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時候,去胡同上廁所不再是個問題?

2022-03-25     松果生活

原標題:什麼時候,去胡同上廁所不再是個問題?

經過若干次「公廁革命」之後,北京老城裡的公共廁所,從分布密度和潔凈程度上,都已經有了很大進步。然而缺乏隱私保障和人性設計的公廁依然占據了胡同居民的日常生活,如廁體驗仍舊充滿著種種尷尬和不便。

讓我們把目光放在北京胡同縱橫的舊城,一起看看如何來以胡同公廁占據的「空」,來補身體尊嚴之「缺」。

文 | 丘濂 高一丁

胡同里的

公廁日常

陳大媽的一天,是從清早起床後倒尿盆開始的。

家住安定門內,坐擁著北京二環之內寸土寸金的繁華,但陳大媽的生活卻談不上舒適。從車水馬龍的主街拐進她所居住的胡同雜院,僅有一人可通行的夾道,迂迴曲折地通向院落深處。各家各戶都儘可能多地占用院落空間,私搭亂建出各式小屋。陳大媽家也不例外。除了一處十幾平方米的公房之外,善於做木工活兒的愛人用木板搭出了廚房、淋浴間和儲藏室,再做衛生間就沒有空地了。因此平時上廁所全家人就要去外面的公廁解決,晚間或者不便出門時,尿盆便派上了用場。

陳大媽的好朋友趙大媽,住在附近另一條胡同的院子裡。她的居住條件要略好一些——2011年,趙大媽一家對自家住房進行了重新裝修,分隔出一間3平米左右的衛生間。上小號和洗漱,都可以在這個侷促的空間裡得到解決,但大號依舊要去公廁。這是因為胡同片區雨水、生活污水和排泄物都走的是一條管道。如果污水沒有事先處理,極易造成堵塞。趙大媽告訴我們,她後來得知可以在馬桶後面增加一個粉碎機來將排泄物轉化成液態,但這類裝置的安裝和維護有一定的技術門檻,也並不是家家都願意花錢來改造。所以,在安定門街道這片胡同縱橫的老城裡,依賴公共廁所的家庭依舊不在少數。

北京方家胡同內的三類公廁 高一丁

住在樓房裡的人們難以體會天天跑公共廁所的滋味。以前趙大媽去公廁要橫穿安定門內大街的馬路到對面,十分不便。最近幾年,國子監街這條胡同的西口新增添了一處公廁,趙大媽出門沿街走兩三分鐘即可。這也是安定門街道為數不多的一間「二類公廁」。所謂二類公廁,最直觀的區別於「三類公廁」的不同,就是每一個都是獨門單間,並且除了裡面有一個坐便器外,外面還有一個無障礙衛生間。在趙大媽看來,這已經比過去的公廁強不知道多少倍。但目前60多歲的她擔心,自己本來膝蓋就不好,再過幾年就不一定蹲得下去了。「胡同里有不少上了年紀的老人,只能用坐便。並且年紀大了行動速度又慢,早上等坐便的就容易排隊。」而這間公廁能成為二類公廁,也和它地處國子監景區範圍內有關。這也意味著,在非疫情時間的旅遊高峰期,胡同居民還要和遊客來排隊競爭,而他們難免就要另尋它處。

對老人而言並不便利的公廁入口 OPEN建築事務所

於是在胡同片區分布最多的三類公廁就成為居民們最日常的選擇。這類公廁只有半人高的隔板但沒有門,大多數裡面缺乏取暖設施,冬天會明顯「凍屁股」。第一次邁進胡同公廁的人,往往會先被蹲著的人嚇一跳,接著為毫無遮攔的聲音和氣味感到尷尬。但轉而又會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大概二三十年前,這種類型的公廁在全國都普遍存在著。出乎人意料的是,經過若干次「公廁改革」之後,這種毫無私密性可言的公廁依然牢牢占據著舊城百姓的生活。

極度缺少私密性的公廁 OPEN建築事務所

一座城市的

公廁進化史

為什麼即使是首都北京,公廁面貌的改觀也相對緩慢?《道在屎溺:當代中國的廁所革命》一書的作者、人類學者周星回憶起自己1985年在中國社科院讀書時,專門有一位瑞典留學生穿越大半個京城,和他討論一個尖銳的話題:中國的廁所為什麼那麼髒?這也成為了周星來研究中國公廁問題的起點。

