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龜茲:南北朝時代中原與西域大國對抗

2023-11-01     冷炮歷史

原標題:​決戰龜茲:南北朝時代中原與西域大國對抗

決戰龜茲:南北朝時代中原與西域大國對抗

公元382年,苻堅的前秦帝國正處如日中天之時。然而,作為一個亂世中冒起的新勢力,內部依然存在諸多不穩定因素。作為數量有限的統治核心,苻堅麾下的氐族人不得不同他們征服的鮮卑、匈奴和羯人殘部聯合,並吸納中原的豪族共治。擴張與戰功,是維繫其脆弱正統性的最有力武器。

就在這一年,苻堅做出了南下攻滅東晉的決策。同時,兩位來自西域的小邦君主也拜訪了他的新首都長安。車師前部王彌寞、鄯善王休密馱一同,向志在完成新的大一統的大秦天王請命,希望前秦能夠延續中原王朝在西域的宗藩關係。他們的請求看似莫名其妙,實質卻包含了重要的經濟、政治因素。因為鄯善和車師是距離中遠距離最近的兩個西域王國,背後自然有深刻的地緣政治因素。

新崛起的吐火羅聯盟

西晉崩潰後 中原對西域的控制力迅速消失

早在兩漢和魏晉早期,西域就是東亞聯通中亞、西亞乃至歐洲的重要中轉站。大量綠洲城市在認可長安或洛陽的權威之餘,也享受著超過以往的貿易份額。尤其當匈奴勢力控制著整個草原,讓絲綢之路的北道不能被中原帝國所好好利用。在今天商貿交通並不十分方便的河西走廊與西域,就成為了最重要的商貿集散地,一時間成為古代東亞連接西域的貿易孔道。

隨著西晉王朝的崩潰,中原對西域的控制力大為放鬆。大量游牧民族進入了西域,直接介入本地區的政治事務。雖然前涼政權數次遠征西域、擊垮了西域地區的地域強權焉耆維持影響,但中原和河西走廊的影響力總體降低不少,這就給了西域本土的大城邦以喘息之機。漢代塔里木盆地中星羅棋布的眾多小國,經歷了南北朝時代互相兼并,到苻堅生活的時代已整合成了于闐、龜茲、焉耆、疏勒、車師等幾個大王國。這些國家中,又以吐火羅系的龜茲和焉耆較為強盛,他們時常壓制不屬於同類的車師、鄯善。

公元4世紀的塔里木盆地王國分布

同時,在中亞草原和天山山脈,有著被西方稱之為「白匈奴」的吐火羅系遊牧族群--獪胡。他們利用匈奴在蒙古高原的崩潰迅速崛起。大約在公元4世紀,又翻越阿爾泰山前往河中。鼎盛時代的白匈奴帝國縱橫西域,雖然其人口不多,但憑藉強悍戰力攻城略地、征討殺伐,控制著東到焉耆、南到北印度、西到伊朗東部的廣大疆土。遙遠東方的塔里木盆地,也落入其勢力範圍。

雖然核心部族人數不多,但白匈奴對維持廣大疆域很有一套。面對文化差異巨大的各種附庸,通常會擊殺其原本君王,然後扶持一個有白匈奴血統或者親白匈奴的統治者,以聯姻和軍事援助的方式實行間接統治。這樣一來,白匈奴人在不改變被征服國政體和宗教的情況下,就能收到豐厚的稅金和商業貢賦。

迅速崛起的白匈奴勢力範圍圖

在東方,白匈奴人早在西晉武帝年間,就有部分人馬遷徙到位於今天焉耆的博斯騰湖流域,並將一個女子嫁給了焉耆王龍安。根據傳說,龍安的兒子龍會和很多亞歐大陸上的英雄一樣,是從母親的肋下、通過破腹產地方式出生的。長大後驍勇善戰,成為一個英雄少年。龍安彌留之際,委託龍會為自己報仇、殺死侮辱過自己的龜茲王白山。龍會也不負眾望,果真一舉滅龜茲,統一塔里木盆地里的西域諸國。

在西方,白匈奴從公元442年開始與薩珊帝國交戰。不僅數次粉碎波斯人的武力討伐,而且還擁立了數位薩珊波斯君主,成為高懸在對方頭上的利劍。

出土壁畫上的白匈奴貴族宴會場景

在壓制了屬於東伊朗-斯基泰系的烏孫人後,一部分白匈奴人南下到西域的塔里木盆地北部。他們活動在盆地北部水草豐美、水資源較為充沛的焉耆、庫車地區,形成了一個戰鬥力高強、以出售武力為生的軍事集團,並主動介入西域列國間的政治。

