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老匯在紐約

2023-01-19     松果生活

原標題:百老匯在紐約

題圖來源:Dylan Spangler

這是唐克揚「城市穿行」系列文章的第三篇推送。我們將進入一座具體的城市——紐約。因為不間歇的繁華,也因為街道與大道之間整齊而有規律的排布,紐約無疑是全世界最適宜漫步的城市之一。而從下城斜穿至上城的百老匯大街卻像是這座「格柵城市」中的一個異類,它早於19世紀初紐約市的城市規劃,最初是為了連接歐洲人上岸的地點和新英格蘭腹地而建設的。正是這條斜街的緣故,導致了未來與它相交的路網出現了奇怪的六岔路口,並不太方便利用的隙地,卻也造就了熨斗大樓和時報廣場這樣的空間設計。這讓紐約街頭的發現之旅,不斷湧現出整飭和混亂之間的反差。

文 | 唐克揚

紐約,

一座適合步行的城市

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每天都會從紐約下城我工作的地方走回中央火車站(Grand Central),在那裡搭乘大都會北通勤火車(Metro North);早上,我也常常順著相反的方向,從火車站走著去上班。固然,這裡有節省來回好幾塊錢的地鐵票的考量,或者也出於一種置身於繁華城市中的本能。

從小的時候開始,我就愛好在城市裡步行,當時走著上學,後來走著上班。時間久了,我都能算得出兩點之間花費的每一段時間。比如,在曼哈頓,步子急一點,可以省去5到10分鐘,一般情況下,向西走四條大道(avenue)間的距離要花15-20分鐘,向南再走20條小街(street)的距離也是15-20分鐘。這樣,最快,我就可以在30分鐘之內來往於兩個封閉的室內環境之間了。

對於大部分壓力過載的「紐約客」(New Yorker)而言,這樣的30-40分鐘確實是一種奢侈,因為做上班族的你,並沒有在大街上閒庭信步的自由,甚至,中午在公園裡的午餐也經常被公司里意外的瑣事所擾亂。於是,這步行的40分鐘變成了一天裡難得合法的自由意志——至少,你有選擇每天走過哪個街區的自由,是不是?

通勤火車高架線路曾經是一覽紐約城市心臟的秘徑

IRJ

紐約是全世界最適合步行的城市之一,原因不外乎兩個:首先,它的繁華是以幾乎不間歇的方式,在南北約莫200條小街,東西統共12條大道組成的迷魂陣中展開的。除了中城以北龐大的中央公園,在這裡,你不大會看到別的大城市裡習見的無人地帶(no man's land)——比如立交橋、高架路——把城市活生生分割成邊界難以跨越的片區。 其次,如果你願意,可以挑選任意一條大道,一條小街,朝著你大致要去往的方向走下去,在你覺得合適的地方拐彎。當你的前方是紅燈的時候,換到可以過馬路的街角另一側,可以節省時間,還能順便看看新奇。

——除了隨處都是的「靈活」,還有不斷湧現的「新鮮」。大都會沒有傳統城市強調的「永遠」,只要你有基本的數字觀念,就可以每天「發明」一條新的路徑,在不大耽誤時間的情況下,日日收穫不同的路途風景。就像維吉尼亞·伍爾夫所說的,要「在牛津街上得出一種結論,那[都]是徒勞的……」

立體連接城市片區的紐約高線公園曾經也是高架線路

Iwan Baan

「格柵」街區,

一個清晰的「迷宮」

不知已經有多少人去過紐約?20年前,僅僅提起這個名字,就會讓很多中國人感到足夠新奇。可對於我而言,紐約首先是個生活的地方,因為這個原因,20年來我從這座城市的機場起飛降落了上百回。按說,它已經變得足夠熟悉了,但是每次站在它最稠密的都市中心,我依然會覺得莫名的激動。我時常問自己,這種都市的能量源自何處?它像北京CBD,廣州天河北嗎?中國哪怕二線大城市——比如武漢——有些規劃指標也已經趨近紐約了,都有星巴克和品牌店,城市的質地相去無幾。可是,仍然有某些基因,使得你一旦站在42街洶湧的人流之中,面對著那個並不算大,但又充滿著大都會動感的火車站,你就會知道,這裡既不是上海的老租界,也不是歐洲小城的中央市場。

充滿著大都會動感的大中央總站,身後格格不入的是格羅皮烏斯設計的大都會人壽大廈

New York Transit Museum

紐約特別的地方,在於它同時又很不「特別」,感性之中透出冷漠。 它像是城市品質(urbanity)這個詞本身的定義,密緻,緊張,但又井井有條。我第一次去紐約,就發現在那兒永遠不會迷路,如果大城市大多都是使人找不著北的迷宮,這裡,至少是一個相對清晰的「迷宮」。儘管曼哈頓島上有地形起伏,它的大部分大街就是橫平豎直,東西南北分明的,我鑽出地鐵回到地面上的時候,如果不是碰巧看到有提示意義的太陽方向或者地形起伏,通常只需要問路人一個有關城市格局的問題:

哪裡是下城(downtown)?