在周星看來,深層次的原因是中國有著從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漫長的轉型期。農業社會中糞便是資源,城市中產生的糞尿要輸送到鄉下。工業化肥的普遍使用,則會終止圍繞糞肥形成的城鄉關係。周星還記得,自己80年代初在北京西郊玉泉路地鐵站附近散步,還見過周邊大白菜地里有農民用人糞尿進行漫灌的場景。從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包括北京在內的全國大中城市都在興建污水處理廠,城區里的旱廁、掏糞工人和掏糞車成為逐漸消失的風景。這就是說此時廣大農村已經不再需要使用人的糞尿了,它們需要以一種不可見的方式進入城市下水系統。而對比公廁文明遙遙領先的日本,它們這一轉變則在更早的時候發生——在20年代中期,人們的排泄物已經因為肥料的大量生產而失去其價值。

林兆華執導話劇《廁所》展現上世紀公廁面貌

正如周星所遭到的外國友人的詰問,對於公廁條件的抱怨首先來自改革開放後湧入國內旅遊的外國遊客。因此,80年代中期啟動的公廁變革是由對「國家形象」的考慮來驅動的。它由旅遊局而並非市政部門來主導,首先亮相的新公廁也是位於北京站東側、中山公園南門、王府井百貨大樓南側這些景區或商業街的顯要位置。每一次的大型活動的成功申辦都會提供公廁升級的契機,比如1990年的亞運會、1995年的世界婦女大會、2008年的北京奧運會等等。

然而1996年,當中國歷史博物館展覽了首批「公廁革命」的戰果,包括故宮的仿古公廁、八達嶺長城具有沙發、地毯和鮮花的公廁以及定陵有著薰香、音樂和休閒服務的公廁,報紙上卻登載了《公廁革命何時進胡同》這樣一篇直指問題核心的文章:一方面是眾多旅遊區的少數豪華公廁,一方面是胡同里溝槽式、甚至沒有隔擋的三類四類公廁。一位北京居民問:「公廁革命什麼時候才能進胡同啊?」

蘇州旅遊景區內的仿古公廁 新華社

於是90年代末期開始北京胡同片區的公廁經歷了一次大規模的改造。這次改造後,原來屬於四類的連隔板都沒有的「大通間」廁所基本消失了。這種廁所曾被外國遊客形容為「你好廁所」,因為相互可以暢通無阻地打招呼聊天;衛生環境也更得到了改善。排泄物可以即時沖走,不會滯留在衛生間,以後要想順著味兒找公廁不那麼容易了;另外公廁的數量也增加了。過去有個壞小子行徑,叫「茅房憋老頭」,一幫蔫壞的孩子特意起大早,把公共廁所里僅有的幾個坑位都占上,在裡面干聊天也不出來,讓門口趕「早高峰」的老人們急得無可奈何。而這數量一多,上廁所的人也就能分散開了。

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前的一則新聞顯示,北京市已經完成新建改建公廁共5200座,它們90%都在城區的街巷胡同里。這讓當時的北京市成為了全世界新建改建公廁最多的城市,保證人們在路上走8到10分鐘就能找到一間公廁。已經達到了這樣的水平,胡同里的公廁還可以再向前繼續提升嗎?

北京前門一帶胡同里改造過後的公共廁所

Meng Dandan

人們需要

什麼樣的

公廁?

陳大媽曾被街坊「邀請」,專門步行15分鐘去體驗位於板橋胡同的一間公廁,它也瞬間成為了陳大媽心中的「五星級公廁」。懷著好奇心,我們也去感受了一下。從外表看去,這間有著灰色外牆的公廁平平無奇,但走進去發現,這裡能夠打動胡同居民的是一系列用了心的細節:一進門便有專門的污物池方便傾倒尿盆;自動感應的水龍頭流出來的是溫水,旁邊還有洗手液;帶門的衛生間裡,安裝了伸手就可以免費取紙的自動廁紙機;廁所的空調也在一直在持續不斷地送出暖風。2018年時,這片胡同所屬的東城區開啟了全新一輪的「公廁革命」,這間公廁就是這次行動的結果。

兩種公廁,在華而不實和外表樸實無華,但內里貼心實用之間,胡同居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就像不遠處的簋街上還有另外一處「一類公廁」。因為位於北京最著名的「宵夜一條街」之上,建築特別在外觀設計上花了心思,鏡面玻璃包裹了整體,好似一處藝術空間一般。但那裡的衛生紙放置在入口處,洗手池的水也需要等待一段時間後,才會慢慢變成熱水。這些對居民們來說,就不如板橋胡同的那間二類公廁那樣務實好用。

