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學者段義孚:傳統城市形態依然有著當代生命力

2022-08-12     松果生活

原標題:紀念學者段義孚:傳統城市形態依然有著當代生命力

人文主義地理學創始人段義孚先生於美國中部時間2022年8月10日10:27分在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分校醫院逝世。

就在去年10月份,我們曾經和段先生以及上海交通大學設計學院院長阮昕有過專訪,就新技術和虛擬世界對個人隱私以及公共空間的影響進行了充分的討論。兩位學者一致認為,由於中西方城市理念的不同,新技術帶來的挑戰也應該區別對待。在城市空間裡承襲中國文化的脈絡,發揚傳統中國城市與建築的優勢,或許是應對未來的最佳答案。

雖然當時已經是91歲的高齡,但段先生從具體的城市場景出發,在郵件中向我們娓娓道來。段先生的人文主義地理學研究與阮昕對於中國傳統空間的闡述遙相呼應,兩代學者共同構成了這篇難能可貴的採訪。今日重發此文,以表示對段先生深切的懷念。

作者|吳麗瑋 蔡詩瑜

三聯人文城市:雖然兩位的研究領域分別是地理學和建築學,但你們都很強調建築與城市的人文性和歷史感。你們怎麼看待當今的這些新技術的影響?它與城市的人文性之間是否會發生衝突?

段義孚:很多人會認為,如果住在景色壯麗的摩天大樓上,有一種能主宰眼前一切的感覺,就會覺得很幸福。我們確實需要視覺上的滿足。現代中國城市有非常雄壯的景觀,那不僅是視覺盛宴,也是向人類智慧的致敬,是需要投入所有的科學和技術才能實現的。

但這對人來說就足夠了嗎?美好的生活僅僅是由美麗的圖畫組成的嗎?答案一定是否定的。我們不僅需要視覺上的享受,我們還有其他的感官,觸覺、味覺等等,也都急切地需要得到滿足。我稱它為「樸素」或「家常」(homeliness),是居住空間給人帶來的安全感和親密感。

如果城市能夠給我們提供美好的生活,它必須滿足人類生存的這兩極的需求。

充滿樸素感的福建土樓Jasper James

阮昕:我認為技術的發展是在文化和文明的驅使下才出現的。舉個建築材料的例子,隨著技術的發展,我們有了今天說的鋼筋混凝土的大玻璃。建築變得非常透明,甚至從地板到天花板全是大玻璃,我們認為這是建造技術和玻璃技術的發展才帶來的。

從技術的角度上來看,大玻璃的建築有很多問題。它在夏天大量地吸熱,而在冬天玻璃散熱又非常厲害,其實它不如傳統建築綠色節能。但我們還在建玻璃建築,我們並沒有說,我們就放棄掉玻璃建築行不行?這是因為玻璃技術的突飛猛進本質上有它的文化和象徵意義。在所謂的現代性之下,它有一個很重要的表征——它代表著自由、開敞、靈活和透明性。

窗本質上是一個奢侈品。最古老的原始住宅里,沒有窗,只有門。因為門是功能性的,你必須進出。此外頂上有個洞,因為家裡邊有個火塘,煙要出去,光線要進來。但人逐漸有了文化意義上的要求,我要在我自己安全的世界裡開一扇窗戶。錢鍾書先生曾表述,通過窗看春天生機盎然的世界,情人幽會可以從窗子上進來,我通過窗戶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但同時我也讓外面的世界看到了我。如果我們把它用在今天的世界裡,我們有手機,有各種螢幕,有所有虛擬空間的手段,它們給我們開了無數扇窗。雖然也把自己暴露出去了,但人的需求依然會驅動它繼續發展下去。

透過窗看外面的世界Taryn Elliott

三聯人文城市:無論是段先生講的科技替代了感官體驗,還是阮老師把技術比做一扇窗,都說明了技術可能會隔絕人與人的關係。我們該怎麼理解新技術對城市生活的這種負面影響?

段義孚:茶館曾經提供過這樣的場所,讓人們在舒適的角落無拘無束地發表意見。去茶館的客人往往都是男性,因此他們在性和政治等禁忌話題上都可以自由發表意見。隨著茶館越來越被更安靜的咖啡館所取代,儘管人們可能坐得膝蓋很近,但並沒有真正交談,相反,他們更喜歡向城市另一邊的朋友發簡訊聊天。因此,不僅僅是疫情讓我們懷疑親密關係,技術本身就使我們朝那個方向傾斜。城市管理者也偏愛技術,因為它簡化了我們生活的世界,其中包括成為「全人」(fully human)的意義。

段義孚先生的代表作《浪漫地理學《人文主義地理學

阮昕:數位技術和虛擬空間的出現,到底是創造了更高的私密性,還是讓城市失去了公共空間,這都是一個很西方的概念。

西方人可能會很著急,虛擬空間的出現是不是會因此喪失集體生活?市民廣場是不是沒有用了?在16世紀之前,我跟朋友見面可以到威尼斯的聖馬丁廣場上去,在19世紀的英國,我們可以到火車站去。但今天,這些空間是不是不再給我們集體生活帶來這樣的機會了?