除了北端勉強和大陸相連,曼哈頓幾乎是一個真正的島嶼,南北狹長東西較短,所以才會有「上」(到內陸)「下」(到海灣)的計較。在19世紀初期紐約的「規劃」時,人們為這城市的空間設定了一個很簡單的邏輯:除了荷蘭人早期營造的城寨(「華爾街」,也就是「牆」街,就是它過去邊界的一部分), 整個城市大概就是12條豎向的大道(avenue)(第五大道就屬於其中一條),加上橫向的將近200條街道(street),2028個街區組成了一個整飭的都市「網格」或者「格柵」(grid)。

網格化的城市格局中預留的公園地

Zeeshaan Shabbir

要知道,在原先由印第安部族占領的荒島上,這種武斷的秩序並沒有什麼依據。1810年,這座島嶼還是果園,田地,荒山,樹林,那三個湊在一起為它商議未來的「洋基」(Yankee),決計沒有想到會有我這樣的漫步者到來。那時候,距離三個中國船員偶然乘坐帕拉斯(Pallas)號來到美國已經30年左右了,但是以文化熔爐著稱的紐約,那時還是白人和黑奴的地盤。那時候,按照字母和數字命名街道在新大陸是尋常做法,目的是為了方便經營和管理,那個時代還有點兒窮酸氣短的「美國人」,絕沒有想著有朝一日會把他們的算計變成一種世界性的文化。

二百年前曼哈頓的規劃卻已經極其超前,它有這麼幾個不同尋常的地方:其一,「網格」的構成,和未經開發的產業上的地形和地理條件沒有任何關係,上面提到的那些街道在命名的時候路兩邊甚至沒有住戶;第二,它不預見會有什麼樣的居民和城市生活安置在那裡,也就是說,理論上,沒有我們強行給定的「分區」;第三,它不預計這個城市未來的發展,而只是在各個可能的方向上隨意延展,哪個地區優先發展全看市場風向;最後,它並不指定每個街區的形象和功能,絕對沒有試圖提前約定「城市設計導則」「街道風貌條例」這樣的東西。

1812年曼哈頓鳥瞰圖,可見北部尚未開發

Fine Print Design Studio

資本與資本之間保持了空間的默契,強大的私人和有限的公共之間達到了一種平衡:在紐約,資本能夠控制的空間的最大邊界就是每個街區的邊界,人行的空間不算是(私人的)建築的範圍,而街道只能屬於(公共的)城市,最低限度的公共空間必須得留出來給行人和車流。如果說最初的規劃並未設定觀眾,無所謂有人看見而僅需「理解」,那麼狹窄但畢竟存在的小街,讓無形象的城市也有了意想不到的形象。

這樣前所未見的新型城市邏輯,產生了一種令人嘆為觀止的奇景: 既不十分「公共」也不純粹「私人」,個體以難以想像的密度簇集在一起,散布在城市裡面,但是程序無情的設定,讓他們彼此又保留一定距離。

褐石(brownstone)屋型一層的半地下狀態反映房屋和最初的地形的配合關係。小街上的公共和私人有戲劇的介面

Drew Angerer

注意,這正是「穿行」在城市中的可能性的來源。當我穿過這樣的一座城市時,往往體驗著驚人的城市容量。 你每次走過一段城市路程時,都好像是又經歷一座新的城市,同一組起點和終點,有著紛繁的不同路徑的組合。這種「穿越」,並不總是走近路的需要(因為在正交的網格之中,只要沿著兩個固定的方向走,路程大致是一樣的);有時候正好反過來,如此的「穿越」,是有意延宕了穿行的距離和時間,增大了個體和城市的接觸面積。「我」刻意違反城市固有的邏輯,每每潛入了它的內部——相對於更加顯眼的街面而言,還有重新選擇的「后街」;但「我」和城市又依然是彼此分離的,因為此時的「後面」換一個角度又變成了「前面」。很難說清楚,在「格柵城市」中,「我」到底是在城市之外,還是在城市之內?在歐洲大陸,你很容易區分出那些最耀眼的街區介面,扎到它們中間就感受到了城市的心跳。在紐約,傳統的立面/後門之別卻消失了,每一處都涌動著不安和變化,這兒的空間往往沒有嚴格的邊界和「內外」。

