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認吧,沒有人能抵抗零食的誘惑

2023-12-06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承認吧,沒有人能抵抗零食的誘惑

疲憊了。

在手機外賣上叫一杯奶茶,再加份甜點,等待外賣員送上門。外賣到手,把煩心事暫時放下,心滿意足地吃喝起來。由零食帶來的愉悅,是大餐、大排檔也未必能替換的。誰能抵抗零食這實惠的、快捷的誘惑呢?

除了外賣,實體店的零食貨架上也總是處於琳琅滿目的狀態。一有缺貨,立即補貨。

《不求上進的玉子》(2013)劇照。

可能並不存在一個人從未吃過或喝過半點兒零食,我們都是零食的食客,差別只在於程度深淺罷了。在我們成長的不同階段,應該都聽過「少吃零食」的提醒和勸告,由劣質零食引發中毒的事件也時有出現。即便是深度的零食愛好者,或多或少也都認同多吃零食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們卻還是在吃零食:喜歡隨時打開冰箱都有零食,喜歡從桌子或書包隨手就能掏出一包零食補充身體機能,填飽被「來不及吃飯」耽誤的肚子,喜歡與信任之人、心愛之人交換可口的零食,還可能嚮往無憂無慮地獨享零食。

為什麼我們無法抵抗零食?是,讓自己開心。

我們今天也漫談一點零食。

撰文|羅東

《老友記》(Friends)第五季(1998)劇照。

零食,是令人著迷的。

前不久讀到王金玲新書《零食里的中國:我的零食故事》,對零食與社會這個話題忽然產生了許多興趣,這興趣之一便是除了滿足「我」的口腹之慾——這當然是第一要義!——零食有何種社會或歷史意義。這本書從個人和家庭的角度講述了幾代人的零食生活經驗史,所列零食有數十種,大多都講了具體做法。作者王金玲生於1955年,在浙江從事社會學研究。我從她回憶的零食之中隨意挑選一些,棒棒糖、茯苓餅、口香糖、大白兔奶糖,諸位,無論你們生於哪個年代,大概對它們都熟悉吧?甚至還曾嘴饞過也未可知。

作者通過零食這件小東西回憶了家庭成員之間的種種動人聯結,我們作為年輕讀者從中也可感受到中國社會生活多個層次的變遷,或宏大的,或細小的。不過書的內容基本為故事敘述,與想像中的生活經驗史不一樣,讓人「直呼不夠」。不如以此作為引子說開去,再漫談一點我們與零食。

《零食里的中國:我的零食故事》,王金玲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10月。

那麼,你此刻能想起的最早吃零食的經歷是什麼?當時是如何得到它的?

恐怕和某種獎勵有關。你坐在地上哭鬧,大人趕緊取塊甜食,輕言細語地念叨著「不哭不哭」。終於沒有了哭鬧聲,作為對你聽話不哭的肯定,他們把那塊零食給了你。溺愛我們的大人呀,當初可能還不厭其煩地喂到了我們嘴裡。這是一種積極性的獎勵機制,它與「棍棒」共同組成了大人訓練我們的基本方法。再如考了好分數、洗了碗,或者做了大人交代的某件家務事,都可能獲取此種獎勵。我們被假定必然會喜歡零食,甘願接受零食的誘惑和審視,以某種改變或堅持來換取更多零食。沒有哪個小孩能過這一關。當然了,即便調皮搗蛋,若是逢年過節也還是少不了零食的。在吉祥喜慶的日子裡,熱情的親戚叫你攤開手,讓你別客氣,快接過糖果包、巧克力盒。這個時候的零食大概與鼓勵無關。它(後來被手機紅包替代)是一種講究禮尚往來的禮物,在我們看不見或偶爾看得見的地方,爸媽也備好了零食或壓歲錢送給對方的孩子。兩個家庭就此形成慣例,維繫著良好的關係。