而在中國,我覺得不見得是這樣。從我們中國文化的角度來講,我認為我們向來把所謂的虛擬世界、文學空間、想像空間看得比物理世界更重,我們向來都是重文輕物的。

我們不一定需要封閉性的物理空間,來給個人的意識和思維提供一個刺激。我們可以在西湖上搭一個開敞的亭子,做到 「外化而內不化」;大觀園到底在哪裡我覺得並不重要,它完全不會限制我們對《紅樓夢》的想像空間,在這個虛擬的空間裡我們反而更自由了;我們說楓橋夜泊、姑蘇城外寒山寺,對中國人來說,橋的模樣和位置其實不太重要。因為,意境和想像完全地超越了物理世界的存在。

今天的虛擬空間似乎形成了一個分離的世界。但如果我們從中國文化背景之下看待這個問題,能夠在文化傳承方面做得更有創造力,更加坦然。它不應該是所謂的技術威脅,也不應該給我們的生活帶來過分的異化。

畫作中的大觀園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

三聯人文城市:您說的超越物理空間的文化想像很有意思,但我們可以用中國的文化傳統來比照數位技術的影響嗎?

阮昕:從本質上來講它們是同一個東西,只不過虛擬空間的存在方式和技術手段不一樣了。

無論是中國文化,還是西方文化,我們都意識到生命的脆弱和短暫。西方人的方法之一,就是要把物理世界建造得儘可能永久,讓思想有所承載,所謂流芳百世。從考古的角度來看,羅馬就像一個千層糕,它可以被一層一層地挖下去,而且都無遺地展示在你面前,從古代世界、中世紀、文藝復興、新古典,到近現代,它的每一個層面都留存著。這個意識是自始至終的。

而在中國文化里,我們很早就意識到理念比它的物理存在更重要。中國建築,無論是皇宮還是民宅,無論是氣魄恢宏的建築群,還是簡易的民居,它在建築構造上,在用材上都沒有本質區別。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也不太看重這些實實在在的展示歷史的實物。有時候,我們把它拆了,也不太心疼,也沒有那麼傷感。當然現在這種保護意識越來越強,這是非常好的事情。

實際上中國有一些現象跟這個傳統文化是聯繫在一起的。我們從合院搬到了高層住宅里,原來的鄰居都已經分離了,但是並不妨礙家庭之間的來往。大家打麻將的時候還是能聚到一起,家庭關係並沒有因為物理空間的改變而改變。在中國你是不用去設計具體的公共生活空間的。從高層建築下去以後,你可以看牙醫,去市場買菜,它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可在西方世界,這種高層住宅小區的煙火氣往往很差。

中國高層住宅小區的煙火氣Alamy

三聯人文城市:二位都很推崇傳統中國院落在當代的生命力,能不能具體講講為什麼?

段義孚:正如我在前面說的人類生存的兩極需求,中國傳統城市都具備了。一方面有合院的溫馨舒適,另一方面它又有蒼穹之下的恢弘。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的城市,從公元前五世紀開始,一直延續千年,經久不衰,這可能就是因為人類所渴望的兩極追求都能在其中得到滿足。阮昕教授也有論證,為什麼傳統的中國合院能夠讓人們獲得美好的生活,這也是所有文明形態的重要目標。

象徵美好生活的北京四合院Knight Courtyard Hostel

阮昕:如果談中國合院為什麼能夠代表一種美好生活的追求,我想先從中西方對待空間私密性和公共性的不同觀點講起。

段義孚先生舉過一個很好的例子。在美國的芝加哥,因為城市設計沒能讓城市功能發揮作用,一些地方就會變得很荒,很多市中心都變成了犯罪率極高的地方。人都躲到郊區去,躲到自己安全又漂亮的房子裡,房子和房子中間,都是路和樹隔開的。而在中國,你會覺得城市空間裡有很多沒有經過設計的空間成為了公共空間。比如高架橋下面,居然會有人在那裡跳交誼舞、跳廣場舞、打太極拳和下棋,這個文化區別就特別有意思。

