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者:具體的城市

2022-12-29     松果生活

原標題:漫步者:具體的城市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從今天起,「城市家City+」的「城市漫步」欄目將陸續推出一組來自建築師唐克揚的文章。

這一系列文章將帶我們走進三座不同的城市:紐約、羅馬和西安(特別是歷史上的長安)。很特別的,走法是「穿行」。也就是說,來不及品鑑每一座城市的所有角落,但是好在我們可以偷個懶,只需從它的某一個片段中橫穿而過。你將會看到城市的不同面向——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不同「剖面」——宏大歷史戲劇的場景,工程師的冷靜解剖,以及旅遊者的個人心會。

仔細想想,這「穿行」的道理是如此顯然。每座城市都是某種意義上的「歷史城市」,億萬人生已經沉澱在那裡,無論你在何處抵達,總不可能來自無處。你在每一個歧路的路口面臨著無限的選擇,卻只有有限的時間。與此同時,不管你是猶豫還是果決,城市總歸在發生著那樣這樣的變化,你穿過這些城市的空間和時間,這些變化有一些就是因你而發生。

因此, 我們將在三座城市九個不同面向的「穿行」之中,經歷生與死的戲劇。我們將從一般的城市學講起(「穿行」的可能性),說到每一座城市的具體的現狀;由它們的生活里形形色色的裂縫(即使紐約也有歷史,即使西安也有現世的生活),穿越到一般人生命無法企及的過去(即使羅馬的過去也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樣子);最後,所有的城市,在現代的天空下,無論歷史長短,共有一個尚不明晰的未來。

是的,這三座城市代表著人類文明所有的城市。所以,我們講述其中任何一座,不管是關於它的歷史還是未來,都是在書寫「你的城市」和「當代的城市」, 其間將會閃現更多你熟悉的城市的身影,不限於紐約、羅馬和西安。穿行者,總是這樣不斷地走進復又閃出,去往更多的地方。

第一篇推送,我們的城市穿行,就從一座頗具戲劇性的山城開始。

文 | 唐克揚

遭遇一座

無法置身事外的城市

在我很小的時候,重慶就是一座怪讓人嚮往的城市,和我家有很多淵源。我知道,1940年代我的父母都出生在那裡,在那裡留下了他們人生最初的影像;我甚至還知道,在父親還小的時候,他家在江北磐溪有個不一般的鄰居——徐悲鴻,這位著名畫家那時正在「陪都」籌備中國美術學院,還把他抱在懷裡玩耍過。

可是,重慶讓我嚮往的地方,不是因為這些有名有姓但是無影無痕的軼事, 而是一個個神秘卻具體的地名,因為陌生才引人遐想,卻又因為實在不容易忽略,和我們一眼就看透的、微信上的「速生城市」有著顯著的不同。

這是一座讓人難以忘懷的山城,和中原內地的構造大不相同。在此,自然和人工編織出了大多城市規劃師無法概括的層次,不止於一個個平板的方格。雖然素未謀面,在小的時候,我們讀過以重慶為背景的《紅岩》好多遍,這座城市就像小說裡面熟識的段落那樣,就算沒有插圖也已充分視覺化了。甚至,它的曖昧本身,也是一種瞬時變現的氣場——

「抗戰勝利紀功碑濃黑,隱沒在灰濛濛的霧海里,長江、嘉陵江匯合處的山城,被濃雲迷霧籠罩著……」

重慶這座山城擁有大多城市規劃師無法概括的層次

來源:Britannica

這種濃雲籠罩的圖景之所以扣人心弦,自然還有另外一重原因:也是《紅岩》,這部老輩人耳熟能詳的小說,賦予了空間更豐滿的故事情節,緊張的、生死攸關的家國命運的轉折。它是賦予城市「形式」以意義的具體的「內容」,也是這個三維世界裡的街道和山崖之間不一般的關係,門扇和窗口不同的組合,是人在風景里行動的特殊軌跡,很有「代入感」。在印象里,只有一些域外的城市,比如洛桑、巴塞隆納,(秘魯的)庫斯科,當你一旦聯想起它們的時候,就會喚起類似的身體的知覺,想要闖入畫面,攀援而上;街道有坡度,走幾步會覺得呼吸急促。那不僅僅是一幅靜態的、讓人置身事外的圖像。

