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一為本篇內容口述對象成奇醫生
異寵泛指犬貓之外的寵物，最近幾年因為網際網路短視頻的帶動，異寵飼養風潮開始在我國興起，蜥蜴、北美浣熊、狐獴、蜜袋鼯、甚至各種蛇蟲鼠蟻……受到年輕人的追捧。但是因為目前國內異寵市場的不完整，導致了層出不窮的問題——肆意交易、不科學喂養、零陪伴、任意安樂死……一邊是日漸興起的異寵市場，一邊是肆意的殺害和拋棄造成的人類冷漠奇觀。
本期「青年職業人」，我們邀請了來自上海的全職寵物醫生成奇，和大家聊聊「我當異寵醫生的那些年」。
01
異寵醫生沒「錢」景
2010年，生物製藥專業畢業的我進入水族館工作了兩年，這裡的工作很有意思，可以近距離接觸各種水生生物，我從觀眾的角色變成了工作人員。不過，跟弱小的生物打交道，常常會遇到很多無奈的事情。我記得有一次水族館裡引進一批美麗的蝶魚，前一天還在隔離檢疫，第二天就沒有任何徵兆地全部死亡，大概得有上百條，你可以想像一下，那麼大體量的死魚浮在你面前是個怎樣的場景。我很沮喪，處理完這些魚也沒什麼心情繼續工作。類似的事情，我經歷過好幾次。很多人覺得，魚嘛，死了就死了，但是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的。
當時，我是一名水族師，沒有什麼能力和話語權去過問這些事情，但是類似的事情經歷多了，心裡總想著要做點什麼。2013年，我離開水族館開始考研，研究方向就是犬貓之外的異寵。說實話，選擇這個專業靠的就是一股熱血，這事兒必須做，有了專業加持，才有更多的話語權，才能參與到動物救治的實際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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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剛開始臨床工作的我遇到了一隻來自水族館的海豹，它的體型高大但是蔫瘦，症狀持續了一年。這一年，它經歷了食欲不振、消瘦以及每日便血，期間雖然接受過治療，但是效果不佳。我們去看的時候，它蜷縮在觀察室的一角，毫無生氣。健康海豹的眼睛是圓溜溜的，忽閃水靈，但是這隻海豹的眼裡只剩下了萎靡和恍惚，你跟它互動，它毫無反應。雖然海豹不能言語，但是你能真實地感受到那種無助和痛苦。可惜的是，一直到臨死的前一天，它才基本確診病因，很簡單，就是十二指腸的問題，但是一些客觀原因，把最佳治療時間給耽誤了。那麼大的一隻動物死在你的面前，感覺是非常難受的。況且我非常清楚，只差那麼一點點，原本它是可以活的。
成為異寵醫生後，我才明白，很多時候參與治療往往只是一種輔助，結果好壞與否經常需要靠運氣。於我個人而言，無數次我都暗自發誓，一定要多看多學，好好努力，用人類的臨床經驗和技術，提高動物的生活質量，降低它們的死亡率，能救一隻是一隻。
上海市漁政海龜放流項目
這麼多年過去了，再回想起來當年的選擇，內心五味雜陳。同樣是寵物治療，如果選擇傳統的犬貓或者大型畜牧治療，門檻相對低一些，雖然競爭比較激烈，但是它的整個市場體系是成熟的，而且足夠龐大，收入上肯定要比現在穩定很多。首先犬貓的產品、活體售賣或者其他周邊延伸，都有一個穩健且明確的規則。《中國寵物行業白皮書》顯示，2020年中國城鎮犬貓消費市場規模達2065億，整體來看寵物主糧、藥品和零食的消費滲透率最高。這樣龐大的經濟市場，足以蓬勃整個鏈條。但是異寵行業恰恰相反，尤其因為異寵的邊界不明，範圍太大，導致層出不窮的問題，我印象里2019年到2020年出現了很多因為個人飼養違反法律規定的報道。