北京簋街的一類公廁 高一丁

新一輪的公廁革命,也考慮到了環衛工人的群體。去年東城區就啟動了「暖心驛站」,依託垃圾樓、公共廁所等建築為環衛工人建設驛站空間,裡面安排有桌椅,工人們可以在裡面吃飯和簡單休息。我們了解到,如果是三類公廁,一般由一位環衛工人負責打掃三個,每天他會來回巡視清掃,中間就可以返回驛站這樣的地方進行休整。但如果是二類或者一類公廁,普通面積是一位工作人員來管理,面積較大則會是一對夫妻來負責,他們就固定住在和公廁相連的小屋子裡。這種屋子往往條件侷促,一層放桌椅,爬上梯子,上層的隔板之上就是被褥。更麻煩的是洗澡問題難以解決——胡同里過去那種極便宜的公共澡堂基本已經消失,他們要麼每幾周花錢去一次洗浴中心,要麼就在夜深人靜時利用無障礙衛生間的空間來進行簡易的沖洗。討論公廁的改進方向,也包括能讓環衛工人有更舒適的休憩和生活空間。

國子監街二類公廁旁的環衛暖心驛站 丘濂

其實,尊嚴二字便可概括人們對於一間公共廁所最重要的需求,無論是從使用者,還是從管理者的角度都是如此。周星談道,排泄空間的「文明化」,以及人類在排泄時的快感、安全感、放鬆感、舒暢感等等,都可以增強人的尊嚴和價值,因為這是人對於自己身體之動物性本能的那些由來已久的「自我歧視」的改變,是人對於自己的尊重。

一間高度文明化的公廁,就能讓人們感受到尊嚴的存在。只要看一看鄰國日本,這個廁所文明經常被人津津樂道的國家就明白了。人們可以關上門坦然地坐在發熱馬桶上,在擬聲裝置「音姬」發出的潺潺水流聲中優雅如廁,而不必擔心排泄聲音的尷尬。日本人使用廁所的頻率和長度都排在世界前列,這並不是說他們的生理構造有什麼特別,而是因為衛生間成為了一種心情的「轉化間」。在舒心的衛生間中流連,他們反而會獲得極大的放鬆。

外觀及功能都令人舒心的日本公共廁所

Masatoshi Okauchi

胡同公廁的

想像力

之所以經過如此多輪的改造,還有大量的三類公廁解決不了基本的私密性問題,就是因為在有限的空間裡如果全部改成加門的單間,在數量上就要有所犧牲。我們注意到,有的公廁增加了對開的兩扇門板以儘量節省空間,但對大多數的小型三類公廁,這依然難以實踐。在未來,胡同公廁需要的不僅是在現有格局之上來做加裝,更亟需一種全新的思路方案,能夠平衡如廁的私密與空間的集約。

OPEN建築事務所就位於北京安定門街道的方家胡同。胡同里的公廁,很早便吸引到了兩位創始人李虎和黃文菁的注意。在已然滿滿當當的胡同里,OPEN依然看到了「空」的存在。就現有公廁所占用的空間來說,他們認為一定有著更有效率的空間使用方式,這就是擁擠的胡同中,「空」的機會。他們想做的,是用這種「空」來填補身體尊嚴之「缺」。

每個人的城市 第一集

《清潔驛站 | 身體凈化系統》

以人為尺度的廁所膠囊 OPEN建築事務所

OPEN建築事務所研究了一個人如廁及洗手需要的最小的空間。他們參考了飛機等大型交通工具中所使用的衛生間和人體工學設計,從而有了一種卵形廁所膠囊的設想,這樣也就不會浪費任何面積在公共走道上。每一間獨立的廁所膠囊中有一個坐便器和洗手池,並採用了無性別(Unisex)的概念。在目前施行的《城市公共廁所設計標準》中,對男女廁位的比例有著十分具體的要求。好比在人流密集的場所,女廁位與男廁位的數量比例不應小於2:1。但在實際使用中,一些女廁仍會面臨排隊的問題。不分性別的衛生間就可以在總數量減少的前提下,更好地同時服務於男女使用者。

獨立的膠囊形態,也為具體的使用場所保留了更多的可能性。這些膠囊廁所空間既方便組合,也可以獨立存在,適用於胡同里的各種角落。在OPEN看來,在作為公共廁所之外,如果能將膠囊廁所投放進胡同里的每一戶院落中,將會是更加便利化的方式。

廁所膠囊可以投放進胡同院落中 OPEN建築事務所

關於無性別公廁的投放,目前還存在著一些爭議和不確定性。比如,當面對異性不當的使用習慣時應該怎麼辦?又比如,到底應該是安排蹲坑還是坐便器?這兩個又是緊密相連的,因為不當的使用方法會讓座便器更髒,而讓人會有心理接受障礙。

