛消滅了天花,預期的第三次世界大戰、核戰爭並沒有發生,說明人類學會了自我控制。科學正在快速進步之中,久違的大科學觀點也就是人定勝天的觀點又膨脹到了極點。
愛滋病出現後,科學界首先表現出的是普遍的樂觀,他們相信這個疾病很快會被征服,大多數科學家預言20世紀結束之前,一種有效的抗愛滋病的疫苗會問世,愛滋病會和肝炎、天花等其他病毒性傳染病一樣,被控制或者消滅。
愛滋病就像上帝和人類開的一個大玩笑,又像地獄裡的魔鬼的一次出擊,這一擊就命中了人類文明的死穴。它如同一面鏡子,讓我們看到了這個文明的醜陋和虛弱。每一個生活在世紀之交的人,甚至我們的子子孫孫,都將不得不和愛滋病共存,就像我們的祖先不得不和鼠疫、天花共存一樣,科學驅散了我們心頭上的陰影,可是新的陰影又籠罩上來。
愛滋病帶給我們一個不可預知的未來,也因此讓人們迫切地希望知道它的來龍去脈。科學進步到了今天,確定這一點相對還是比較容易的。
愛滋病於上世紀80年代在全球爆發,迄今在疫苗上沒有可靠的進展,在治療上沒有很大的突破,離征服還差得很遠,在我們的有生之年很可能看不到征服愛滋病的那一天。但是,正如我以前說過的:我們沒有看到結束,但我們看到了開始。從這一點來說,我們是幸運的,人生能有幾回這樣的機會,看著一種瘟疫從無到有、傳遍全球?
儘管大眾意識到愛滋病始於上世紀80年代中期,愛滋病首先被人注意是在80年代初。1980年秋天,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助理教授、免疫學家麥可·戈特利布發現他的5名男性病人都患有肺炎,病因是一種以前無害的真菌卡氏肺孢菌。這5個人的共同之處是他們都是同性戀。
他進而發現他們還患有口腔念珠菌病和T淋巴細胞數目很低,戈特利布將這個發現寫成一篇短文,《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答應發表,但要等好幾個月,於是他投給了美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發病率和死亡率周報》,於1981年6月5日出版,這是有關愛滋病的第一篇論文。
來龍去脈
回到中非。上世紀80年代末,在加彭東南部的一家研究中心有幾十隻捕獲的黑猩猩,研究人員對它們進行HIV-1和HIV-2抗體檢測,發現兩隻年幼的雌性黑猩猩呈陽性,而且對HIV-1的抗原的反應強於對HIV-2抗原的反應。
這兩隻年幼的黑猩猩是最近才捕獲的,當地人往往殺死並吃掉它們的母親,把小猩猩作為寵物賣掉,這兩隻小猩猩被研究中心買來,其中一隻兩歲的有槍傷,治療無效而死。研究人員從小黑猩猩身上分離出另外一株SIV病毒,黑猩猩型SIV。
文明有病
愛滋病對當代科學是一次嚴峻的考驗,對當代的各國政治體系也是一次嚴峻的考驗,對進展到今天的文明同樣是一次考驗。愛滋病以一種漸進的方式,有起伏地擴散著。每每當你才看到預防控制的成績,為新的HIV的感染率下降而滿心歡喜時,愛滋病病毒的感染又悄悄地回升。舊的地區感染率居高不下,新的地區的防線又被突破。比如近年來東歐和中亞成了HIV感染增長最快的地區。中國因為人口眾多,流行的趨勢也不太樂觀。
愛滋病不僅將和我們長期共存著,而且好像一個大蜘蛛,在慢慢地織著一張大網。這個病的特點是長期性,它讓我們這個社會中攜帶HIV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早晚會成為愛滋病病人,然後走向死亡。與此同時,這些人也是愛滋病病毒的幫凶,他們會將HIV傳給其他人。
感染HIV和感染天花病毒等只有在發病期才有傳染性的病毒不同,感染HIV後終生都有傳染性,可以通過血液和體液把病毒傳播出去。其他多數病毒感染後是有症狀的,因此能夠發現和提防,可是HIV感染後很多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無症狀的,只有通過驗血才能發現。這段時間往往有數年甚至幾十年之久。很多愛滋病病毒的感染者自己根本不知道,也因此無意中將病毒擴散開。
總的來說,愛滋病病毒的感染率近年來在全球是放緩了,可是積累起來的感染者越來越多。可以說,這張網越織越大,人類必須在它織成之前破網而出,突出重圍。
愛滋病的特殊的傳播方式讓人覺得它好像洞察了今日文明的缺點,就像幾百年前人們認為疾病是上帝控制人口的一個方法一樣,愛滋病是否也是這個星球的一個自我調節功能?或者說,我們的文明是否生病了?