在小說中,少女成瑤快步攀登上朝天門的石階,喘著氣,在一個立體而生動的場景中向上行去,感受著江風吹拂濕襯衣的涼意。頭上,是有著熟悉的煙囪的家,回頭望去,眼底是遠處炮廠工人的宿舍——我讀到這一段的時候,就感到莫名的興奮。也許,只有某些電影大師的鏡頭,才能調度出這樣迷人的場面,一部不知什麼配置的放映機,才可以將對當地人普通的生活日常,在你眼前,於霧氣靄靄中,展開為頂級劇院未必能媲美的全景。

20世紀50年代左右的朝天門碼頭

來源:美國國家地理

我至今還記得住初次乘坐火車到達山城的時刻。不像今日新建的高鐵站,周遭難免荒涼空曠,老重慶站出得站來,危立的山岩就在緊面前,爬滿了青苔和歲月的痕跡,那時尚不現代的城市住宅,只是因為地勢才格外迫人,紛紛密密。城市,是一頭撞進了你的眼界的。

而且,只要你向她走去,她也在向你迎來。

在這裡,一幕真正的空間戲劇開始了,不僅栩栩如生,還富有動感、融合了身體的知覺。

老重慶站的鐵軌沿著危立的山岩鋪設

來源:新華社

穿行的喜悅

從哪裡來?

很久之後,在重慶,我又親身體驗到這種空間之悅的來源。這次,需要你一步步走過才能夠深入理解。我來到沙坪壩鬧市的坡崖上,打聽一個叫做「三峽廣場」的地名,去尋找湯樺建築師的早年作品。城市意外地嘈雜混亂,讓人應接不暇,又一輛公共汽車在我面前停下,「咣當」一聲。我趕緊大聲喊道,我要找的地方是在某某路的某某號,大概兩三站路,聽到這明白無誤的地址,即將關門的公車司機卻稍顯迷惑,一時無語。他撓撓頭,想了片刻,首先指向自己行駛的方向,告訴我,他不去那裡,但某某車沿著那條路走,也許可以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背景里眾聲喧譁,顯然,乘客們已經不耐煩了。

車門吱呀一聲猛然關上,讓扒著門的我嚇了一跳,只片刻,又以大得多的聲音打開了,在最後的幾秒鐘,他朝我吼道:

「不,你還是走上去吧,走上去!從那裡穿過去,還快些!」

夜晚亮燈後的三峽廣場商圈

來源:新華網

隨著人流,我費了一點勁,但大致無誤地找到了那條穿行的路, 它由許多不同的「標高」,以及它們之間各種方式的連接組成,坡坡坎坎,上上下下,有的順理成章,有的出人意料——確實,無視機動車路,「走上去還快些」,也感覺更自然。你其實不會迷路,跟著靈巧的腳步,洶湧的人潮,沿著曲曲折折的地球的表面,只管向前移動。頭頂和腳下,另有一些遵循著不同邏輯運動的「鐵皮殼子」,不管是輕軌還是汽車,無論穿入石壁,還是繞著山崖,在軌道上、大路上,它們只能按部就班地移動,要麼一騎絕塵而去,要麼時而不得不在擁堵的道路上停下,喘著粗氣,打著「響鼻」。

不用等到「網紅」的時代,這座城市早已自有樸素的魅力,就是環境和人在每一個可能的方向上互相吸引,帶來無窮無盡的空間生成的可能性,遠比「一條道走到黑」要來得有趣。它不僅有基本的形式,還有讓人眼花繚亂的內容,因為時時溢出了其容器,讓人難免有些發懵。相較有些只是橫平豎直,而且是極其無趣地延展下去的「世紀大道」,它使得你意識到,城市的空間可以是如此的複雜和真實,無法一眼看透;重新發現城市,每一步都需要你積極的行動力,和選擇的決心。