控制焉耆後,他們還扶持同屬於吐火羅系的龜茲作為代理人。於是地理位置本就重要的龜茲,再次成為了新強權控制西域的軍政中心。歷經了新的時光輪迴再次崛起,成為了稱霸庫車-阿克蘇綠洲的大強國,依靠國力殷厚役使附近的溫宿、姑墨、尉頭等小國。許多周遭的西域王國便不得不屈服於獪胡的兵威。

南朝畫作上的龜茲(上)和白匈奴(下)使節

前秦帝國的野望

在淝水之戰前 苻堅的形象非常偉岸

另一方面,彌寞、休密馱兩個國王的到訪令苻堅大為欣喜。他賜予二人朝服,令他們近距離觀摩大秦的天子儀仗和皇家衛隊。在讚美前秦的強盛後,這兩個國王控訴其他的西域王國,特別是龜茲國王「誠節未純」。實際上是希望前秦出兵,把自己從龜茲和焉耆的西域霸權下解脫出來。由於苻堅的首都已從晉陽搬到長安,所以像兩漢和曹魏那樣開拓河西走廊與西域,為關中基地建立穩定的外部技術和物質財富的輸入通道就提上了日程。

雖然有朝臣認為:西域之地不能產生豐饒的穀物,西域人無法長期役使,漢武帝時代勞師動眾,得不償失,現在前秦模仿漢武帝的過失之舉,似有不妥。

前秦帝國原本對西域並無掌控能力

但苻堅則認為兩漢在匈奴的困擾之下都能數次遠征西域。而今北方草原上的強敵已經平定,干擾中原西征的因素已經消失,所以現在建功立業、傳之後代,豈不是大功一件?

公元383年,苻堅以驍騎將軍呂光為使持節、都督西域征討諸軍事,率10萬大軍+精騎5000踏上西征之路。沿途還有鄯善和車師兩國的軍隊擔任嚮導開路。大軍出關後,在當年秋末冬初抵達位於今天吐魯番盆地的高昌。此時,呂光收到了苻堅對東晉開戰的消息。他本想等待朝廷的指令,然後再決定下一步的行動。最終還是在部下們的勸說下繼續西征,拉開了龜茲之戰的序幕。

奉命征討西域的呂光

由於要穿過大片缺乏水源、環境惡劣的戈壁荒漠地帶,遠征軍士兵因為缺水和乾渴而頭昏眼花、面無人色。為保證戰鬥人員的口糧補給,大軍中還包括眾多負責後勤運輸的民夫。氐人雖是軍隊的絕對核心,但其軍隊更適合山地作戰。所以,西征軍還必須帶上從鮮卑、匈奴等遊牧後裔中抽調的騎兵助陣。等大軍進入塔里木盆地,很多原本中立的西域城市,也和李廣利征大宛時一樣迅速倒戈。包括之前被前涼重創過的焉耆國,因為距離中原較近,而且懾服於前秦大軍的規模和士氣,沒有做出任何不友好的行動。

但國力更強、資源更豐富的龜茲卻不肯就此認慫,傾全國之力進行頑強抵抗。相比於兩漢時期的小邦,南北朝時期的龜茲人為王都建造了三重城垣,還在城裡建起了如同神宮般的豪華宮殿。除經營傳統的農業、畜牧業,南來北往的商旅為這裡帶來了巨量商業收入,這讓龜茲人在國城中修建了上千座佛寺、佛塔,將世俗的利益迴向給神明。龜茲國享受到了不被奴役的繁榮生活,自然不想對外敵低頭。於是大力修繕的城防設施、囤積了巨量的戰備物資。龜茲王下令收攏郊外的居民進城,然後讓附屬於龜茲的各小國閉關自保、堅壁清野,準備保衛自己剛剛取得的西域霸權。

龜茲的富庶 僅從出土寺廟的精美壁畫就可見一斑

事實上,龜茲能夠在亂世中積累起不俗實力,完全和一個人頗有關係。那就是出身龜茲王族的高僧鳩摩羅什。他年紀輕輕就嶄露頭角、聞名西域,並被龜茲國王白純頂禮膜拜。

公元363年,20歲的鳩摩羅什在龜茲王宮正式受戒,成為新建成的王新寺住持。其後的兩年里,挫敗本國的一眾小乘高僧,又挫敗了慕名而來的罽賓高僧、他自己的小乘高師盤頭達多。龜茲王白純重用鳩摩羅什不僅僅是因為信仰因素,更是因為當時流行於龜茲地區的主要是追求個人解脫的小乘佛教,過於膨脹勢必會影響世俗王者的的財源、兵源與權威。因此,很可能是想以宗教改革為契機富國強兵。

