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梅花還開,故鄉就還在|周末讀詩

2020-11-14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只要梅花還開,故鄉就還在|周末讀詩

已是十一月。梅花又開了吧?

漂泊的遊子,內心的流浪者,仿佛水的轉世,又一次想起故鄉了吧?

只要梅花還開,故鄉就還在。

此時若有人自故鄉來,萬千心情,或許也將化作淡然一問: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撰文 | 三書

01

為什麼偏問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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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詩》

王維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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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也許很愛梅花,但如果是夏天,他絕不會這樣問,因為梅花開在冬天。逢人自故鄉來,正當梅花綻開的季節,這樣問才合乎事理。這是時令物候。

說起時令物候,我們就會想到二十四節氣。節氣就是寒暑的輪迴變遷,是農耕時代的生命節奏。隨著節氣,萬物開落,就是物候。人的生活在其中展開,亦融入時令物候的節奏,就叫「天人合一」。所謂「天」,即體現在四季運行中,潛在於物象中,我們稱之為「大自然」。

君自故鄉來,也帶來了故鄉。對於遊子,急於聽到故鄉的所有消息,渴望知道故鄉的很多事情。即使寒梅正當時令,可為什麼於千萬消息中,偏問了這一件「閒事」?

有人說這是以小見大,問了梅花,別的牽掛便不在話下。這樣的解釋不能說錯,但不全對。

梅花真的是微物嗎?詩歌,尤其是短小精悍的絕句,每個詞都必須經得起拷問。而在詩歌中,一個詞不僅具有感情意義,更有象徵意義。梅花未必象徵每個人的故鄉,但一定象徵著物候。不論南北,不論安居或遠遊,梅花開都會讓人看見時序的流轉,讓人忽然驚覺歲之將暮,而下一個春天又將不遠,進而看見自身仍在客途的處境。梅花的開,打開了時間之門,讓一個人看見自身,梅花不重要嗎?

我們還有過這樣的體驗。給千里之外的父母打電話時,我們會問院子裡的葡萄架,問家門口的柿子樹,問村口的大榕樹,它們開花了嗎,今年結得果子多嗎,它們落葉了嗎?幾乎是無意識的,本能的,來自心靈的深處。我想詩歌的寫作正是如此,應該剔除淺層的意識,而將深層的心靈呈現出來。深層的意識,更接近人的原初本性,那常常被功利和習俗遮蔽的部分,才是我們共通的純真。

或許一開始,我們仍很熱心地問起故鄉的人和事,但後來漸少漸無,不想再問,即使父母在電話中說起,我們也常常不太想聽。故鄉的人和事都已改變,可能已面目全非。而最無力的是,我們已厭倦了那些生老病死。

只給我說說院子裡的葡萄,說說窗前的寒梅有沒有開花吧。

是什麼把我們和故鄉聯繫在一起?我終於領悟並不是那些終將改變的人和事,而是仍然生長在故鄉的草木物候。人事無常,梅花總在那裡,只要梅花還開,故鄉就還在。

黃慎《踏雪尋梅圖》

02

嶺上梅花催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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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感懷》

樊晃

南路蹉跎客未回,常嗟物候暗相催。

四時不變江頭草,十月先開嶺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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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代詩人群星璀璨的天空,樊晃是一個被遮蔽的詩人。然而他於玄宗開元時登進士第,生前亦有詩名,並與詩人劉長卿、皇甫冉等唱和。他還做過一件幾乎被今人遺忘了的大事,即曾編杜甫詩為《杜甫小集》,此集乃杜詩集本之祖,史家論定樊晃為杜甫身後第一知己。

此詩的客途之感更為明顯。從詩題「南中感懷」可以推知,樊晃是北方人。一個北方人在南方漂泊,什麼最容易使他感懷呢?

答案依然是物候。「南路蹉跎客未回,常嗟物候暗相催」,古代客行也有期程,但不像今人具體到火車票飛機票一般提前預訂好。大概已經過了預計的期程,所以詩人才會說蹉跎客未回,被耽延的心情可想而知。人事多阻,而物候常新。詩人眼看著時間跑到他的前面,物候不停地在催促。

南方的草四時不衰,讓北方人倍感身在異域,有可供欣賞的異域風情,更有因巨大的差異而更遠的遙遠感。「十月先開嶺上梅」,寫這句詩,不是嶺上梅不美,也不是嶺上梅美,是才十月,嶺上梅就已經開花。

農曆十月大致是現在的十一月,詩中的「嶺上」很難確指,但以南嶺群山區域觀想即可。南嶺梅花先開,令客途中的詩人心驚。江頭草和嶺上梅,都是南中物候,都是讓北方遊子想家的異鄉風景。但詩句不是為了寫景,而是為了寫風景給人的強烈並獨特的感受。

梅花都開了,這一年忽然提前被過完,而詩人與家的距離,無形中又隔了兩個希望之遠。

徐禹功《雪梅圖》(局部)

03

怎麼才算是「早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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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梅》

齊己

萬木凍欲折,孤根暖獨回。

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

風遞幽香出,禽窺素艷來。

明年如應律,先發望春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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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梅花開得遲,常常開在下雪時。發現梅花開,常常給人驚喜。如若不是為有暗香來,你會以為那是落在枝上的雪。

關於這首詩,《唐才子傳》中記載了一則有趣的故事。齊己詩成之後,拿去請教詩人鄭谷。他原先的第二聯是「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鄭谷讀罷,說:「數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齊己恍然大悟,深為佩服,立刻叩頭三拜,稱鄭谷為「一字師」。