愛滋病究竟是不是一種文明病?
愛滋病出現以後,人們一方面將責任歸於現代科學的高速發展,另一方面將責任推給社會的弊病,比如吸毒、同性戀和性解放,因此認為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回歸自然。如果沒有了吸毒、同性戀和濫交等社會現象的話,愛滋病是不是就能夠被控制住?
他們忘記了一個事實,導致愛滋病病毒傳播的諸多因素並不是最近幾十年才出現的。同性戀可以說是人類一個非常古老的行為;性濫交雖然在西方國家因為性解放而興起,但是在非洲卻是一直如此;吸毒也是因為吸毒人群中混入愛滋病病毒感染者而造成的。也許在文藝界,吸毒是一種時髦的表現,但是在下層,比如雲南的傣族地區,吸毒和文明沒有任何關係,只是一種新出現的陋習。
無論是同性戀傾向,還是性慾,都屬於人類的原始慾望,希望戰勝這些原始慾望來和愛滋病抗衡,無疑是痴人說夢。
在沒有有效的藥物和疫苗的今天,應該如何對抗愛滋病?
專家指出了一條路:行為干預。針對容易被愛滋病病毒感染的人群,即HIV高危人群進行宣傳教育,使他們改變容易感染上愛滋病病毒的危險行為,從而減少愛滋病病毒傳播的可能,以達到減低愛滋病病毒感染率的目的。
這聽起來和上面所說的戰勝原始慾望一樣,其實是有本質區別的。科學的行為干預和現行政策以及現狀經常是相互矛盾的。拿吸毒的問題來說,從科學的角度來看,既然禁毒很難,戒除毒癮也不容易,為什麼不對吸毒人群進行宣傳教育,告訴他們吸毒的時候應該怎樣預防愛滋病?事實上,後來不少吸毒者都自覺地不共用針頭了,可是已經太晚了。這個預防愛滋病的知識不僅應該讓吸毒人員知道,而且應該讓公眾了解,因為很難知道究竟誰是吸毒的,誰日後會吸毒。
在廣泛宣傳愛滋病傳播途徑的時候,在介紹血液這個傳播途徑時,要強調說明共用針頭這個可能的傳播途徑,因為如果不強調的話,人們就不會想到共用針頭會因為血液殘留的原因而傳染上愛滋病。
就同性戀來說,應該承認這是一種生理上的現象,而不是一種病態。男同性戀者容易被HIV感染的原因是直腸黏膜相對來說很脆弱,容易受到傷害,因此更容易被愛滋病病毒感染。對同性戀者的教育應該和對其他人一樣——使用保險套。
同性戀者使用保險套的概念很薄弱,因為他們沒有必要避孕,因此更應該讓他們了解到這是預防愛滋病的一個辦法。更重要的是提倡同性戀也要有固定的性伴侶,這才是預防愛滋病的最佳辦法。從這個意義上說,容許同性戀結婚對預防愛滋病是有好處的。這件事在美國引起很大風波,因為在道德和觀念上都不容易被社會所接受。
保險套的宣傳也存在同樣的問題。保險套對愛滋病病毒的預防作用這個知識沒有廣泛全面地傳達給公眾,而且現在的信息可以說是有所誤導的。根據美國的調查,保險套的使用率和性夥伴的數量成反比,也就是說希望濫交的人通過使用保險套來預防愛滋病的思路不一定行得通。
泰國在愛滋病流行嚴峻的局勢下,通過加強安全性交的教育和妓女們要求客人必須用保險套等方法,經過10年的努力,泰國的愛滋病病毒感染率比預期減少了40%。在盧安達,政府在推廣使用保險套的同時要求民眾改變性行為。到2000年,盧安達婦女的性夥伴數從前一年的8.4位下降到2.5位,同期HIV的感染率從21.2%下降到6.2%。
由此可見,保險套本身並不能被視為抗擊愛滋病的武器,改變性行為比說服男人們使用保險套更有效。能夠做到固定性伴侶,同時具備使用保險套預防愛滋病的知識,才是正確的愛滋病性教育。
愛滋病非但不是文明病,反而是非文明的、非科學的疾病。我們不是要反思文明和科學,而是要相信科學、依靠科學去戰勝愛滋病。這才是可以樂觀起來的未來。
愛滋病不是文明病,但卻是社會病。愛滋病的流行和傳播與社會行為有著很大的關係,因此在沒有治療藥物和疫苗的情況下,愛滋病的控制只能靠行為干預。也就是說,要靠一種單向的,由政府和專業人員指導的大眾健康教育行動,政府和衛生防疫部門必須承擔起這個責任。