頗具民國時期特色的國泰電影院

來源:國際在線

即使故事的反角,叛徒甫志高,在深夜裡,也曾經坐在那樣一個城市環境之中,在那一刻,他也是可信的,是個有確實的感受力的真的角色:在山城有名的「國泰」電影院旁,甫志高坐在「溫暖的咖啡店」里的絲絨帷幕前,預感到了自己被捕的可能。在他苦苦思考著不知何時來到的危險的時候,作家寫道:街頭上耀眼的霓虹燈,「紅綠相間,展現出一種寧和平靜的夜景」。儘管這樣的沉思不會有什麼結果,我們知道,他很快就會迎來丟魂喪膽的一刻,無法盡知的事變將要發生,他將要面臨從前門還是後門逃走,隱入那一條街巷的選擇……這故事裡的城市,其實自身已經隱含著許多的故事。

——直到這些情節驗證了空間隱含的邏輯,我才領略到城市真正的魅力。

書寫「城市穿行」,

既是「作者」

也是「讀者」

在四十年後,我的家族終於又「回到」了重慶。寫作這樣一個有關「城市穿行」的話題,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跳躍,間或提到的名字,對於不熟悉的人,一開始總是有點兒「莫名其妙」。但是,這個題目下不會有絕對陌生的目的地,當有親友們生活在這裡的時候,你不會僅僅是一個旅遊者了。

只要你對造訪的對象不是毫無感情,一切城市故事都會基於雙重的前提:首先,即使脫離開寫作者,即使你從不認識它,城市也已經在那裡,這樣的城市是人類集體的意志和過去的生活經驗的沉澱,我們既不能無條件地認同它,一時卻也難以割捨它種種物質條件的前提,個人和集體因此有了微妙的矛盾,歷史和現狀難免有所出入;第二重,因為特定的故事的特定的讀者,城市永遠都會變得和書里寫的不同,新的體驗將會參與到城市的改變中來。 對於今天的城市實踐而言,這樣的穿行者必須不止於是一個空間知識的觀光客,對於城市這本大書而言,這樣的「讀者」其實也是「作者」。

人民解放紀念碑是重慶的標誌

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在寫作本文的時候,我也同時是「作者」和「讀者」。

古代文學之中,已經有了某些類似於現代城市的穿行體驗,比如「看花東陌上」(李白,《洛陽陌》),比如「騎馬傍閒坊」(王建,《長安春遊》),它們至少是那茫茫大塊空間裡的一點「個別」。

但作為普遍經驗,這種「穿行」理應是不大安分的現代人的專利。更早一點,人們並沒有太多隨隨便便漫步於一座城市中的可能,也領略不到這樣做的意義。之於龐大的集體,那時候個人即使有選擇也是模糊不清的。如同波德萊爾和本雅明所說的那樣,只是現代社會才創造了這種「閒遊者」(flâneur),他們是巴黎「唯一的,真正的統治者」(阿萊·巴贊),建築師;當然,幾乎無限的自由也帶來了另外一種煩惱,因為「穿行」,一個人往往不會接觸到那些城市深處的東西,忽視了造就城市的更基本的物質生產和政治權謀,偶然的「閒遊」導致了習慣性的「旅遊」,慢慢變成了現代人全部的生活。

人們乘坐地鐵在重慶市區上空穿行

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看起來,選擇性的「獲得」和深度的「喪失」永遠是一枚硬幣的兩面,一旦抵達了確定的城市經驗,也就意味著其它不同經驗被遺忘的開始——即使它的初心也是尋求一種「多樣性」。

在穿行中認識一座城,這可能嗎?

我們此刻的生活,畢竟與這種新的理解城市的方式有關:你的城市是什麼樣子?

