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愛人3》:為什麼愛變得越來越難?

2023-11-16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再見愛人3》:為什麼愛變得越來越難?

《再見愛人》是一檔現象級婚姻觀察類真人秀,如今,它的第三部已經進入尾聲。節目邀請了三對面臨情感危機的夫妻,他們願意為愛再努力一次,通過治癒之旅,嘗試更清晰地理解親密關係中的問題。

其中,傅首爾與老劉是節目中最受關注的一對。他們面臨著「有情但缺愛」的婚姻,傅首爾反覆埋怨老劉不再眼含愛意,老劉則暮氣沉沉,迷失自我。王睡睡和張碩則像交戰雙方,他們陷入了男方逃避情感勞動,女方持續陷入怒火的惡性循環。他們的問題似乎都源於世俗意義上「女強男弱」的婚姻模式。這反映了隨著女性經濟地位的提高,而出現的「婚姻腳本更迭困境」。模特夫婦王詩晴和紀煥博的情感疲憊源於女方對男方「崇拜」的消退,他們很像《再見愛人1》中的朱雅瓊和王秋雨,這兩對的矛盾存在於渴望成長和獨立的小女生和習慣於控制與說教的大男人之間。

《再見愛人》第三季劇照。

舊的婚姻腳本已然過時,新的又尚在探索之中。這在婚姻實踐中的體現為,男性愈發強調獨立自主和疏離,而女性卻在依戀中培育了一套情感管理的規範,因此更不滿於愛的匱乏,最終,女性糾結於離開,而男性則恐慌地挽留。

然而,更深層的問題在於,專家文化和網際網路的普及,使人們更看重自我和伴侶的「價值」,將「擇偶」過程消費主義化。同時,「療愈敘事」與女性被社會分配的照護者角色「不謀而合」,使她們在照護實踐中開始更重視情感需求,但這也可能導致人們過於沉溺情感自我,陷入自憐之中而放棄本真的理解和溝通。

撰文|陳明哲

怎麼不愛了?

《再見愛人》做到第三季,讓我們見證了9對在離開的邊緣反覆徘徊的昔日愛侶。在年輕人人均恐婚的今天,「為什麼不愛了」成為一個迫切需要解答的問題。理解現象是探究成因的第一步,我們的探索或許可以從離開的姿態開始——人們如何告別婚姻?在《愛的終結》中,易洛思將離婚的情感敘事腳本分為三大類:啟示、積累、創傷。「啟示」敘事刻畫出一種情感的「頓悟」,與「墜入愛河」的敘事相對應,從濃情蜜意到黯然神傷的「轉折點」突然出現。離開只源於一件關係中的小事,突然就戳破了戀愛的粉紅泡泡。這類敘事極其戲劇化,在現實生活中的發生機率較小。

《愛的終結》,[法]伊娃·易洛思 著,葉晗 譯,浦睿文化|嶽麓書社 2023年10月。

第二類是「積累」敘事。日常中瑣碎細微的矛盾一點點蠶食了親密關係的網絡,微小的失望不斷積累,直到最後一片雪花飄落,滾滾雪崩卷席一切。《再見愛人3》中,傅首爾和老劉就是這種情況。當老劉給傅首爾自己親手製作的沙漏作為結婚紀念日禮物時,傅首爾卻慍怒地回應:日常生活中你一定不會這樣!最後,她流淚感嘆:「我的婚姻沒有傷口全是隱痛。」日常生活堆積下緩慢的鈍痛,使任何事都可能成為一根稻草,可能是掙扎者眼中的救命稻草,也可能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同期的另一對情侶王睡睡和張碩也是這一敘事的典型。

《再見愛人》第三季劇照。

第三類「(微)創傷」敘事描繪了這樣一種情況:伴侶之間,一方的一次不經意行為給另一方留下了無法癒合的傷害。痛苦將通過受傷害方的回憶,反覆給這段關係捅刀子。比如《再見愛人》第一部中的王秋雨和朱雅瓊就是這樣。對朱雅瓊而言,沒有舉辦婚禮一直是心中尖刺,對王秋雨而言,這種儀式感虛偽且毫無必要。一方眼中的小事,在另一方那裡,卻成為持續地、尖銳地攻擊其自身價值和尊嚴的利劍。

