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格丽克丨一个人的遗忘不会成为另一个人的遗忘

2023-10-14     飞地APP

原标题:纪念格丽克丨一个人的遗忘不会成为另一个人的遗忘

美国当地时间2023年10月13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前桂冠诗人露易丝·格丽克(1943—2023)在她马萨诸塞州剑桥市的家中去世,享年八十岁。她优雅、敏锐而又热烈的生命,从此去往彼岸的世界,如她所写的珀耳塞福涅在秋天回到冥界。

她生前最后的一些诗或许已让我们明白,她做好了离去的准备,并且试图从死亡的景象和预感中,获得平静与慰藉。“你明白,我正进入死亡的国度。”在诗集《忠贞之夜》里,格丽克如此写道,她也提出这样好奇而轻松的问题:“我们已经逃脱了死亡──/还是说,这是来自悬崖的景象?”

露易丝·格丽克1943年4月22日生于纽约长岛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生前已出版十四部单行本诗集、两部随笔集和一部小说,曾获得包括普利策奖、美国国家图书奖、全国书评界奖、美国诗人学院华莱士·斯蒂文斯奖、波林根奖等各类奖项。2020年,格丽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给出的理由是,“她那具有朴素之美的、精确的诗意声音,令个体的存在获得了普遍性”。

格丽克从小就对诗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种兴趣和她因为厌食症而接受的心理分析与治疗结合在一起,影响了她的创作。二十三岁,她出版了处女作诗集《头生子》。

她的写作深受希腊神话等古典资源的影响,也常常从对大自然的观察中获得启示。她曾经历过两次婚姻并离婚。爱与丧失成为她诗歌的重要主题。她常常写到自己早夭的姐姐、自己的亲人以及与亲密之人充满紧张和失落感的关系。

在《例证与理论》这部文集里,格丽克曾表示,“吸引我的是省略,是未曾道出的部分,是暗示,以及雄辩的、深思熟虑的沉默”。现在,她自己的生命也融入了这样的沉默,成为了更广大的诗。除了已经出版的《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月光的合金》《忠贞之夜》,文景将继续出版她的其他作品《冬日食谱》《例证与理论》《美国原创性》《玛丽戈尔德与罗丝》以及过往的诗歌单行本。让我们在对她持续、长久的阅读中,纪念这位诗人,她曾给我们带来无可比拟的美

(整理自世纪文景)

Louise Glück (1943.4.22—2023.10.13)

未言说与暗示的叙事者Louise Glück诗中的先知与诠释者语言

陈子馨

当诺贝尔颁奖单位通知Louise Glück得奖,而后透过电话询问她得奖的心情。早晨七点的她还在准备咖啡,她回应“It's too early here ......”,似乎不太掩饰地让对方知道,这突来的通话有点打岔她的晨间作息,然而还是给了访问者两分钟的谈话时间。谈话内容颇耐人寻味,她语带暗示地幽默表示,自己得奖后恐怕只有作家圈的朋友了,而她只想保有自己日常的生活,并且与她爱的人们在一起。这简短访谈中,Glück既不按常理的少言又语带迟疑的留白表达方式,不禁令人想起她于一九九三年在《美国诗评论期刊》(American Poetry Review)二十二卷、第五期发表的一篇诗论〈破坏、犹疑、静默〉(Disruption, Hesitation, Silence),此篇也收录于她在一九九四年出版的诗论集《证明与原理:论诗随笔》(Proofs and Theories: Essays on Poetry)中。该篇她以里尔克、贝里曼(John Berryman)、奥本(George Oppen)、艾略特等诗人的抒情诗为例,谈诗的叙事者在牢固自我中的缺席(the absence of a firm self),也论自己的书写深受那些省略的、未言说的、间接谈论的、辩说式的、刻意静默的语言力量所着迷,类似于那些未被看见的部分,如毁灭的力量、有损伤或非完整的艺术作品,这些都暗示着更广阔浩瀚的语境。就此“未完成(unfinished)”的概念来看,所有在世经验也都是以“某部分”的方式存在,这不仅因经验是主观的,也因为一切关于宇宙和死亡的经验都超出人类所知,而这使得那些未言尽或已毁坏的部分亦参与这整个宇宙或死亡之谜,并与整个谜似乎成为一个整体,尽管如此,这些“未完成”的部分并未丧失其各自的力量,在里尔克的诗里“未完成”可以以“空白(void)”的样貌出现,且能与不同时间轴连结;贝里曼的诗里不断改变或增加的“自己(self)”并非是伪装手法,而是使未完成或缺席的状态更加戏剧化、暗示或未说每个转折的状态;奥本则是以双重否定或以否定某事物所具备的本质来定义该事物,所谓借由“根除(eradication)”来创造;而艾略特则是在静止中不断创造动态,以循环式岔题、假设、犹豫、退缩的叙事者来“回避(avoidance)”指出诗中要义或诗的原始动机。