出生龜茲王族的高僧鳩摩羅什

鳩摩羅什主持龜茲法座19年,其地位相當於龜茲副王,名震龜茲而蜚聲西域。每逢大型法事,各國前來聆聽佛法的國王為了表達無限的敬意。甚至都親自跪在地上,讓對方踩著膝蓋登上法座。在白純和鳩摩羅什的經略下,《十六國春秋》記載面對呂光的征討龜茲等國的聯軍數量是:「姑默,宿尉頭等國及諸胡內外七十萬人」。雖有誇張,但這無疑暗示了當時庫車-阿克蘇綠洲人口密集,給中原大軍留下了人口眾多的深刻印象。

面對初來乍到的前秦軍,龜茲王深知後勤壓力對遠來之敵的威脅。只要拖延得足夠久,就能等來轉機。索性下令附庸於他的西域小國的國王閉城堅守。前秦軍隊則想採用經典圍困戰術,迫使龜茲國乖乖屈服。他們「深溝高壘,廣設疑兵」,還用木頭打造假人、命令士兵給木架披上鎧甲,以此起到以假亂真、虛張聲勢的目的。在完成了初步的圍困之後,考慮到巨大的後勤壓力,前秦軍開始使用工程手段急迫地攻擊龜茲王都。

大量的步兵讓前秦軍隊更適於圍城

兩種文明的碰撞

經過長期圍困 龜茲王城也到達了極限

公元384年的盛夏,龜茲王城的抗壓能力已達到極限。平時養尊處優的貴族們很久沒有這樣擔驚受怕、節衣縮食、憂心忡忡了,他們以重金向當時橫行西域的獪胡人乞援。

獪胡王讓王弟吶龍帶領一支人數可觀的精銳鐵騎給龜茲人助戰。這些人與很多之前的內亞軍隊不同,沒有將騎兵嚴格分為具裝重騎兵與輕裝弓騎兵。其中精銳不僅善用馬槊,還裝備了質量不錯、防禦力較強的鎖子甲,普通弓箭無法射穿這種護具。因此,獪胡騎兵是遠可彎弓拉箭、近戰可用槍矛近戰肉搏的可怕勁敵。這些西域騎士還帶著龜茲附近的溫宿國、尉犁國的兵馬向著龜茲王都靠攏。尉犁本就位於龜茲的東面,可以輕易地截斷前秦大軍的退路。他們的到來直接改變了雙方實力對比,讓龜茲-獪胡一方的可戰之兵多於呂光。

神出鬼沒的普通白匈奴輕騎兵

為避免長時間的圍困而陷入被動,獪胡騎兵很快開始行動。他們發現前秦軍隊以各自的建制為單位分成不同的營壘,於是靈活地穿插於前秦軍的營地之間,頻繁襲擾糧秣徵集分隊。在面對負責警戒的輕裝騎兵時,他們的近戰能力更勝一籌。如果遭遇落單的中原步兵,獪胡騎兵還能用皮革套索將從對方套住俘虜,然後殘忍殺害。這樣的遊牧戰術不僅能干擾敵人的後勤路線,還能影響敵人的士氣,一度讓前秦軍隊恐懼不已。

針對獪胡騎兵的行動,呂光及時改變部署。他放棄對龜茲王城的圍困,轉而將全軍集中到城市以西的地區紮營。然後將分散的軍營首尾相連,減少各營地間隔,還讓精銳騎兵保護營壘間空檔。這一招很快限制住獪胡騎兵的戰術發揮。而且,今天的庫車地區除綠洲地外之外,大片裸露的戈壁沙漠寸草不生,對需要豐富水草的大隊遊牧騎兵構成了後勤壓力。除主動對遊牧勇士造成的後勤壓力外,前秦軍隊的收縮戰略也被性情暴躁、爭強好勝的遊牧部落視為懦弱的退縮。如同積蓄已久的洪水衝決堤壩一般,決戰最終在兩軍之間爆發。