媒體會用有「錢」景來形容異寵醫生這份小眾職業，現實恰恰相反，大部分異寵醫生的收入都不高，因為病例量少且客單價不高。剛入行的時候，一年大概收入在十萬左右。比方說五年工作資歷的犬貓醫生，一般可以穩定在月薪一萬五，異寵醫生只能在一萬。非常頂尖的犬貓醫生，月收入可以達到五萬左右，同樣資歷的異寵醫生可能只有兩萬五左右，收入相差懸殊。
收入太少是這個行業人才流失的主要原因，我身邊有不少同行選擇兼職來補貼生活。目前統計在冊的異寵醫生不過一百多位，而且主要集中在北上廣等一線城市，異寵看病難，病歷不足，加之客單價格較低等問題形成了無解的死循環。
成奇醫生（後排左二）與同行。2020 PICARE環太平洋異寵獸醫師大會組委會籌備會
剛入行的異寵醫生想要獲得比較快的自我提升也很困難。國內相關教育太少，要在技術上取得突破，就需要花費巨大的時間、精力和金錢的投入，比如參加繼續教育培訓課，自費參加國際研討會，或者和一些私教甚好的前輩交流，想盡辦法去了解最新的臨床病例和技術手段。拿我個人來說，我是全職異寵醫生，每年大概要花費十萬塊用在進修上，跟收入相比，這個工作的性價比真的太低了。
異寵醫生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學習，這個說法一點都不誇張。平均下來我每天的工作時長是12個小時，但是下班也需要微信回復客戶，用我老婆的話來說就是24個小時不停歇。遇到棘手病例時，下班就要查資料，跟同行取經。這也是寵物醫生跟人醫特別不一樣的地方，人醫有很多交流機會，寵物醫生尤其是異寵向的，更多只能靠自己。
02
生病了？那就「安樂死」
我接手過一隻中華草龜的病例，這是一種很常見的寵物龜，當時寵物主人專門坐高鐵從溫州來上海看病，起初這隻龜的狀態不錯，治療難度也不大，對症下藥就可以了，但是不久它開始拒食，精神狀況也出現了波動，主人聽聞後一直非常積極地配合我們。
診斷過程，我們考慮到可能是卵巢問題，爬行動物確診卵巢問題需要做一些複雜的檢查，確診後就得做手術，這位主人非常負責任地跟我們聊了整整一個下午，為的就是解決心中的疑慮和擔心。最終手術很成功。回頭想想，從這是草龜入院到出院加起來整整一個多月，花費了也得有六七千塊，期間寵物主人多次來上海看望，不管是經濟還是精力上都是不小的損耗。但是對他來說，一切都是值得的，因為這隻龜是他們家裡不可割捨的一部分。
異寵的干預治療非常需要主人的配合，在救助的過程中，某些節點上，你可以感受到動物們很強烈的求生欲，如果這個時候主人積極配合，結果就會事半功倍。但是，願意積極配合的客戶是少數。經濟一般是異寵治療中最常遇到的問題，而安樂死則是寵物主人最常選擇的處理方式。
我接診過一隻鬃獅蜥，入院時，寵物主人提出一周內治不好就安樂死。一周過去了，這隻鬃獅蜥還是沒有好轉，作為主治醫生的我是清楚的，雖然治療效果有限，但是整體病情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只是表觀沒有體現出來。治療大概3周左右，需要六千塊的治療費用，鑒於當時的情況，醫院在費用上也做出了一千多塊的讓步，我們用這些條件去說服客戶，希望堅持一下能讓這隻鬃獅蜥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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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周後，鬃獅蜥出現了明顯好轉。但是寵物主人卻堅持要求直接安樂死，一隻鬃獅蜥的市場價格在幾百到上千不等，客戶考量的是即便治好了以後花錢也是負擔。那段時間，我每天給對方發簡訊轉達鬃獅蜥的康復情況——「它今天狀態不錯」「精神好多了」「吃得也挺好」……鬃獅蜥也挺爭氣，最終健健康康地跟著主人回家了。
接受安樂死手術的小刺蝟