百老匯大街,

趣在橫平豎直之外

琳琅滿目,大開眼界,同時又讓個人覺得自己是如此無助與渺小。然而,我在走遍了各種橫豎豎橫豎豎橫……小街-大道組合的可能之後,終於也有一天覺得有些厭倦。確實,這種選擇行走方式的自由可能只是一種假象,畢竟,僅僅在不同店鋪之間消磨時間並不能改變任何東西,最終開門的還是同一個人,同一扇門,你能有的,只是一種關於伸出左手還是右手的自由——畢竟,這是一座被巨量的私人資本壟斷著的城市,全世界的有錢人聚集在這裡的時候,你經常看到的,不是熱心向你指引道路的老大爺,而是翻著白眼的戴白手套有金邊帽子的旅館門童——你躊躇片刻,知道那並不是你該涉足的地方。

「世界上最偉大的酒店」 紐約廣場酒店,因「廣場協議」而聞名

Business Insider

路有百千條,卻沒有一條真正抵達傲慢的紐約。《癲狂的紐約》之中曾經渲染過紐約曾經如火如荼的「潛意識」,說到它表面之下看不見的小道——比那些比較平直工整的小街還小——它們可以打破上述的枯燥,幫你走得比一個街區更遠一些,比如那些在地下把多個地塊串聯在一起的摩天大樓,或者橫跨多條道路的空中走廊,好像中心火車站裡不知不覺把你送到別幢建築的自動扶梯。但是作者說的,顯然不是現在而是上個世紀前半葉的紐約。是的,今日你依然在城市之中,但你已經不太容易看到它真正的「裡面」是什麼樣,一個旅遊者想上個免費廁所都不是太容易。

尤其是在「911」恐怖襲擊之後,紐約摩天大樓的門禁變得格外嚴格。以前有過的一些公益性的參觀項目,比如福特基金會富於特色的園林式中庭,距離中央火車站並不算遠,曾經是我邀請朋友去小坐的「會客廳」,現在也不太常對路人開放了,紐約城市心臟的「下水道」已經人為堵塞。你看到的,除了牆,就是偽裝成另一個世界的購物空間,裡面並沒有真正的出路。或者,乾脆是令人目眩的電視螢幕,就和逼仄的街道一樣,你貌似打量它,可是更多時候,是它緊盯著你。

福特基金會總部的園林式中庭曾是附近上班族的好去處

Ford Foundation

在寡淡地重複著的日常生活中,紐約客總希望能找到這樣的秘道,在一個瞬間裡讓自己「穿越」進去,看到城市的另一面。這種向內尋訪,總需要管理員的鑰匙;但是就算在大街上,在紐約堂皇的秩序里,我多少也找到了一些走出迷宮的頭緒。

紐約並不止於橫平豎直。 不用去往華爾街所在的下城,不用在太早的歷史裡尋求正交城市的多樣性,就在每天上下班的網格道路上,已經有條著名的百老匯大街,打破了上述橫豎豎橫的規律。百老匯,也是以歌舞劇著名的Broadway,其實翻譯出來,字面的意思是「寬街」,似乎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北京也有一條「寬街」,而且就在故宮皇城後面。「寬街」到底是幹嘛的?最早是怎麼來的?

斜著穿過城市的百老匯大街其實更加古老

Jimmy Teoh

百老匯大街,紐約的「寬街」,確實特別。在格柵遍布的紐約,大多數街道是橫平豎直,只有這條街是斜著「穿過」城市的,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原來,這條路並不是後來的攪局者,它其實比19世紀初的著名紐約規劃的歷史還要悠久,比曼哈頓島的長度還要長呢。