面對白匈奴騎兵的騷擾 呂光只能重新調整位置紮營

公元384年8月,忍無可忍的獪胡-龜茲-溫宿-尉犁聯軍主動出城攻擊。在大隊遊牧騎兵後面,還跟著殺氣騰騰的綠洲王國步兵,為保衛世代生活的家園做拚死一搏。

戰鬥開始後,獪胡人依仗自己的遊騎兵從中路出擊,並將龜茲的步兵部署在兩翼壓陣。後者很可能與當時的所有中亞-草原系步兵一樣,是典型的步行弓箭手,需要靠前排士兵手持的大盾牌掩護。前秦軍隊則在設防營地外列陣,用弓弩與敵軍對射。但因為獪胡騎兵的護甲質量不錯,很多前秦軍人的箭矢都不能將其射穿。隨著戰鬥的進行,人數本就占上風的獪胡-龜茲聯軍不免覺得自己即將收穫一場大勝仗。

裝備精良的白匈奴貴族騎兵

關鍵時刻,呂光派出北朝軍隊中的精華--具裝甲騎。這些人馬具裝的戰士幾乎被武裝到牙齒,從兩翼突然擊破龜茲人和其他遊牧民的輕裝部隊。隨後,前秦步騎兵一同合圍在中路繼續奮戰的獪胡精銳。後者只能無奈地選擇突圍,大量龜茲軍人則因為來不及逃跑而陷入被追殺境地。前秦軍隊在當天的戰鬥中斬首10000多人,白純帶著自己的財寶逃之夭夭。

戰後,龜茲和30多名依附自己的小國國王、城主向前秦大軍投降。接受呂光安排的新君主,從而暫時喪失作為霸主的特殊地位。那些遠在西域、從來不向前秦進貢的西域小國的態度大為改觀,也紛紛向前秦朝拜。

人馬具裝的北朝重騎兵

戰後餘波

公元4世紀 龜茲洞窟壁畫上的僧侶與信徒

不過,來自中原的各族將士們進入龜茲王城,立即被眼前的情景給大開眼界。不僅有模仿漢代長安修建的豪華宮殿,還有用大缸儲存的醉人葡萄酒。巨大的陶缸甚至可以把整個人體都裝下,以至於有前秦將士在暢飲美酒後醉倒在缸中。雖然西域小國的人力資源無法和中原帝國相提並論,但長期受惠於絲綢之路的國際貿易,以及國王對於佛事的虔誠,發展出了十分燦爛的文化藝術。

然而,前秦霸業並沒有因這場西域大捷而獲得進一步鞏固提升。相反,由於苻堅在前一年的淝水之戰中敗退,他的帝國也因為內憂外患而瀕臨崩潰。呂光派回長安的傳令兵,就已經無法同玉門關以東建立聯繫。所以到公元385年,他安排完西域事務後率主力軍返回關內,但在半途中接到苻堅被殺的噩耗。鑒於自己和整支大軍一起成為了流亡者,便索性占據戰略位置重要的涼州,創立十六國中的後涼政權。這個臨時建立的新王朝又在西域等地維持了十多年的控制。

同年爆發的淝水之戰 直接促成前秦帝國崩潰

長久以來,呂光的西征與這次龜茲之戰非常容易被人忽略。這一方面是因為前秦帝國的統治時間短暫,與龜茲之戰幾乎同時發生的淝水之戰的知名度太高。其次,呂光的歷史地位與前涼的存在時間也極短,不容易引起重視。

但龜茲之戰卻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一些技術與軍事領域細節:

比如呂光的軍隊是典型北朝風格。其中以鮮卑人為主的具裝騎兵,開始逐步成為非常重要的軍種。這個過程從東漢時便緩慢開始,一直到當時才正式開花結果。那些負擔後勤雜役的步兵,也直接源自魏晉時代的郡縣軍事力量。軍事技術或許並不傑出,但缺了他們也無法完成很多必要的遠征工作。這種精銳的騎兵分隊+屯田步兵雜役的配置,在漢末-三國時期已經大行其道。在南北朝的前期也將繼續被發揚光大。

融合薩珊波斯風格的白匈奴佩劍

至於剛處上升期的獪胡勢力,其精密的鎖子甲裝備雖然比較有限,卻讓很少見到類似裝備的東亞軍隊為之側目。但鎖子甲早在數百年前就已在歐洲和地中海地區出現,到戰爭爆發前的一個世紀,還被中亞西部的薩珊波斯人逐步採納。獪胡極有可能通過與河中城市的貿易獲得此類裝備。

他們在後來不短的時間內,又繼續以河中和七河流域為基地,與粟特商人結成了戰略同盟。最終在波斯和北印度的歷史上留下重要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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