一九九幾年,在我上幼兒園時,下午最後一節課有十餘分鐘是發零食的環節,或者叫它儀式。從靠近教室前門的第一列起,孩子們分別站起來,排著隊走到老師面前,攤開手讓老師檢查手心手背是否乾淨。老師會一併點評今天課上課下是否乖巧。一個孩子在這兩點上的表現決定了能否拿到零食,能拿多少,是零塊、一塊還是兩塊。那是形狀各異的油炸小餅乾,接近胡豆瓣大小,有星星,有猴子,有葫蘆,凡此種種。

有一天下午,我拿到兩塊,捏著它們,用食指把它們隔開,以防手心的汗會融化掉留有油香的表層。跑過一段一段的田坎和鄉村公路,在家門口拐彎處的竹林下面站住,聽到爺爺奶奶在喊,「么孫(四川方言)回來啦」。

他們正在搖著風車(一種篩選糧食的農具),這高大威猛的木製器械,尾部塵土飛楊,那是經過風吹之後,被淘汰出來的殘渣、廢殼和土粒。我忘記是如何跑到爺爺奶奶跟前的了,在腦子裡能完整重現的是他們站在那叫我的畫面,竹林、風車、灰塵、穀子。我把兩塊小餅乾送給爺爺和奶奶,讓他們一人吃一塊。其實他們接過也不捨得吃,笑著,一直誇我懂事。我哪抗拒得了表揚,暗自高興,紅著臉跑開,去舔手上的餅乾油跡。

風車。繪圖來自《瓦檐下的舊器物》,黃孝紀著,廣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10月。

去年搬家,我在京郊的一家連鎖超市無意間發現炒貨區有一種油炸小餅乾,顏色和大小與當年在四川鄉頭(鄉下)吃的好像一樣,揭開塑料蓋,聞起它的味道,在那瞬間似乎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下午。是它!連其造型也有記憶中的葫蘆狀。當天買了一斤拎回去。

盯著這些形態各異的餅乾,倒是想起段義孚的《製造寵物》這本書來。他議的是寵物,與零食本來毫無關聯,但標題中「製造」兩個字,卻是在以解構的手段揭示人類某些行為的本質起源。

《製造寵物》,段義孚著,趙世玲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7月。

在本世紀,「製造」算得上時髦詞,一旦給某個詞語加個「製造」的前綴,便是試圖向讀者介紹「本文」「本書」將如何看穿某個描述對象的虛假與真實、修飾與原真。既然是一種流行話術,那麼自然不必多解釋,可偏偏段義在論述寵物的時候指出了人的一種衝動,簡單來說,人總是希望發展力量去改變植物的顏色和味道,或是「將巨大變得矮小」,比如他說,通過修建術改變植物的形狀,將草木視為雕塑材料。這種慾望由來已久,如他舉例的,在古埃及,園藝師們禁不住誘惑,將樹木修剪成球形和圓柱形,「古代羅馬人在嬉戲方面毫無節制,樹籬修剪成為一種藝術,最終以樹木造型術為人所知」,到了工業社會,這種力量得到史無前例的擴展。當我們在街道和公園見到新奇的花草樹木外形,也就是在見證這修改自然的力量。

《剪刀手愛德華》(Edward Scissorhands,1990)劇照。

在飲食上,人不也在展現這種力量嗎?把某樣東西如西瓜切成「吃不起的樣子」,表揚的是這種力量。到高檔餐廳點上若干盤精雕細琢的美食,寄託的還是這種力量。而這力量是昂貴的。比來比去,人們會很快發現,單論外形,零食絕對是眾多飲食中修改自然最方便的,也是最經濟的一種。

《查理和巧克力工廠》(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2005)劇照。

我們拿著餅乾無法知道它原料的模樣,無法想像一日三餐吃到厭倦的麥子,加上白砂糖、植物油等配料,經過一番加工,竟然變成可愛的、怪異的小動物造型。這些穀物的自然狀態被修改得越乾淨,人的技藝展示得越多,由它製作的飲食仿佛也就越高級。同樣的食材,假如是在廚房和面下油鍋,煎成餅,孩子大概是不好意思拿到學校去吃的。他們寧願到小賣部買上一包糖果或辣條。