雖然這三類敘事並無明顯性別分類,但男女在對待「離婚」這件事上確實存在著實質性態度差異。《再見愛人3》的觀察室嘉賓李松蔚在第6期中發表了這樣一種觀點:「不要低估男性對沒有愛情的婚姻的容忍度」。為什麼男性能夠容忍無愛的婚姻?首先,由於男性的性別角色要求其具備剛強冷靜的特質,於是,從孩童時期開始,他們往往就被禁止表達甚至要求無視細緻的情感。另一方面,在社會標準下,親密關係中的情感體驗對男性個人價值的影響較小,在婚姻中沉溺情感甚至有礙於男性氣概。然而與此同時,婚姻卻是「成功男性」需要達成的目標之一。也就是說,社會中男性的婚姻腳本與愛情腳本截然相分。

易洛思進一步補充了分離的原因:「自主」是男性氣質的標誌,且「自主」需要通過展示獨立、不在意他人的偏好來反覆自我確證。那麼,當女性渴求一種高強度的情感關係時,男性則更想要一種有邊界的自我感。這或許能解釋老劉的感嘆「有時候她不在家我可能會更自在」。傅首爾的情感需求在他看來是一種壓力,自主的焦慮感是他在情感中倦怠的原因。或許正因如此,男性在婚姻中,往往會主動忽視和壓制自己與伴侶的情感需求,而女性則往往因此而痛苦。這就是為什麼傅首爾會控訴:男人永遠只在婚姻即將結束時,為了挽回關係,才會主動滿足女人的情感需求,而一旦回歸日常,他們的情感回應又會中斷。

《再見愛人》第三季劇照。

更典型的是王睡睡和張碩所展現的情感腳本:男性總是在「哄」女朋友。張碩對王睡睡的日常需求裝聾作啞,比如他完全無視王睡睡的諸如「關門」「拿東西」之類明確的訴求,卻總在她生氣時開始「哄」她。「哄」實際上是一種補償,是當日常的情感缺失激怒伴侶並威脅到關係時,男性提供的一種偶然的、間斷性的情感支持。正如張碩對王睡睡百般討好的「追求」一樣,這些都只是短期的策略性行動。而王睡睡所提供的情緒支持,包括對張碩生病時的關懷、與張碩朋友關係的維護(為其朋友準備小禮物)等,卻是日常化的、持續不斷的巨大情感付出。相互隔絕的兩性經驗必然造成男女對戀愛關係的不同期待,當人們渴望幸福,卻對傳統的婚戀腳本感到厭倦,但又沒有摸索出新的相處模式時,分手成為一種必然。

浪漫愛劇本的更迭之難

離婚是一種堅決的撤離,它在彰顯一種否定性的自主。從女性視角來看,她們通過主動地否定一段帶來傷害的情感而重新構建自己的情感主場和自主人格。比如《再見愛人1》中的朱雅瓊,她因為伴侶王秋雨無法尊重和理解自己的情感狀態,於是渴望通過離婚徹底切斷依戀。她的情感切割恰恰是為了真情,因為珍視自己的情感,並將其視作自我價值的一部分。與此同時,對部分男性而言,他們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像失去婚姻。比如朱雅瓊的伴侶王秋雨,他就認為「日子能過下去還要離婚非常任性。」《再見愛人3》中,張碩和「模特夫婦」的男方紀煥博,都恐懼於失去婚姻,紀煥博在第5期中甚至說到離婚會讓自己一無所有(「我多大歲數了,還一無所有,我從零開始」)。在第6期中,民政局局長調解離婚夫妻時所使用的言語,在很大程度上能夠代表這幾位男士所持的婚姻觀。局長往往會追問當事人:是否家暴,是否出軌。這種強調底線的,以是否觸及法律和道德邊界(「能不能忍,能不能過」)為衡量標準的婚姻觀,很大程度上符合老一輩中國人對浪漫愛的理解(更確切地說是對婚姻的理解,不是對浪漫愛的理解)

《父母愛情》劇照。

《父母愛情》《金婚》等電視劇展現的就是這種浪漫觀。兩人一起生活,共同經歷時代變遷,直至死亡。無論經歷了什麼磨難,只要擅長隱忍,堅持磨合,一生一世一雙人就是浪漫。《父母愛情》是這種愛情模式的理想狀態,《金婚》則是這種婚姻的現實——精神出軌,婆媳矛盾,喪偶式育兒,只要「沒有原則性錯誤」那麼相守到老就是浪漫的成功。然而,我們不禁要問,在這個傳統的劇本中,究竟是誰主要在隱忍?