客觀事實應當是昨夜數枝開,可是詩需要如此客觀嗎?不客觀就不真實了嗎?我們應該區分文學創作與新聞報道。新聞報道講求客觀公正,文學創作則可以虛構加工,這正是「創作」之所在。從數枝中提煉出一枝,這個鮮明的形象更能給人以「早」的感受,不能說這就不真實。因為昨夜一枝開並非不可能。真實不是照搬現實,而是來自現實的內蘊物,即使現象的羅列,也絕不存在所謂純客觀的羅列。

北方的梅花開在冬至後小寒時,此時天氣進入最冷的數九,但大地的陽氣已悄悄發動。梅花應陽氣而生,開在二十四番花信的最前頭。當萬木凍欲折,唯獨梅感地氣之暖而回。

「風遞幽香出,禽窺素艷來」,寫梅之色與香,有些孤芳自賞。如此高潔芬芳的梅花開在村野,它的美是不是被浪費,是不是有點惋惜?對於梅,這不是個問題;對於看梅的人,可以是個問題。

齊己是晚唐詩僧,俗名胡德生,早年曾有志於仕進,然科舉失利,後出家為僧。「明年如應律,先發望春台」,望春台是眾人遊覽賞春的地方。如果此詩作於早年,那最後兩句便是托物言志;如果作於出家之後,那麼可以視為對梅的憐惜。想像一天清晨,詩僧走出寺院,在茫茫雪地上漫步,忽見前村早梅綻放,欣喜而成詩。我偏愛詩僧的故事。

王冕《南枝春早圖》

04

幸好你沒有寄梅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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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

杜甫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

此時對雪遙相憶,送客逢春可自由?

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鄉愁。

江邊一樹垂垂髮,朝夕催人自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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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詩的題目很長,杜甫交代了一件事的前因後果,即他為什麼要寫這首詩。

前因是裴迪先給他寄了一首詩。那首詩是裴迪在蜀州東亭送客時,正好逢著早梅而起相思,於是寫給他的。杜甫以前兩句作為回應,「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

當時杜甫在成都,與裴迪所在的蜀州相去百里許。他們離得並不遠,但俱因戰亂自長安而來四川,而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杜甫設身處地想,梅花如何觸動裴迪的詩興,又如何令他對雪相憶,如同發生在自己身上。當我寫你在如何想念我,我說的其實是我如何想念你。

杜甫說早梅觸動你的詩興,這多麼像何遜折梅寄友,見梅花開就見到春天,你怎能不感懷?然而幸好,你沒有折一枝寄來,你若寄來,豈不惹我更傷歲暮,而看著梅花,豈不更亂我的鄉愁?這一連串的後果,不堪設想啊。

看哪,浣花溪邊,一樹梅花即將爆炸,它們巨大的壓力,正在不舍晝夜地催生我一頭白髮。

梅在這首詩中不受歡迎,如同那些不相干的春天,如同那些個鶯鶯燕燕,都會引發詩人心中一座活火山。這就是裴迪寄梅花詩的後果。二人贈答,互為因果,互相印證。

此詩被明代詩人學者王世貞鑑定為「古今詠梅第一」,即最好的詠梅詩。這是一首詠物詩嗎?分明句句都是作者自己在抒情。但情因梅發,因梅開而陡然逼近了歲暮,霎時泛濫了鄉愁。詠物而不著色相,如九方皋相馬,得其內而遺其外也,或可稱詠物之最高境界。

弘仁 《梅花》

05

長作去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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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梅》

李商隱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華。

寒梅最堪恨,長作去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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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梅,這個詩題很美,好像梅是一個人。

李商隱詩的語感往往很美,都很有味,可供涵詠滋味。「定定」是當時的口語、俚語,用在此處卻意外地典雅,且與「依依」完美呼應。

「定定住天涯」,義山說的是自己。「定定」是個俗詞,俗詞是套話冗語,但在這句詩里,它表達的卻是真切的生命感覺和情緒。你可以去考證他當時在哪兒,但不管在哪兒,總歸在他的感覺中,他是在天涯。難道世界上真有地方遠在天涯嗎?如同故鄉,天涯也是一種詩歌心理。

因為在天涯,所以「依依向物華」。物華即春天草木的欣欣向榮,對於一個定定住天涯的人,物華就是可以把心貼上去的家。如果知道那時詩人已沒有了家,「依依」便會讓我們更覺詩人的孤單可憐。

春天的繁花,讓他想起了梅。「寒梅最堪恨」,「恨」是遺憾,不當作「怨恨」。若細思極究,遺憾或許促生怨恨,人的感情當然不是涇渭分明。遺憾中夾雜著怨恨吧,不妨這樣解。

梅花先春而開,望春而凋,是不是讓人聯想到「早秀先凋」的命運?李商隱的人生際遇的確如梅,少年早慧又得遇貴人,且早登科第,然而接下來卻沒有順理成章地飛黃騰達,相反時時處於黨爭夾縫中的兩難境地,以及一連串的不幸和打擊。流離入川之後,他完全自我消隱,克意事佛,每天打鐘掃地,自稱「清涼山行者」。

文本與作者之間存在「互文」關係,文本與文本之間也是如此。此詩可與義山的另一首詩《十一月中旬扶風界見梅花》參看,也寫梅花,其中有句:「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最後的「長作去年花」,僅此一句,亦足耐尋味。你可以說梅花開得最早,因為太早,所以梅花永遠屬於去年,屬於過去。梅花永遠錯過春天的盛宴,這是命中注定的遺憾。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李世輝。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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