一部模具、一條流水線、幾頁操作手冊,使現代零食的批量生產輕而易舉。加之它可快速複製,可運輸,也可儲存。我們走進一家超市,可能在某個時段發現肉類賣完了,剩下的蔬菜不怎麼新鮮,鹵、燉或涼拌的熟食也所剩無幾了,什麼都可能沒有,唯獨貨架上的零食總是琳琅滿目。哪怕忽然被顧客搶光,店家也能迅速補貨。唯一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怎樣擴展市場份額,這就考驗招數了。在我印象中,曾經吃過的最離奇的一款零食叫「唐僧肉」,一小袋,棕色的,兩三片為一份。雖然不會認為它是某種吃了可長壽的東西,更不會傻到以為這與《西遊記》、唐三藏有什麼關係,但是也把它當成肉來吃。不是「唐僧肉」,至少是雞肉或鴨肉。當年吃過這款零食的人,多年後不會不知道,那不過是一些麵粉罷了。我有時會在新聞上看到各種「惡搞零食」,若是和「唐僧肉」比起來,想像力還是遜色。

《西遊記》(1986)劇照。

我還吃過未經加工的零食。

這聽起來或許不可思議,縱然是家人做的簡單煎餅,也耗費了技藝和時間,怎麼可能「未經加工」。在農村是有一些的。比如上小學時,在每個學年下學期的期末,我都會和同學在回家的路上路過半山腰,趴在地上,跟著一股清香到草叢裡扒一種叫「地瓜兒」的東西,葡萄般大小,一半露在地面,一半藏在泥土,運氣好一扒有一把,運氣差可能也就那麼一顆尚且能吃。熟透的地瓜兒,往往爬滿了螞蟻。前兩年偶然和一位在雲南的山東朋友聊起地瓜兒,她發現雲南也有同樣的叫法,不知是否其他地方的鄉村都有此野果。哪怕沒有此種野果,也是有其他果子的。

《作繭自縛》,[美] 詹姆斯 C.斯科特著,田雷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雅理,2022年5月。

與穀物不同,這些未經馴化的植物果實,算不得是糧食,也不是餐食。而它們可能才是原初的零食。斯科特(James C. Scott)在他的《作繭自縛》大膽地推測人類的穀物種植和動物馴養活動發端於濕地,種植、馴養與採獵等多種謀生之道共存,物質並不短缺,直到初民們轉向單一的穀物種植。穀物的季節性、可侵占性等特徵使其成為捐稅的基本單元,它由此召喚了早期國家(state)。過去初民們吃的雜食,被剔除了一部分,穀物成為農耕社會唯一的主要糧食。那麼,人們還在食用的其他植物果實,要麼是水果,要麼是無法歸類的野果,也就是零食。也可據此猜想,穀物其實從未徹底統一過農耕人的生活。

《最早的農人》,[澳]彼得·貝爾伍德著,陳洪波、謝光茂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10月。

按照貝爾伍德(Peter Bellwood)《最早的農人》的說法,穀類作物被人類馴化後,形狀全都趨向成熟時籽粒不脫落的習性,穀粒被脆弱的穎殼鬆散地包裹著,所有植株發生同步成熟,種子的休眠期縮短。它們已經不能回到野生環境,必須依靠人類的栽培。只不過人在馴化穀物的過程中也馴化了其本身,尤其是農耕人不得不紮根,守著一塊土地,陷入一套年復一年的常規。斯科特如下這段話,是對穀物勞作的描述:「必須要收割、捆綁、打穀、拾穗、分離秸稈、簸除穀殼、篩分、乾燥、分類。」單一的穀物結構改變勞動,也改變了人的骨骼、體形和牙齒。這是斯科特的看法。必須得說,他摒棄線性的時間觀,修補了有關初民究竟是怎樣放棄原初生活形式而進入早期國家生活的歷史。

但是,散布在山野的零食,是否是一種例外?