原來,不是所有的路都是為現代城市生活而建的,路和路其實是不一樣的。最初,這條「寬街」肯定不是用來「軋馬路」的。「寬街」首先是「斜街」,很長,不是一條城市街道,而是區域交通的要路,它從紐約下城一直通到上城,並且延伸到紐約城北邊的威郡(Westchester County)。原來,紐約的地形東半部小丘比較多,於是,西半部平行著哈德孫河的水岸,沿著等高線較緩的方向,鋪設了一條平行於水運的南北大道,在下城和中城之間,它稍稍向東偏離了一個角度,連接起荷蘭人最早的城寨和紐約上州,這條路是紐約早期發展的命脈——起到「連接」作用的區域道路,它的初心並不是巴洛克城市那樣的「放射」,那些下水道鐵篦子般的小兄弟,起初並不在寬街的兩邊。在兩百年前的荒野上,本沒有路,百老匯大街同樣也無視路兩邊的未來,是一騎絕塵的獨行俠。

1875年,百老匯大街,類似這樣的尷尬建築尖端未來將成為全世界最貴的廣告介面

Library of Congress

就算你不知道它的歷史,你很難忽略它。在一個水泄不通的,被各種方形邊界限定著的城市,百老匯大街的出現富有戲劇性。最實際的意義,當你走到一個四岔路口的時候,百老匯碰巧也和這個路口相交, 於是,現在有了六種不同的選擇:東西向的小街加上南北向的大道,種種直線之間,現在又有了一條和它們大約成20多度的斜線。

熨斗大樓

和時報廣場:

怪路口上的傑作

事實上斜線切出來的狹小地塊已經沒辦法利用為建築基地,而且六條路匯聚在一個不大的尖點也會把司機逼瘋。大多數時候,我們看到的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六岔路口,折中的辦法,是把過於零碎的地塊變成了城市綠地,街心公園,或者其它形式的「開放空間」。這樣,靠邊走的行人更容易理解步行的邏輯,即使開車拐彎的難度也大大降低了——原先當頭對沖的三組機動車交通,現在有可能組織成常規的沿街心環行。但是,無論如何斜線和格柵的疊加會造就很多不好利用的地塊形狀,而且,每一單元的尺度,要比巴黎的放射道路形成的街塊小得多。很容易理解,後者是豪斯曼男爵精心規劃的結果,而紐約的怪路口,則是已有的螺螄殼中再做道場呢。

位於三角形街區尖端的熨斗大樓

Nextvoyage

最早面對這種尷尬的著名實例,是23街和百老匯交接處的所謂「熨斗大樓」(Flatiron Building)。它的設計者是規劃了芝加哥湖畔的著名建築師丹尼爾·布南姆(Daniel Burnham),就是「規劃就要做令人熱血沸騰的規劃」的那一位。即使已經放棄了街對面23街北面更讓人無語的隙地,北邊熨斗大樓所在的三角形街區還是如此的異形,最長邊僅有60米左右的平面又是如此的窄小,以至於他無法在它25度角的尖端上安排一套獨立的住宅,只能試圖把整層做成一套公寓,尖端算作其中一個特殊的房間——連男女廁所還要錯層才能布置下。在這種窄小的建築基地上,為了有利可圖建築還要建造得儘量高一些,看上去就像是一個鐵熨斗。在他那個時代,這幢22層,307英尺(約94米)高的建築物當得起「摩天樓」的說法了。

熨斗大樓屋頂外的街景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這裡我們著重的還不是熨斗大樓的建築設計,而是它對於城市的意義—— 這種意義,乍一看是百老匯這條斜街「意外」帶到格柵城市中的,事實上後者才是攪局者。為了把直線街道和斜線街道之間的地塊利用上賺取利潤,就只能不停地往上加建,靠建得高,才彌補了基地面積的不足;當時也沒有完善地限制建高的規劃法規,於是瘦高,異形的摩天樓成了資本主義城市現代性的奇觀之一——「地面的一味(向上)累積」。但是這樣的城市未免乏味。庫哈斯說,它解決了利益的問題但卻不能產生完滿的意義,摩天樓真正成為曼哈頓未來的建築類型,還有三點需要同時滿足,都是《癲狂的紐約》的原話:一是世界的再造(Reproduction of the World);二是塔的兼并(Annexation of Towers);三是街區的獨處(Block Alone)。通俗地解說一下這些說法的意思:這三種機制合在一起,第一,建築要解決利益問題,只有把樓瘋狂地建得足夠高(同時地塊本身的開支足夠小),才能有足夠的利潤支撐「異想天開的技術」;第二,建築需要有最起碼的形象(不能只是一幢尷尬的三角形的樓),好銜接到傳統的建築—城市的譜系裡面去,為一個可以運轉的文明世界注入意義的動力;第三,建築要最大限度地占有儘可能大的「都市單元的最大自我」,真正形成一個完整和獨斷的小世界。