對於異寵客戶來說，寵物安樂死往往是性價比最高的處理方式，同犬貓相比，異寵的陪伴感相對弱一些，情感羈絆也會少很多，所以失去一隻異寵，通常不會給主人帶來過多的痛苦。當了這麼多年異寵醫生，每一次執行安樂死的時候，都是很糾結的，臨終之前，寵物是能感知到的，它們通常會表現得很配合。安撫、注射、等待、然後統一處理……被強制安樂死的異寵，就像從未存在一樣。
給兔子檢查牙齒健康
安樂死也常常用於一些迫不得已的情況。我接診過一隻患了脊髓炎的兔子，當時它的整個臟器都壞了，下巴的膿包甚至把相連的下頜骨都溶了。血檢發現情況比想像得還嚴重，三四天的治療後，兔子出現敗血症狀，如果繼續下去，最終只會痛死。綜合考量後，我們建議安樂死，起初主人不願意，希望可以接回去陪一陪，兩天後的凌晨三點，對方哭著打電話說兔子不行了，希望可以儘快安樂。我們緊急安排了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讓主人跟寵物都有個準備，神奇的是原本早就無法進食的兔子竟然吃了一些，那個場景很揪心，我不知道科學如何解釋，我願意理解為這是寵物給予主人的安撫。儀式之後就是手術，通常來說我們不會讓主人陪同，但是那次是個例外，因為對方太痛苦了，我們儘量把整個過程放慢一些，希望能多一些關懷和安慰。
與動物相處，我會把它們當作像人一般的生命個體看待，因為每一個生命都該被善待，這應該是最基本的社會共識。現實看來，多數人是做不到的，通常來說，在醫治過程中，異寵主人配合度都很一般，因為他們有一個心理預估值，而且基本不會太高，一旦治療費用以及付出的精力高出這個預估值，他們就會選擇更行之有效的處理方式——「安樂死」。我聽過最不負責的做法就是把生病的小烏龜直接沖入下水道，這是多麼殘忍的處理方式。
03
給龜治癌，給丹頂鶴按鈦合金嘴
給海龜檢查口腔
異寵病歷樣本少，棘手的病例雖不常見，但也時有遇到。在慣常認知里，烏龜是長壽的代表，但它們也會得癌症，我曾經接診過一隻患骨肉瘤的金頭閉殼龜，它的市場價值非常高，據說得有五六十萬。當時寵物主很焦灼，就診的時候，這隻龜沒有任何反常，客戶覺得它的眼睛後方有一些發紅，因為養了十幾年，每天都在觀察，這些微妙的變化他是能感受到的。
入院後，我們一直在跟進。大概一周左右，龜的眼後方果然鼓了一個包，破碎後傷口也不癒合，做了血檢發現淋巴細胞都成團了。在此之前，我們沒有遇到過這種病歷，我把血檢報告送給檢驗科的一位朋友分析，最終猜測可能是淋巴瘤，對應的治療手段只有化療。遺憾的是，一個月後，這隻龜還是死了。
考慮到因為外皮損傷而遭到棄養的蜥蜴，成奇曾經和紋身師探討過是否可以給「龍」（蜥蜴）紋身，後來因為蜥蜴外皮過硬，這個想法不了了之，成奇打趣，遇到這種情況，或許可以試試貼紋身貼。（圖為養殖場的綠鬃蜥送醫檢查）
為了獲得更多的臨床經驗，獲得客戶允許後，我們對這隻龜進行了解剖，最終確診是骨肉瘤，雖然跟最初的診斷不一樣，但是基本類型一致，治療手段也沒有大的出入。這是我遇到的唯一一隻患癌的龜。異寵病例樣本太少，我們必須要抓住一切機會學習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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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些同行故事也挺讓人佩服的。我認識的一位廣州的吳子峻醫生，曾經為斷嘴的丹頂鶴安裝3D列印的鈦合金鳥嘴。因為沒有經費支持，為了實現這個大膽的設想，他就自費了兩三萬的材料成本，這是異寵醫生特別偉大的地方，我很敬佩。在此之前，很多斷嘴的丹頂鶴都是活活餓死的，吳醫生有自己的職業理想，他希望通過最新的技術手段去幫助動物提高生活質量。最終，他成功完成了全國首例丹頂鶴3D下頜斷裂修復的案例。
04
