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本芬新作《豆子芝麻茶》:一部老年女性的生存紀實

2023-12-17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楊本芬新作《豆子芝麻茶》:一部老年女性的生存紀實

繼《秋園》《我本芬芳》《浮木》之後,今年83歲的楊本芬出版了個人第四部作品《豆子芝麻茶》。在這本書中,她延續了此前的平民書寫,將筆觸繼續對準真實的底層日常,通過秦老太、湘君、冬蓮三位老年女性的婚姻人生,講述了這一代女性在家庭中的辛酸苦楚。

在旁觀者看來,楊本芬筆下的事似乎都是芝麻豆子般的小事,但正是在這些豆子與芝麻里,藏著事關婚姻、生死與愛的情懷,那裡往往寄居著一個人所經歷過的傷心的極限。

《豆子芝麻茶》,楊本芬 著,樂府文化|廣東人民出版社 2023年10月。

撰文|趙艷華

寄給母親一本書

看楊本芬老人的《豆子芝麻茶》,閱讀的過程,簡直跟讀《秋園》一模一樣:一開始,它是那麼樸素,平淡,好讀,可是讀著讀著,我就慢了下來,閱讀帶來的感慨和憂傷也在慢慢增加。到最後,仿佛所有的樸素、深情和憂傷都沉澱下來,沉澱到書的最後那段話里。讀完最後一句,我的眼睛裡充滿了淚。那個時刻,不知道為什麼,很想抱一抱我的媽媽。

這本書仿佛是我媽媽、我姥姥說出來的話,講出來的故事。我媽媽總在一遍又一遍地講她自己的故事。媽媽講述的習慣,跟《豆子芝麻茶》出奇地相似。姥姥講得更少些、更片段些。我想,假如姥姥會寫字,她會怎樣描述自己的一生,會怎樣講自己作為童養媳的童年,又會怎樣評價我那個不務正業又多愁善感的姥爺呢?可惜的是,91歲的她,這輩子應該是不會書寫了,她對人生的感受和思考,只能飄零在日常言語中,而不能以文字形式凝固下來了。

我媽媽70歲,我姥姥91歲,她們這個年齡的女性,能夠以文字的形式講述自己的人生,並展現在大眾面前的,極少極少,簡直是鳳毛麟角一樣地少。這個意義上來說,楊本芬老人的這本小說無比珍貴。這是一本普通人之書,女性之書,老年之書,回看人生之書。這幾個因素疊加起來,使得這樣的書寫,在當代中國,是極其稀少地存在。

於是,我買了一本《豆子芝麻茶》寄給我媽媽。這應該是我70歲的媽媽的讀物。她會脫下圍裙,戴上老花鏡,靠在椅背上,帶著讓我極為陌生的嚴肅表情慢慢讀完這本書,然後告訴我:寫得真好啊,就是這樣的啊……

楊本芬在新書發布會現場。(出版社供圖)

在老去後回望人生

讀這本書,我才意識到:原來,在老年人眼裡,歲月是這個樣子的;原來,老年人用這樣的方式講述她們的故事。她們不停地回憶,慢慢地講述,一遍又一遍地重溫。在這不停地摩挲中,往事逐漸失去了它們粗糙尖銳的表面,漸漸露出了它滄桑溫和的質地。

我剛剛度過了自己的年輕時代,還沒有進入真正的老年。年輕的時候,我們對時光的感覺是碎片式的,我們永遠只向前看——仿佛時光無窮,世界永遠年輕,所有的人都將以這副面貌永存,而幸福就在未來不遠處。只有活到了一定的年齡,被歲月敲擊和捶打一輪,我們才能對時光、對時光的殘酷程度有那麼一點系統性的認識。這要到什麼樣的年齡呢?也許,我媽媽的年齡還稚嫩了些,也許只有到了楊本芬老人的83歲,我姥姥的91歲——我猜測,只有到了這樣的年齡,我們才算終於獲得了回溯時光,凝視和打磨往事的資格。

也許,只有到了這樣的年齡(已經可以預測那個命定的終點),我們才會頻繁地轉過身去,回看那過去的歲月。過去,也許是一條浩浩蕩蕩的河,也許是一片浩渺的深海。在這河流或者深海里,漂浮著你的童年,你逝去的親人們,你的各種清晰或者模糊的過往。你一遍又一遍地回看,揣摩,沉吟,於是,那些過往在你每天的摩挲中,逐漸被磨去了表面的粗糙,浮躁,逐漸露出它的底色和本質來。

楊本芬老人每天過著怎樣的生活呢?我想像著,她就跟一個手藝人一樣,用回憶、感受、思考以及書寫,來細細打磨自己的過往。於是,故事在她手下就慢慢出來了,所有的這些故事都是過去時的,都是慢的,幾乎都是以「人的一生」為敘述單位的。這些故事啊,就跟一枚堅果一樣,在歲月中長時間存放,也被反覆注視,摩挲,它們漸漸釋放出了自己那苦澀又馨香的味道。