「在旅行中認識城市」——從「壯遊」(grand tour)[1] 的時代開始,實地觀光就開始被說成自我教育的最有效的手段。隨著萬千的旅遊者湧入最有「賣相」的世界城市,博物館登上「小紅書」而不只是歷史書,我們不用苦口婆心地說明「萬卷書」和「萬里路」的關係了。「走走看看」的瀏覽模式,推廣了全官感的城市的認知模式,進一步啟發了城市的總體表現,創生了諸如「城市意象」這樣的名詞,以及煞有介事的「城市品牌」的研究——這種媒體的爆發卻不等於深入理解,更和有限的城市決策-管理水平形成鮮明的反差。也就是說,就算你在現場,也未見得「知道」,更不要說「行動」。相反,沒有「後面」的圖像,讓人們永遠不可能走進一條真正的城市裡巷。

磁器口古鎮的遊客絡繹不絕

來源:中國網

不管怎麼說,這種基於實踐的「穿越城市學」,至少有兩點和我們在課堂中的學習不一樣,它會提出自己獨有的問題,也不一定符合城市史,城市研究的某些成規。

首先,穿過一座城市時是否應該,或者是否可以有充分理性的認知?畢竟,對一個地方的「認識」並不一定等同於「認知」,這讓我們有時候會寬宥旅遊者的心態。你看,畢竟沒有人真的能夠把握全部的城市,哪怕建造了帝國大廈的人,也不見得了解它實際的感受,按下第一部電梯開關的大人物,事實上這一生可能只去過那裡一次—— 對於一個渴望著去往陌生城市的少年,對於一年中只出過這一次門的大部分普通人而言,感受,哪怕是盲目的、貌似廉價的「感受」,畢竟是頭等重要的。

人們在千廝門嘉陵江大橋附近閒逛

來源:The New York Times

換一個實際的角度,除了帶來簡單驚喜的圖像,到底什麼才是適合現代人「漫步」「穿行」的城市環境的要素?後者甚至是一個更大的問題,但值得在「旅行」的情境中去反思。城市,是一個不同於建築的範疇,建築學專業出身的人,乃至於熟悉了「城市設計」的專業者,可能真的會認為城市是一筆一筆「設計」出來的,只要會畫圖,人工建造的環境,畫多大多小都可以,似乎畫大一點就是城市,畫小一點是建築;熟悉並依賴著攝影圖像的人們,也會覺得城市-建築之別不過是照片尺寸的區別。 但在生活中,只有真正用自己的步伐丈量過那些街巷的人,或者,只有不帶太多眼前功利去生活過的城市,才能揭示出看似被解決的問題無法「解決」的一面。

一位老人凝視著長江口岸

來源:Gail Wilson

城市其實是無邊無際的存在,也是時間之中恆久的存在。它大到任何人都只能「穿行」於其中,「漫步」一旦開始就難以停止,它其實是庸常的現代日常的一部分,不總是那麼新鮮;城市又是不斷發展的,所謂一座城市的「性格」,其實只是它一段時間的「表情」。 這便讓大多數城市的故事註定變得片面,研究這種整體/長久和片面之間的關係正是「穿城記」的主題,雖然整體/長久的城市意味著「規律」,片斷的城市卻指向不可被替代的「具體」。又:因為城市的讀者只能翻起城市這本大書的某幾頁,他們的感受註定會是單一化的,不大可能「話分多頭」。 但是,恰恰又是這種空間上的片段性,以及作者和讀者未必固定的關係,才構成了一座城市無窮無盡的紛繁形象。

城市穿行的起點是一切城市發展的起點。

是時間,催促著有限生命的載體走向行動, 是時間改變了空間,讓城市寫下了源源不絕的故事:經典的,和常新的。

重寫這些故事註定是我們的宿命和自由。

注釋:

1.「壯遊」一詞得名於16世紀晚期以來的歐洲。在人們可以從攝影和影像中對一個地方獲取直觀的信息之前,實地遊覽的作用是其它形式難以取代的。有能力的年輕人,尤其是英國和西北歐的貴族子弟,持續不斷地穿越歐洲大陸到諸如義大利這樣古典遺產豐厚的地方去,將這種旅行當作成年教育的一部分。

微信編輯|俞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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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b8aa9c73985bb772979c42fbfc64797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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