衝動消費，無情棄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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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年，異寵圈子開始流行飼養蜜袋鼯，這種大眼睛、身形小巧還會飛的動物很討喜，不少熱門視頻吸引著大家躍躍欲試。但是，蜜袋鼯並不好養，特別是有限的生存空間，會讓它們因為壞情緒出現刻板行為，比如自殘，一旦發病變醜，就會成為主人棄養的藉口。甚至在疫情期間，有寵物主跟我諮詢，蜜袋鼯長得跟蝙蝠這麼像，會不會攜帶病毒之類。他們都會有這種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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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袋鼯的情緒問題還不是最嚴重的，有一種灰鸚鵡表現更明顯，灰鸚鵡是智商最高的鸚鵡，也是已知的幾種可以和人類真正交談的動物之一。它們原本是群居動物，種群交流特別多，在國外作為寵物（國內屬於違法）圈養後，多是單體飼養，所以就需要更多的陪伴，一旦與主人交流少了，就會拔羽毛玩，甚至可以直接把自己拔成禿毛。我接診過出現類似症狀的家養鸚鵡，沒有飼養經驗的主人以為得了皮膚病，表現得很嫌棄。
異寵飼養中存在的普遍現象就是，購買時興致勃勃，棄養時理直氣壯。
我遇到過沒有什麼責任心的寵物主人，自家兔子眼球壞死帶來就醫，但是兩口子出現分歧，男主人不想治，覺得一隻兔子沒必要付出太多，於是拎著兔籠直接把兔子扔在我們醫院對面的草叢。當時我在外面，回來後看到草叢裡的兔子還開玩笑說如今上海環境好了，兔子都出現了。護士跟我解釋後，我很震驚，趕緊給女主人打電話溝通，反覆勸說後對方才決定自己掏錢治療。這件事，我想起來就後怕，如果當時我們沒有堅持，兔子肯定就被野狗吃了。現實中，這種情況太多了，比如孩子想要養寵物，父母只能勉強依著，一旦寵物生病，矛盾就出現了，遭殃的只有寵物。
為了減少棄養以及宣傳理性飼養寵物，我的一大部分工作是做公益性的飼養科普教育。有寵物主經常會跟我反饋，大部分消費都是衝動消費，購買寵物也不例外，所以因為一些客觀原因遺棄寵物也是不可避免的。我給他們的回覆是，我們購買寵物並非消費一個物件，寵物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身而為人，就要學會敬畏生命。在你決定把它帶進你的生活中的那一刻，就要學會承擔起責任。
也有不少人以為異寵多是冷血動物，不會有感情，這種認知當然是錯誤的。作為經常跟異寵接觸的醫生，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異寵也有非常清晰的情感需求，那種信任和依賴甚至是你同人交往中無法輕易獲得的。比如鳥、兔子、豚鼠之類的動物表達感情的方式類似於嬰孩，它們認得主人，對於親近的人會異常粘人，生病時這種依賴會更加強烈真實。
飼養異寵跟飼養犬貓所要付出的感情和精力是一樣的。如果你決定養寵物，就要做好對它們的一生負責的準備，要知道，你不只會付出愛，更可以得到獨一份的愛的回應。
【青年職業人】招募：如果你或者你的身邊有朋友從事特別的職業，有故事，有經歷，並且願意接受採訪，歡迎發送個人介紹到郵箱：[email protected]
作者 傻狍子
口述 成奇
圖片 來自受訪者、視覺中國、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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