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出版提案的成功,比小說的成功更加重要

2023-11-26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如今出版提案的成功,比小說的成功更加重要

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對於消費社會並不牴觸,然而當文學也成為一件消費品時,烏格雷西奇意識並觀察到其中的問題所在,如今,隨著全球化以及商業模式的普及,文學與出版也在這個過程中無法倖免,在《多謝不閱》一書中,烏格雷西奇以敏銳且辛辣的筆觸,描寫了當下出版與寫作行業的現狀。以下內容節選自《多謝不閱》,由出版社授權刊發。

原作者|[荷]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

《多謝不閱》作者:(荷)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譯者:何靜芝版本:理想國|雲南人民出版社,2023年8月。

出版提案

在市場主導文學的文化環境里,寫出版提案是最重要的技能之一。提案是一切的基石,沒有它,就沒有書。這就是為什麼那些有志於在時下競爭激烈的圖書產業中做出一番成績的作者都應將《如何寫好出版提案》(How to Write a Successful Book Proposal)奉為聖經。

「行,好……」編輯對著聽筒囫圇說道,「你的稿子我收到了,但在你交出版提案前我什麼也不想做。」

出版提案是什麼?出版提案是一本書的概要、大綱。好的出版提案是什麼樣的?好的出版提案能吸引編輯讀稿子。相當好的出版提案什麼樣?那樣的提案讓編輯一看,即使稿子還沒寫,他就已經願意出版了。

一份好的提案必須有鉤、有餌、有膠。至少前文提到的那本書是這麼建議的。它必須能吸引住編輯,必須能避免或至少拖延自己的稿子飛入垃圾桶的時刻的到來。

「我找不到我的鉤。」艾倫抱怨道。我的這位朋友幾乎已經中斷了寫作,幾個月來,她一直致力於寫出一份完美的出版提案。「比起寫兩頁梗概,我更愛寫小說。」她說。

「你就當自己是在寫徵婚廣告,感覺可能會好一點。」我笨拙地試著安慰她。

一份好的出版提案還必須說明書籍面向的讀者類型。要怎麼下鉤,我還能稍微摸到些門道,但讀者的類型怎麼可能預判呢?

「那你就當是在替哈里森·福特e寫劇本,感覺可能會好點。」艾倫建議道。

艾倫不知道,她的話是多麼地一語中的。因為最像出版提案的就是劇本,一種對想像中電影情節的有效描述。

電影《天才捕手》劇照

十九世紀,法國,年輕婦人嫁給外省醫生,渴望愛情,煎熬在平庸的丈夫與自己先後結識的兩任情人間,不堪愧責之重負,最終自殺。本書讀者類型為女性。

「很好,」編輯說,「把十九世紀改成二十世紀,再多加一兩個情人,就行了。讓那個丈夫也有點戲份,比如,讓讀者發現他其實喜歡男人。最後別寫自殺!沒人信。」

十九世紀,俄國,上層社會已婚婦女墜入愛河,拋夫棄子,投奔愛人,被社會排擠,愛人從軍,她臥軌自殺。本書讀者類型為女性。

「棒極了!」編輯說,「兩姐妹,一個在蘇聯嫁給克格勃高官,卻愛上了異見人士。另一個移民法國,嫁給平庸的外省醫生。一九九〇年,兩姐妹重逢。各種閃回,兩種生活、兩個女性不同的命運。表現共產主義垮台後東西歐的幻想與幻滅。名字就叫《兩姐妹》,現在就給我寫!」

首戰告捷,我心中有了勇氣,甚至有點喜歡上寫出版提案了。近來我什麼別的事也不幹,專門在家寫出版提案。我不畏艱難地寫出了《追憶似水年華》的提案。該提案慘遭拒絕:太無聊了,太長了,書名改一改……

就這樣,我開始檢驗起市場。偽裝後的莎士比亞最受好評。《尤利西斯》完全不行。《沒有個性的人》雖然我是以肥皂劇的口吻寫的,但還是被扔進了垃圾桶。《哈德良回憶錄》被扔進了垃圾桶。《維吉爾之死》也被扔進了垃圾桶。好吧,我承認偉大的歐洲作家們寫起東西來多少有點清湯寡水。但就連海明威也不行,雖然我好不容易賣出了《老人與海》。不過我把它稍微改頭換面了一下,特彆強調了整個故事的生態意義。我還把老人改成了一個年輕俊美、同性性向的古巴流亡者。這個提案立即被採納了。

整件事情之後,我覺得自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為什麼人類會喜歡市井閒話?因為人類總是對發生在其他人類身上的事情感興趣。市井閒話是人與人之間殘存的最後一點彼此關懷。文學中,閒話是最基礎的文學類型。成功的出版提案必須是成功的閒話小品。暢銷書不過是閒話小品的加長版本。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其實就是一大串一大串的閒話。比如《戰爭與和平》。托爾斯泰真是一代大師,沒有他寫不了的東西。西方文學的奠基石《聖經》乃是歷史上最偉大、最激動人心,恰巧也最有利潤的閒話之書。希臘神話無非是豪門閒話。那些經久不衰的閒話,全是跟神仙有關的。

我沒什麼好抱怨的。雖然我已經好幾年不寫東西了。我是說,我已經很久沒有寫出一行我自己的東西了。這些出版提案完全占據了我的創作生活。我變得越來越草草不恭,修飾偽裝越來越少,剛才,我給一個編輯發了一份《百年孤獨》的出版提案。