直至如今,婚姻對男性而言都是一項彰顯男性氣概的成就,而離婚則意味著男性氣概受損。很多年輕男性依然延續著傳統的觀念,以完成人生成就的態度進入婚姻,然後,只要「能過下去」那麼婚姻就應當維繫,離婚意味著人生的失敗。與之相對,越來越多的年輕女性則傾向於通過結婚「追求幸福」,對她們而言,離婚也是為了幸福。女性經濟能力的相對提升,與她們多半以感情理由來發起離婚的事實,似乎存在著某種關聯。

伴隨著社會生產關係的結構性轉變,女性不再需要像從前那樣,要麼仰賴丈夫,做好賢妻良母,在傳統倫理系統內獲得榮譽;要麼奔赴情人,打破世俗枷鎖,在無涉利益的愛情中獲得自由。一方面,女性的自我價值與賢妻良母的特質脫鉤,使她們擁有空間關注自身情感需求,《金婚》時代結束,「50歲自駕游阿姨」蘇敏受到鼓勵,在成年女兒的支持下離開家庭,開啟以年為單位的全國自駕旅行,並在兩年後決定離婚;另一方面,當社會允許女性擁有更多選擇時,以追求自由愛情來表達自我的抗爭性也被削弱,「瓊瑤女主時代」結束,女性被鼓勵在情感關係中理性決策。

《金婚》劇照。

然而,這種新舊的掙扎遠比我們想像中更複雜。無論是傅首爾還是王睡睡,她們在「為了幸福」的宗旨下,在決定離開自我消耗的情感關係時,卻都會猶豫不決。女性似乎不應該離開一個弱者。網絡中針對傅首爾的負面評論不絕於耳,認為她功成名就後,就拋棄「糟糠之夫」。然而,「拋棄」是存疑的,女版「陳世美」的劇本在此並不適用,因為傅首爾並沒有像「渣男」一樣,將婚姻和情感視作謀求更多名利的工具,或是採取騎驢找馬的策略,也沒有放棄自己的倫理責任。這不是說她的表現沒有表演的成分,而是說在「為愛而苦」這件事上,她的痛苦是真誠的,她的所求恰恰在情感關係之中,放棄情感的決定源於情感本身的裂隙。

這部分女性,與獲得了內在解放卻缺乏經濟自由的「娜拉」相反,她們在獲得更充分的社會資源之後,卻無法果斷地與不合適的關係再見,在打破了「男強女弱」的傳統性別關係腳本後,她們無所適從。這或許是因為社會賦予她們的關懷者角色的影響。該角色一方面使這些女性被「聖母情結」所限,無法卸下家庭婚姻經營者的責任,當她們清醒地洞見權力關係中的不公時,時常表現出糾結的暴戾。另一方面,問題同樣也可能源於她們在追求「純粹愛情」的過時劇本,理所當然地以自己的一套情感實踐規範要求伴侶,而各式各樣的情感指南則賦予了這種過度的自我關注以合法性。

溫暖的疏離:情感技術的悖論

在過去,愛情有著明確的性別腳本,女性的依戀和男性的自主被默認為理所當然,社會情感規範以「守諾」和「彼此獨一無二」為核心。這種情況為靈魂的溝通留下了模糊的空間,使人們有足夠的耐心在其中慢慢探索苦悶與甜蜜。然而,隨著網際網路的興起和專家文化的發展,這種親密關係中的苦悶被拯救也被扼殺。最開始在類似《非誠勿擾》這樣的相親綜藝中,浪漫愛中的「心動」與「認知」的順序遭受干擾甚至顛倒,愛情是公開市場的競爭中獲勝方的最佳選擇。另一類戀愛綜藝,如《我們戀愛吧》,則具體展示了婚戀市場的豐富性和可互換性,這種真人秀主要是觀察一群各具魅力的單身年輕人的交往過程,結合觀察嘉賓的心理分析,不同類型的男女的自我被剖之於眾,並被放入無盡競爭的市場中。再如《再見愛人》中的觀察員,這些專家不僅能提供走出失戀或獲得愛情的方法,還能幫助你將「天涯何處無芳草」這種觀念數據化、直觀化。