老年女性的生存紀實

《豆子芝麻茶》同樣是一本女性之書,它尤其關注到了老年女性的生存狀況和心靈狀況。如果要給書里的女性頒獎的話,我覺得,應該把「自由女神」這個榮譽,送給秦老太。垂暮之年的秦老太送走了自己的先生。這個倔強獨立的老太太,寡居,每天撿垃圾,給自己的垃圾整理房命名為「工作室」,在自家的小陽台上曬半裸體的日光浴,讀自己喜歡的《故事會》,吃簡陋的食物,卻感慨著:這是再好也沒有的人生了,因為「如今的生活才是屬於自己的生活,再沒有人傷害我了」。

秦老太太的人生似乎有那麼一點點波西米亞式的風格,她有那麼一點點不羈,有那麼一點點對精神世界的追逐。但我們都知道,這點不羈,這點自由,是她經由了多少苦難才獲得的那麼一點嘉獎。這個嘉獎是她自己給自己發的。她值得這半裸的日光浴,值得這飯後看看《故事會》,不用伺候男人,沒有閒事在心頭的暮年歲月。對普通人來說淒涼孤獨的老年寡居生活,對秦老太而言,卻是身心舒泰的自由人生。

她脫離了男人,脫離了家庭,終於看到並且獲得了她自己。她終於「活出來了」。

《豆子芝麻茶》里,尤其讓人不能忽略的,是死亡。

楊本芬與哥哥楊自衡。(出版社供圖)

楊本芬老人送走了自己的老媽媽,告別了大哥,自己也一直遭受著膝蓋痛的折磨,恨不得「早日歸去」。可以說,死亡這個話題,瀰漫在後半部書的角角落落。死亡是沉重的,讓人無比痛苦的,但是,在死亡發生之前,所有那些包含著愛意的生活細節,那緩慢悠長的敘述節奏,以及對死亡的思考和認識,都讓死亡變得莊重而深刻。

在書里,楊本芬老人寫了自己媽媽跌倒、臥床、昏迷乃至臨終的點點滴滴,中間穿插著關於媽媽、關於自己以前的種種回憶。這些敘述雖然哀傷,卻並不可怖;儘管涉及衰老和死亡,卻倒滿溢著人情、人性、生機和愛意——這真是極奇妙的閱讀體驗,這些敘述如此質樸,如此平淡,卻又如此深情,它雖然在說死之蒼涼,卻也時時在書寫著生之美好,愛之滿溢。

陪護老人的方式有很多種,楊本芬老人陪護自己媽媽的方式,就是跟媽媽一起慢慢回憶往事。媽媽走後,她傾訴道:「對你的想念深嵌在我心中,回憶聯翩而至。我椎心泣血寫下我們共同度過的瑣碎日子,那些事情讓我的童年不無幸福,中年有著牽掛,老年有了回憶……」死亡並不是一個瞬時事件,對生者而言,從逝者離去的那一刻起,死亡這個事件才算真正開始,往後餘生,生者都要生活在失去的遺憾和哀痛中。但,正是因為有這些愛,這些陪伴,這些回憶的裝點,死亡本身才不再荒涼——它變成了一個蒼涼、哀傷、溫情與愛戀等諸種滋味交雜的復合體。

哥哥年老體衰,雙腳無力,不能走路,只能臥床,到了不能言語的狀態時,楊本芬老人寫信給哥哥說:「……活人爭不過命,到了這個份上,你什麼都不要留戀,尤其是你的親人……哥哥,死亡並不是離別的盡頭,而是相逢的契機。」這些語言,讓冰冷的死亡,有了愛的燭照和陪伴。死亡永遠不可能被戰勝,但死亡可以被理解,可以被接納,可以以一種更溫暖更通達的方式被完成,善哉!

讀完這本書,我想跟我的媽媽說:媽媽,我給你寄了一本書,這是寫《秋園》的那位老人家寫的。當你騎著三輪車去老集村探望我姥姥的時候,當你坐在大門口跟隔壁嬸子打牌的時候,當你去田裡收花生的時候,你可以跟別人聊一聊這本《豆子芝麻茶》,聊聊裡面的故事。你可以跟大家說一說,楊本芬,這個83歲的老太太,她如何生活,如何回憶人生,如何老去,如何愛人,如何對待離別。假如你願意,媽媽,你也可以寫一寫你的故事呢。

本文為《豆子芝麻茶》書評。作者:趙艷華編輯:申璐 張婷校對:盧茜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時間的刻度:新京報年度好書20年》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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