沒有人把小孩子摘取野果子當回事。

《念書的孩子》(2012)劇照。

有意思的是,在我的印象中,我們這些小孩子還有一套關於地瓜兒的知識,比如這果子有雌雄之分,雌者皮厚,果子內孕著許多小顆粒,再如它的成熟周期有「六月六地瓜兒熟,六月半地瓜兒爛」的說法,按這去找准沒錯。除了地瓜兒,還有野山楂,以及一些無法拼寫名字的果子。有一種像石榴一樣的紅色果子,顆粒狀,芝麻大小,一團團地結在枝幹上,也是我嘗過的,可惜不知其名。我生活的鄉村是丘陵,如果是平原或山地,想必有其他果子。一個孩子在漸漸長大的日子裡,會聽取許多何為成熟的意見,會被告知不要爬山爬樹,不要再像孩子一樣趴在地上,不要手粘泥土,也不要吃野果子。若是從健康和安全的角度來考慮,這是有道理的,畢竟經過人類馴化的生活方式才消滅了風險。問題在於,我們似乎忘記了野果子的意義,忘掉了它們是人類進入單一穀物種植的某種原初抗拒、是對找回飲食多樣性的某種原初記憶,唯有個體回憶童年趣事時才可能提及這段經歷。它被認為只是童年故事,不是人類故事。

野果子零食在穀物敘事裡是次等的、零碎的,也是不重要的。然而也就是在這裡,傳統的商品市場得到生長。

南宋李嵩《貨郎圖》。

以冰糖葫蘆為例,山楂這種非穀物果實原本被認為野生的,不在正餐烹飪和加工之列,充滿智慧的古人卻發明了加工方法,加糖在鐵鍋里熬,最終將去核的山楂串成串出售,成為一道經典小吃零食。清代人富察敦崇的《燕京歲時記》有記載,「冰糖葫蘆,乃用竹籤,貫以山里紅、海棠果、葡萄、麻山藥、核桃仁、豆沙等,蘸以冰糖,甜脆而涼」。當商人在城市角落擺上攤,叫賣著冰糖葫蘆,過往的人被吸引過來,拿著一串糖葫蘆心滿意足地繼續逛街。這種畫面是市井生活不可替代的一部分。

《武林外傳》(2006),實現「糖葫蘆自由」的莫小貝。

酸梅湯、桑葚,也屬此類。

這絕不是說穀物與零食沒有關係,實際上大多數零食都有穀物成分。比如上世紀初梁實秋的《北平的零食小販》所說的麵茶、豆腐絲、扒糕、切糕,數十種,多少都有點穀物澱粉。在社會大分工和機械流水線加工年代,零食的成分更多了,也更複雜了,一些安全性未知的添加劑也在其中,使人難以辨別。形狀的塑造也是空前絕後的。零食就像塑料一樣,可以被批量地、低成本地加工成孩子喜歡的任何一款樣式,這是正餐無法實現的。

《城南舊事》(1983)劇照。

吃一盒甜點、喝一杯奶茶或可樂,是許多當代年輕人喜愛的生活選擇,吃了零食不吃主餐的情形也是有的。吃點零食,為的是讓自己獲得一些關於甜的、辣的快樂,這狀態唯有「苦中作樂」可形容。其實這就是零食,它一直都在人類主流生活方式的另一邊,與穀物的關係如此,並因此繁榮了市井也是如此。

當然,好壞零食混雜,別忘記了辨別。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羅東;編輯:西西;校對:劉軍。題圖為《老友記》(Friends)第五季(1998)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文末含《時間的刻度:新京報年度好書20年》廣告。

新京報·書評周刊20年年度好書集結出版,《時間的刻度》重磅上市

點擊「閱讀原文」可購買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02a150ab432badafc2f1c6534dc0147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