已經有科學研究表明,直衝式的蹲坑所濺起的水花中,細菌含量會多過虹吸式的坐便器,而通過坐便器的馬桶圈來傳染皮膚疾病,其實條件非常苛刻。從日本的發展趨勢來看,隨著人們如廁文明程度的改進,坐便器無疑是廁所發展的趨勢——60年前,日本還是一個蹲坑如廁的國家,如今全國只有3%還保留「和式」蹲廁。這也是一個老齡化社會的必然要求。這不由讓人想到1933年上海《東方雜誌》推出的「新年特大號」里,社會名人暢談的各種新年夢想之中,歷史學者周谷城那個最為奇特的夢想:「我夢想中的未來中國,首要之件便是:人人能有機會坐在抽水馬桶上大便」。這在將近90年後的今天,仍然有待實現。

膠囊廁所旁邊當然可以設置留保潔人員休息的空間,但OPEN認為,膠囊公廁關鍵是在設計上能夠方便打理,這樣公廁根本不需要有人在旁邊24小時值守。畢竟在這樣逼仄的環境生活,始終無法保障舒適和尊嚴。

「公廁+」 解決多種清潔用水問題 OPEN建築事務所

而面對胡同雜院當中住房緊張、洗衣和淋浴不一定家家都有條件解決的情況,OPEN設想,能不能在膠囊公廁的基礎上,發展成一個「公廁+」概念的集成空間,解決胡同居民的更多的清潔用水問題?這樣一來,在膠囊公廁的二層增加洗衣房和淋浴間,洗衣、洗澡的產生的廢水加上收集的雨水可以被用於沖廁。屋頂的天台,則既用來放置太陽能集熱板,又可作為一個人們等候、休憩和社交的平台。

在胡同里隨便走走就不難發現,公廁門口經常聚集著扯閒篇的胡同居民。大家因為解決生理需求而不約而同來到這裡,之後難免要嘮嘮家常。洗衣房本身就會提供一個居民偶遇交流的空間。公廁上如果有天台,那無疑是個既寬敞又體面的交談場所。在未來,公廁社交不再意味著「你好廁所」的窘迫,而是一個溫情美好的場面:居民們登上公廁天台一邊聊天,一邊還可以看到北京舊城最迷人的景致——起伏連綿的灰色瓦屋頂和點綴其間的綠色樹冠。

屋頂一年四季開放的公共空間 OPEN建築事務所

公廁改造的意義,就在於喚醒對個體身體隱私和健康的尊重。在這樣的共識之上,我們便會有更安全和更清潔的公共環境。OPEN建築事務所「清潔驛站」的方案不是終點,提出問題本身,才是更為重要的目的。需要怎樣的公共廁所,個人衛生的解決還存在哪些不便,每一位城市居民的聲音,都應該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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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城市」是三聯人文城市與OPEN建築事務所聯合打造的系列專題報道。它以OPEN發起的同名城市研究與設計項目為基礎,旨在通過「以空補缺」的策略,想像更美好的城市未來。這裡的「空」既包括有城市中的剩餘空間,又有利用率不佳的低效空間。簡而言之,就是城市裡蘊藏的一切機會和希望;這裡的「缺」則是人們各種未被滿足的需求,有最基本的關於居住和日常生活尊嚴的需求,也有對美好精神生活更高層次的追求。這些需求是否能得到回應,關乎每個人在城市生活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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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聯人文城市由《三聯生活周刊》創立,以2020年首次發起主辦的三聯人文城市獎評選為起點,在中國城市化處在從量變到質變的節點上,探索城市與我們生活的密切關聯。

OPEN是一家國際知名建築事務所,由李虎和黃文菁創立於紐約,2008年建立北京工作室。主要作品包括:UCCA沙丘美術館、上海油罐藝術中心、深圳坪山大劇院、山谷音樂廳等。

OPEN建築事務所

出品方:三聯人文城市 X OPEN建築事務所

聯合監製:賈冬婷、李虎、黃文菁

項目統籌:俞冰如、陳誠

內容傳播:丘濂、吳思、高一丁、高敏

設計提案:曹夢醒、韓宇、劉雨陽、劉雨夢、林伊儂、劉炫育、徐嘉悅、魏子皓、陶偉傑、邵玲芳、楊姁

視頻製作:OPEN建築事務所

視覺設計:FUZZY H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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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6a25d25868993493b40ef603ab54386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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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