Glück所认为的“倾向暗示多于扩大详述是诗风格的优点(the virtues of a style [……] inclines to the suggested over the amplified)(p.85 in Proofs and Theories)也出现在她更早年的诗论〈做梦者与观看者〉(The Dreamer and the Watcher,1985),但却是借由“任何形式的遗忘感(the perception of oblivion, in any form)来暗示非集体的关系(p.104-105 in Proofs and Theories),并以同年完成的诗集《阿基里斯的凯旋》(The Triumph of Achilles)的作品〈夜曲〉(Night Song)来诠释其创作原理。〈夜曲〉是以古典希腊神话中的赛姬(Psyche)为观看者与爱神(Eros)为做梦者来创作出语境,作梦与观看之间暗示着叙事者不断驶往遗忘的方向,自我期待去废除那令她在发现事物与保持原状之间挣扎的边界,对诗人而言,这种对存在(presence)的追求是未尽的主体/题,但她试图在诗中颠覆这恢弘的涵义。叙事者对作梦者的说话口吻像是先知要唤醒听者的口吻,“你怎能忍受着梦/而为此放弃观看?(How can you bear to dream,/to give up watching?),并以作梦来再现人所追求的遗忘是个独处(solitude)的前哨,在那里他者都被放逐,就像作梦一样,一个人的遗忘不会成为另一个人的遗忘──“你将得到你想望的。你将得到你的遗忘。(You'll get what you want. You'll get your oblivion.)。而这个遗忘同时也是叙事者自我的替代,她处在机敏的状态认定她所有的经验和感受必须被试验、被目击,只有证实能使她确知自我感知的自由、不受他者影响的存在。

在同一诗集中,〈无夜之日〉(Day Without Night)和〈传说〉(Legend)两首作品皆是以遗忘与梦境来暗示或留白的诗,但比较特别的是她以希伯来圣经故事人物取材,并以犹太传统神秘意象和沿用犹太圣经诠释传统经典Midrash Rabbah的手法,来另辟诠释,再现Glück其父系祖父自欧洲移民美国的过程。Glück的父系祖辈是来自匈牙利的犹太人、母系祖辈是来自俄国的犹太人,来自犹太裔的家庭背景的她却从未须遵守犹太人的传统礼仪与宗教节期,家风十分自由,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因类似的背景,使她与许多犹太裔美国诗人往来、谈论各自与犹太身份复杂又彼此牵连的关系。从诗作中能看到这位自诩为现代犹太裔美国诗人的Glück,她如何让犹太式与非犹太式的叙事手法同时并存,且凭藉圣经先知叙事中的人称转换传统及犹太诠释传统的特殊性,来重塑圣经题材、重新定义叙事者的言说与行动。〈无夜之日〉是以摩西(Moses)似乎在梦境中回到襁褓时所看见的影像,一会又回到神呼召他的场景、一会又在未来的以色列会众面前传递神的话,在不同时空中穿梭却只指向一个方向:透视的存在。诗人擅于用跳跃式的时空与第一或第三人称叙事者转换来创造出间隔、空隙,借由读者去感受诗中的声音、形式和韵律,让意义在其中增生。〈传说〉则是将祖父想象成被兄长卖到埃及为奴的约瑟(Joseph),以全知的第三人称叙事者描迹许多片段的事物和感受,古代和祖父移民的时代以影像转换来使记忆中的刻意/非刻意遗忘的部分浮现,最后则是叙事者与祖父、犹太人的重叠叙事,表达说出“真实的梦”与换来“自由的虚幻”之间的矛盾与脱节。

Glück在诗中将犹太先知或历代经典诠释者的表达方式重塑,透过单一叙事者、或多重叙事者的回避、犹豫或静默而使新意再现,像音乐中的转调、延迟或休止停顿,不但给读者时间去感受叙事者的感受,也给读者空间去拼凑语音和形式等素材、勾勒留白或缝隙处意境。正呼应Glück在《证明与原理:论诗随笔》的第一篇〈那诗人的教育〉(Education of the Poet)所言:“从一开始,自己所偏爱的是那些寻求并切望一位倾听者的诗作”(p.9 in Proofs and Theories)

原载《字花》第88期(2020年11月)

| 陈子馨,台湾台北人,留学以色列,以巴艺文观察书写者、自由译者。

题图:Louise Glück /March 16, 1978(图源:University of Arizona Poetry Center)

排版:阿飞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fc89f16f64bc1eabbbcc00f962c819d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