在西方,對個人空間和私密性的需求有兩個層面,一個是自我意識的發展,這個是受了教育的布爾喬亞階層的需求;一個是社會組織需要分離,比如說從歐洲文藝復興的鬆散社會關係,到英國發展出社會階層分野。這些需求導致房間的功能越分越細,每個房間都對著走道開一個門,只要門一關,你就處在自己的世界裡。它最終造成的結果就是分離。到19世紀末期之後,在英國貴族或者有錢人的大宅里,男女老幼之間、客人進出、傭人的出入口等等複雜到了像一個機器。

芝加哥郊區的獨棟住宅Heather Smith

但中國自古以來的合院理念跟西方就有顯著的不同。一進院子有屏風遮擋,人們平常看不到你的院子裡面,該安靜的時候很安靜,但一旦跟胡同連接起來,它該熱鬧的時候又很熱鬧,整個生活又突然被活化了。

老舍先生寫《四世同堂》時,說小羊圈胡同里有有錢人,也有很窮的人。有大雜院,也有獨家的院子,中間並沒有專門設計的城市廣場,它就是一個胡同。但是如果有一個婚禮,或一個葬禮,如果小販在外面吆喝,孩子就會出來,家長也會站在門口看一看,那個胡同突然之間就充滿了生活。段義孚先生也曾經想像過這樣一種合院裡的生活,晚上在家裡吃完非常熱鬧的家宴,然後穿上大衣,在風雪交加的冬夜走到胡同里,它給人的知覺有對比和反差,有節奏性。

話劇《四世同堂》中小羊圈胡同里的眾生相國家大劇院

三聯人文城市:面對新技術和新的觀念,想保持建築的中國傳統,會面臨哪些挑戰?

阮昕:我發現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離我不遠的上海的武康大廈現在是一個網紅打卡地,我在國外生活了近30年,從來沒有見過一個20世紀初期的著名建築,現在會被年輕人瘋狂打卡。現在在上海有一個時髦的說法叫做「建築可閱讀」。說起閱讀,好像非常高尚,但是真正閱讀建築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這些研究建築的學者、建築師,要閱讀一個建築的話,要了解建築的歷史、建築師,以及建築設計的基本技巧和歷史積累下來的建築設計手法,它是一個學術活兒。實際上我們現在講的應該叫「體驗建築」,它沒有達到欣賞建築藝術的層次,而是變成了一種新的社會生活刺激點。

成為「體驗建築」的武康大廈上海市文旅推廣網

當然這只是一個現象,現在抱怨最多的是千城一面的問題。有個常年生活在澳大利亞的比利時漢學家叫李克曼(Pierre Ryckmans),他說大多數西方人到中國之後都覺得很失望,幾千年的文明到哪裡去找?這當然是一個膚淺的解讀。一個旅遊者到一個新的地方,解讀的首先是表面,恨不得這個城市有幾張明信片就可以解決問題。而對中國文化進行解讀的話,這個遠遠不夠。如果你對中國文化略有研究,去看看街道名稱,或者每一個縣、每一個村的名字,你就會發現它們的背後有多少的故事和歷史。但是這種膚淺的觀點確實在網絡時代給我們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我們現在處在一個非常矛盾的文化交流階段。

對於專業的建築師來說,我們最擔心的一件事就是客戶,無論是政府、企業還是個人,他們把城市和建築看成一個形象問題。但城市和建築的空間組織承載的是人的生活,它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空間組織藝術,而不是我們通常簡而化之的造型藝術。而我們的文化傳統是不那麼看重物質形式的,怎樣讓空間藝術跟它的生活功能相結合,這對建築師來說是一個更大的難題。

無論物理世界對我們的心理意志影響有多大,這都是我們必須堅守的一條底線。如果我們喪失了內心世界,那我覺得這個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是真正的異化。

2020年,《三聯生活周刊》發起了第一屆三聯人文城市獎,以期推動公眾啟蒙,激發公眾參與,推動未來中國城市的社會價值與人文關懷。以此為起點,未來將在偶數年舉辦三聯人文城市獎,奇數年舉辦三聯人文城市季,搭建一個「人文城市」創新生態系統。

2021年,三聯人文城市季以「跨越邊界」為主題,希望激發人們去思考和面對城市的數字化和公共空間的網絡化。圍繞這一主題,將開啟「人文城市光譜計劃」。今年9月,人文城市光譜計劃的發布盛典及高峰論壇將在成都舉辦。屆時,還將舉辦為期兩個月的人文城市攝影展,以「建造幻像」主題,重新審視影像媒介與城市公共空間的關係轉變。

光譜計劃即將發布之際,我們邀請了國內不同領域的城市分享人來講述他們最為關心的一個人文城市細節。與此同時,面對城市的數字化和網絡化現實,圍繞「跨越邊界」的主題我們還採訪了諸多重量級國際學者。敬請關注有關人文城市光譜計劃的更多精彩內容!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47a900156039d13b1beb52dde827ebe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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