這三個條件熨斗大樓恰好都滿足:它的基地太小,只能向上發展;儘管裡面偷天換日,它表面上看起來酷似巴黎星形廣場旁街區的尖端,使用了希臘風格的語彙;它不足以一梯多戶,乾脆就一層一戶。於是,就在這個時代的六岔路口,熨斗大樓三面開弓,在經濟、文化和建築上各有建樹,這個被網格邏輯和斜向「岔路」共同主宰的區域中,正在孕育著一種新的城市空間的鍊金術。

熨斗區北端的麥迪遜廣場是筆者當年工作日午餐的最愛去處

Expedia

23街-第五大道-麥迪遜廣場花園(Madison Square Garden),熨斗大樓的地址,並不是城市戲法唯一的的上演之處。今天的紐約,只是證實了上述空間魔術正臻於圓滿。類似的斜線狀的街道雖然事出偶然,它也反映了城市發展的一般狀況:任何地方都不存在和諧的、鐵板一塊的秩序。已有的和新創的之間必然有著這樣那樣的齟齬,新的空間如同水銀瀉地,總是鑽入新老之間的縫隙,也是城市難免刻意的外表和一地雞毛的「裡面」之間的縫隙。由於那些被表述的和實際感受的東西永遠不可能是一回事,這些彼此矛盾的方面,不是像現代主義建築師期望的那樣攜手和解,而是傾向於各自發展,愈行愈遠。這個時候,假如有那麼一條不拘一格的路徑,可以潛入這些縫隙,站在冠冕堂皇的形象和不可告人的內心之間,你就會像我,拿到了大樓管理員的鑰匙,把城市發展的節骨眼看得更加清楚。

「世界的十字路口」:紐約時報廣場

Luis Dalvan

百老匯穿越的另一個著名岔路口,就是紐約時報所在的區域,叫做「時報廣場」(Times Square)——它因《紐約時報》而得名,所以「時代廣場」的翻譯是錯的,它和傳統上我們認知的廣場——大致是四四方方(square)的樣子——也迥相其趣。事實上,它就是一個放大版本的麥迪遜花園廣場,比起後者來更有「狹路相逢」的意味。百老匯大街幾乎是精確地穿越45街-第七大道的街心,角度比熨斗大樓的尖端還要刁鑽。 這樣,從42街道48街,百老匯大街和第七大道之間一下子就多出來六個需要料理的三角形街區,這些空間湊在一起也沒有多大,一點沒有廣場的樣子,現在卻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廣場」了。

我們如果看到有關這片區域演化的動畫,從十九世紀末空蕩蕩的樣子,一路演變到今天爬滿著納斯達克指數,世界名牌廣告和劇院海報的摩天樓的「廣場」,也就認清了這種新空間生成的邏輯。它恰如其分地兌現了庫哈斯的主張:它有「利潤」,這一點自不待言,它也有「形象」,卻是前所未有的城市意象——凱文·林奇避而不談這樣的城市「意象」是否可取,又因何可取——三角形的街區尖端,現在僅僅是一面窄「牆」,卻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廣告投放的平面「終端」,時報「廣場」且把前進的動態(至少六個方向的交通)和一個大略的圍合(沒有多少人能準確畫出「廣場」的形狀)不可思議地集中在一起,數目不詳的摩天樓群的聯合,加上使人眼花繚亂的圖像和信息,終於完成了對於「整個世界」的模擬。

斯特蘭德書店:紐約人最愛的百年書店,最初不過1000 平米,現在也不算大,但銷售品種異常豐富

The New York Times

我自己也曾經無數次順著這條大路,從熨斗大樓的區域,主要是我愛去的一家書店,叫斯特蘭德書店(Strand Bookstore),斷斷續續地走向時報廣場。從麥迪遜花園廣場,途徑先驅報廣場(Herald Square),全程其實也只要二十多分鐘,只是難免有時候拐到別的街道,出於這樣那樣的目的——比如,拐到34街的韓國城(沒有任何哪怕是一點「城牆」的意味)去吃一碗海鮮辣豆腐。我在這個城市裡多走幾分鐘路,主要是為了抓住難得的鍛鍊時間,平時已經在各種黑格子裡對著計算機螢幕太久,白天就不再想再在地鐵中不見天日。但是對於另一些人而言,行走在這條邪路(斜路)上本身自有很多樂趣在。 它帶來了額外的混亂,就像潛入太湖石曲折的孔竅,一路過去,就像情節多變的故事,挑戰,同時也增強了巨碩城市的能量。