愛滋病的預防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其教育和知識普及的重點應該放在剛剛成熟或者正在成熟的青少年身上。不僅是對大學生,對中學生都要大力加強愛滋病相關知識的教育,特別是安全性行為的指導。
從目前的科學進展來看,人類戰勝愛滋病還遙遙無期,人類將和愛滋病病毒共存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們人類的當務之急,或許不是廢寢忘食地尋找殺滅愛滋病的絕技,而是要學會如何和愛滋病共存。
不可預知的未來
遠離愛滋病和對愛滋病病人的關懷並不衝突。對愛滋病病人歧視是個全球普遍現象。來到美國以後,我發現雖然在公開場合沒見到什麼人公然歧視愛滋病病人,而且還總有人站出來為愛滋病病人爭權益,可是在私下,這種歧視非常普遍,因此攜帶愛滋病病毒的人沒有一個願意說出來。
在中國,從有愛滋病那天起,歧視就非常的嚴重。如今的歧視處於相對理性的程度。對愛滋病病人和愛滋病病毒感染者的關懷,也是控制愛滋病流行的關鍵。給他們一份關懷,讓他們生活得好一點,不僅對他們,對我們一樣有很大的好處。
愛滋病的流行和人類的行為關係密切,從行為入手,恐怕是現階段我們所掌握的唯一的武器。
如果愛滋病疫苗是我們對付愛滋病的首要武器的話,教育婦女則是位於其次的武器。婦女在愛滋病的傳播中起著關鍵的作用。今天,在世界上很多國家,婦女仍處於相對弱勢的地位。尤其在愛滋病傳播上,男人往往是因為個人的危險行為而感染的,而婦女則是被動地被她們的配偶所感染的,是無辜的。
在家庭里、在情侶之間,愛滋病病毒從男人傳給女人,是愛滋病進入社會的關鍵。如果能阻斷這個環節,愛滋病就有可能被控制在特定人群中。教育婦女,讓她們具備愛滋病防護知識,也許是在不已開發國家控制愛滋病的關鍵舉措。其次則是青少年,一定要讓他們儘快掌握愛滋病自我防護意識,這在某種意義上決定了我們的未來。
愛滋病在中國已經成為常見傳染病之一,在同性戀人群中流行嚴重,在其他人群中也開始多見起來。但愛滋病教育依然跟不上,特別是安全性生活的建議,包括一些醫生還在推薦口服避孕藥,沒有意識到愛滋病的危險。健康教育跟不上,中國的愛滋病流行就控制不住。
愛滋病的出現不僅是對人類科學的嚴重挑戰,也是對人類合作的嚴重挑戰。幾乎從一開始,人們就意識到,單靠一個國家或者少數幾個國家,是毫無希望控制愛滋病的。
1986年,世界衛生組織成立全球愛滋病項目,史無前例地針對一種疾病進行全球範圍的專項合作。10年後,世界衛生組織、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聯合國開發計劃署、聯合國人口基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和世界銀行發起成立聯合國愛滋病規劃署,將全球愛滋病控制上升到了空前的高度。
該署於當年在北京設立辦事處,政府協調單位為衛生部,國務院成立了由各部門高層領導組成的多部門協調委員會,主導中國愛滋病防治工作。可以說,無論在全球範圍,還是在中國,愛滋病防治所受到的重視是前所未有的。
人類能否作為一個整體,聯合起來迎擊愛滋病的挑戰?這種合作能否不被成見和政治所左右?我們的回答將決定人類和愛滋病的未來。
這是一個不可預知的未來。
圖片來源:CC0
本文素材選編自:《上帝的跳蚤》
作者簡介:王哲,筆名京虎子。畢業於北京醫科大學和中國預防醫學科學院,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學院博士後。現從事電腦業,業餘時間進行寫作,出版書籍20餘部,其中《國士無雙伍連德》曾獲得第二屆中華優秀出版物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