《再見愛人》中的觀察員。

這些媒介導致了,以無功利性為前提的浪漫愛變得越來越工具化,觀眾的關注點被引向「自我價值」的分析模式。自我可以被清晰地拆分為多個元素。其中,包括受消費文化影響的品位、氣質等可以被評定、匹配的「價值元素」,價值匹配才能建立關係。同時,也包括與自我歷史、童年經歷、情感創傷等相關的「療愈元素」。這些原本屬於自我和親密關係的私人腳本在真人秀中逐漸轉化為一種公開的表演,自我通過視覺符號和語言等手段被外化,形成了一套理解自我的模式。觀眾則通過觀看內化了這套理解和管理自我的方法。

《再見愛人》第三季劇照。

選擇能力的提升和情感療愈技術都對女性具有特別的吸引力。其中,「療愈敘事」作為一種心理治療技能,雖然在內容上與要求女性進行自我犧牲和自我捨棄的傳統照護倫理相反,它強調女性自我關懷,這在一定程度上釋放了女性所承擔的過重的倫理壓力。但是,它的本質是通過改善心理狀況和提升處理關係的技巧,也就是說,依然是一種照護技術。這種敘事中存在著兩個悖論。首先是「依戀與自主的悖論」。這種敘事作為一種與時俱進的照護技術,通過提醒女性自我監督和照護他人,助長了社會對女性主體性的控制,比如網絡上廣受歡迎的針對女性的「撒嬌課」。然而,這些實踐也使女性在關注和照護自我及他人的過程中,發展了一種性別能力,使她們能夠制訂情感規則,並以此要求他人。然而,當女性過於專注於自己的意願和慾望時,便更沉溺於表達內在的情感自我,因此越來越難以滿足。那麼,共同的生活就不再是兩人沉浸於同一段情感流中,而變成了具有不同需求和慾望的兩個有分歧的意志之間的拉扯協商。

《冷親密》,作者: [法]伊娃·易洛思,譯者: 汪麗,版本:浦睿文化|湖南人民出版社 2023年4月。

「療愈敘事」中還存在著「療愈與痛苦的悖論」。它既能回溯過去,分析童年,又能展望未來,通過對個人歷史的新解釋,建立起符合預期的新敘事。但正如《冷親密》所述,本應幫助人們減輕痛苦的心理治療,卻可能製造新的痛苦記憶,因為痛苦敘事和自助敘事很容易混淆。《再見愛人》中,不乏剖析自己童年陰影以解決親密關係問題的故事,比如佟晨潔對「喪偶式育兒」的擔憂被否認,而問題的「真正的緣由」被歸咎於單親家庭帶來的不安全感。「療愈敘事」鼓勵我們反思日常的生活,以探索痛苦的來源,但這種思考並未能幫佟晨潔解決問題,而是帶給了她更多的痛苦。

正如易洛思所言,「離婚中的『不愛』就像慢慢拆開或者撕開織物」,這種「漫長的鈍痛」正是持有不同「情感劇本」的男女之間磨合的結果。「療愈敘事」確能增強女性自主,同時也能幫助人們處理過去的傷痕。然而,與此同時,它不僅可能導致人們深陷自憐,而且可能帶來新的痛苦,無助於解決問題。或許只有當我們更全面地看清楚這個時代所熱衷的個人價值、情感自主和自我療愈背後的框架和歷史,才可能真正走出我執,從而理解對方,在關係中找到溝通的切口,才可能真正清醒果斷地離開,或者共同書寫新的情感劇本。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陳明哲;編輯:走走;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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