「內容就算了!」編輯說,「沒人能看明白。不過這麼好的書名,沒有理由不用一用!」

1996年

電影《天才捕手》劇照。

低薪作家

當一個作家不僅埋頭寫作,還關心起周遭的文學環境時,他最好對此事保密。千萬別聲張。聲張此事無異於折斷自己賴以棲息的枝條。鳥就不會這麼做。而詩人也是一種鳥,不是嗎?他們也會唱歌。每個寫作的人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心裡正藏著一個詩人。

但既然我們聊的是出版業,還是來舉一個與產業相關的例子吧。一個作家關心文學環境,就好比一個本該安於在傳送帶前某一崗位工作的工人,突然開始詢問傳送帶的工作原理、工廠的結構,突然開始關心在自己雙手間傳遞的小釘子的命運,儼然他是個老闆。這樣的工人,是應該馬上炒掉的。

許多作家都無法直面自己的職業名稱。過去我填寫表格上職業一欄時,經常寫打字員。後來這種美好的職業消失了,我又填翻譯,這樣顯得我比較正經,因為翻譯好歹是個職業,而作家鬼才知道是什麼。作家碰到的困境與酒鬼相似:他們無法坦白自己。每當與編輯談話、參加文學晚會、接受採訪,需要我說出自己的職業前,我都會好好地提醒自己:我是作家!我是作家!我是作家!而且我總是用英語說這句話,很可能因為,我看過的有戒酒協會的電影都是美國人拍的,所以記憶里我是酒鬼這句話,也都是用英文說的。

一個人自輕會導致另一人自負。商業世界大抵據此運作。因為我對商業世界不是很了解,故此說大抵,但我對像我一樣同為作家的人還是有一定了解的。一個作家只要對自己是否成其為作家存疑(真正的作家永遠會這樣),便不能踏實地認為自己的職業可以冠以作家之名。這樣的作家在為自己因文學而付出的努力收費時,總是難為情。所以出版業會拿這些自輕的從業者來營利。

「你以什麼為生?」

「我是個作家。」

「這個不算……如今誰還不是個作家?我是問你的職業,你靠什麼賺錢?」

真正的作家都有自輕的問題,即使受到大眾承認,他們依然被懷疑所困擾。即使獲了諾貝爾獎,這種懷疑也不會消失,甚至會愈演愈烈。這我不是瞎說,因為我以前真的碰到過這樣一個諾貝爾獎獲得者。自輕的人就像一隻誰都可以打的沙包;任何人經過時都會打上一拳。真正的作家心裡,總是懷著愧疚,覺得其他人都在干正經事,只有自己在做這種無關痛癢也沒什麼用處,好像只有特權階級才能做的事(雖然,也沒有人付錢給他)。這樣的作家總是特別崇敬物理學家、木匠、外科醫生這樣的人;這樣的作家就像蒼蠅或蠕蟲,輕輕一捏,就扁了。

電影《天才捕手》劇照。

一旦有人打著人本主義的旗號去求他,一個自輕的作家會立即答應分文不取。一旦某些國家的人抱怨說文學式微,自輕的作家會二話不說,答應免費發表自己的作品。因為他把錢看成饋贈,他以寫作為生,不以賺錢為生。所以經常出現在作家之家的作家,都是些自輕的作家。在那裡,他們充分沉浸於孤獨之中,靠著微不足道的一點學者補助和一間免費的小房間,寫著自己的偉大傑作。寫完後,再收取一筆絕不超過他編輯月薪的稿費。

在文學的領域,有著許多這樣謙卑的工作者,他們知道自己的位置,也安於自己的默默無聞。我曾遇到一個作品我已經相當熟悉的美國作家。她的書被譯介到南斯拉夫,裱以華麗裝幀。護封上赫然印著一幅作者像,像中作者雙眸璀璨,說明寫道,該書風靡美國。我第一次去紐約時,我在出版該書的出版社裡做事的一個編輯熟人,帶我去看這個作家。此前我從沒見過活的美國作家,更別說活的美國暢銷書作家了。她的地址聽起來就叫人神往:布魯克林高地。我按動門鈴,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把門打開了。我心想,哦,這是作家的保姆。結果這就是作家本人。我來紐約時,護封上的照片與原型之間已經產生了不小的偏差。後來,我了解到,原來她的作品除了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沒有別的外國譯本。

「你好,南斯拉夫的讀者朋友。」她說。她的話里透出一種迷人的憂鬱。

她住在地下室,廳中堆著很多墊子。原來是用來教肚皮舞的。

「我靠這個賺錢。」她說。

她帶我在布魯克林高地轉了轉。

「這是諾曼·梅勒的故居,」她自豪地指著一棟房子說,「我經常碰到他。他有時還跟我問好。他會說,你好,瑪麗。」

每當我想起這位憂鬱的作家兼肚皮舞教師瑪麗時,我的心都會隱隱作痛。我心中的作家舉起她抗議的拳頭,然而她不知該向誰宣洩。難道歌德也需要教人跳肚皮舞為生?我問,難道屠格涅夫和托爾斯泰也要這樣嗎?我追問;我等待答案,可沒有答案。

我明白,還是閉口不言的好。讓我們繼續像枝頭的鳥一樣歌唱,讓我們安於這個柔軟而輕盈的比喻,並希望,有人能不吝撒下幾粒麵包渣吧。

1996年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原作者:[荷]杜布拉夫卡·烏格雷西奇;摘編:宮子;編輯:劉亞光;校對:張彥君。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時間的刻度:新京報年度好書20年》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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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7b825420539938e9fefbcdfa9f4ab21b.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