秩序與混亂,

一場無止境的

發現之旅

只有親身在紐約行走這麼一遭,逐次體會它的整飭和混亂的反差,你才意識到庫哈斯觀點的有趣和敏銳。他看到的甚至也不僅僅是紐約的關節,也正是現代城市的關節——在過去的城市中,羅馬和長安共同堆積著可觀的財富,特別富於象徵意義,但它們的意義因為過於巨大的尺度被稀釋了,在西方或東方帝國的文明中心裡,能夠稱得上自由漫步的人民畢竟還是有限。那些形象鮮明,強盛富庶,卻未必一定有工整規劃的小城邦,比如威尼斯、日內瓦,不拘一格,尤其生動,但規模有限。在今天,談到城市的未來,它們徹底讓位給規模可畏,又是天然新的超級世界大都市了,不是從圖紙里變成現實,就是從廢墟中拔起——柏林,東京,巴西利亞……很難想像,在一種自然的情況下,人們能把城市共同的特點集中在一個可以人際感受的空間中,哪怕那些追求著偉岸儀態(Great Manner)的城市也做不到——話說回來了,作為一個有著明確身份、社會性和時代烙印的個體,一個人確實無法同時把握這些古往今來,自相矛盾的城市特徵,所以柯布西耶強調「漫步」的個體特徵。

在紐約街區騎行相當危險,但有人酷愛穿行車流的魅力

Susan Kaufman

現在,紐約卻似乎做到了——在一個有限而確定的時間和地點,它集形象,結構,故事之大成。

難怪很多在紐約生活過的人都為這樣的情景著了魔。

庫哈斯後來自己提出了設想中的「斯芬克斯酒店」這個方案,顯示了一個人如何可以以一己的心智穿行於城市—世界之中。在看到這個煙火極盛的世界之後,他沒有滿足於「一起孤獨」的新奇,而是試圖把這種得天獨厚的空間重新發明,讓它成為一部使得都市人持久體驗「穿行世界之旅」的機器:

「在百老匯大街和第七大道的交點處,斯芬克斯酒店橫跨兩個街區。曼哈頓這塊地方的情形是它沒能產生出自己的城市形態的類型學(只有極少的例外)。它坐向面朝時報廣場,它的爪子攫住南邊的街區,它的兩條尾巴衝著北邊,翅膀展開跨越48街……」

庫哈斯等早年設想的斯芬克斯酒店,姿態即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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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芬克斯,因為趴在胡夫金字塔的附近而舉世聞名。庫哈斯用它命名他狂想出的一座豪華酒店,包羅萬象規模巨大。這裡沒有方正的基地,「邪路」本身就是它的空間原型。酒店的利潤自然不是問題,它自己同時也是整個「世界」,建築加強了時報廣場本來就有的意義: 像蛛網般複雜的網絡,象徵著切割城市街區的那些密徑,聯結著時報廣場區域所有的地鐵車站,無處不在的自動扶梯,復活了表麵條塊分割的紐約需要的「潛意識」,它通往世界上所有類型的生活設施:劇院、禮堂、舞廳、會議室和宴會廳……最後,它擁有和創造著一種新的形象,也是因為碎片化了反而才成立的,自我矛盾的「形象」:

「覆蓋著塔樓表面的觀念形態的招牌表明著它們自己的身份,並傳遞著自己的信息,和時報廣場現有的符號和象徵爭奇鬥豔……帶有游泳池、蒸汽浴、桑拿和按摩房,天體的軌跡可以編演的天文館、半環形酒吧的斯芬克斯臉部『注視』城市的不同地點,『呼應』著大都會整體神經能量的水平,整個頭部可以抬上落下……」

在紐約街頭你需要時常「過馬路」

Vlada Karpovich

適合穿行的城市密徑並不會導向某個確定的終點,甚至如此著名的地標空間也不是。事實上,這將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道路,它在源源不斷發現更多的「內部」,滿足淺層好奇心的同時,也創造出永不停歇的變化、永無止境的動能,和永無饜足的奔走的願念。這樣,你才能意識到,城市的秩序並不從來都是如此的,你在認知已有的秩序,自以為已經駕馭它們的同時,也在不斷地將它們瓦解……

排版|俞冰如

審核 |丘濂 王菲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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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a3d1079b2a4116043cdc85140129dcef.html




















百老匯在紐約

2023-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