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phie Rivera | I am U (1995)
回家
王定国
小学毕业前,随着父母搬过八次家,房子越搬越远,就像火场外传递着一桶水,传到终于可以泼向烈焰时,大约已经晃掉了半桶湿答答的资源。
最难忘的一次搬家,当天我还坐在四年级的教室里,放学后回到空荡荡的旧屋,才想起母亲的叮咛,她要我直接去外祖父家过夜,同样就在那条民族路底,走路只要三分钟的距离。
我被分配睡在一个同年表哥旁边,那个铺位宽敞,土壁上还开着窗,窗外是屋后的竹林,迎着海风摇曳时频频发出鬼叫鬼叫的声音。我睡了三晚才知道其他兄弟为什么不愿意靠过来,他们并不怕鬼,而是闪躲着他每天半夜的尿床。他的膀胱似乎大如米缸,泄洪时朝着我这个下游漫淹,转身背向他仍然逃不过那一波波温热的潮水。
第四天我睡到院埕上的牛车里,那晚刚好还有月光,我掏出母亲用铅笔画的新家地图,她的笔迹有着那种女红出身的细腻,虽然没有写出详细地址,倒有很多弯曲的小桥小路可以辨识。地图是她留给我备用的,“想回来就拜托阿舅载你。”地图当然也有让我安心的含意,“不然你再忍耐两个月就放寒假了。”
我尽量不想她。我们那时候都很习惯不想对方,也许因为生活太过困厄,也有可能每个生命堆积着太多灰尘,但我更怀疑那时候根本没有“想”这个字,“想”是后来才发明出来的,只用来表达爱慕、希望和怀念。母亲既然给了地图,而且“寒假就可以回来”,我再想到那个“想”不就丢脸了吗?
我借着月光看完地图,难过得想要揉掉它,这时突然瞧出了一个奇特的笔迹:她用一个星号标示着新家,却在旁边涂上一条水带,我认得出那是她常用的裁缝笔,粉色的,带着一丝淡淡的蓝彩。
那支裁缝笔在新家后面画了一个弧弯。
那是一种母性的召唤吗,她怎么知道一条小小的河流就会让我发狂?两天后的周末中午,我从鹿港国小出发,沿着菜园路转进福兴乡,从此踏上了回家之路。地图上看不出几里远,只能一路盯着荒凉的字牌,一个小时后总算看到了“粘厝庄”,有人用红墨水把那三个字涂在巷口土墙上,最下面还滴了两滴像泪一样的残迹。
粘厝庄过后却是一片坟场,我趴在附近的草沟里喝水,根本看不到最后一站的“麦屿厝桥”,何况母亲标示的星号还在过桥后更偏僻的地方。
然而那天的黄昏,我看到的却是这一生中最难忘的彩霞。
我蹲在那条其实相当狭窄的野溪里垂钓,钓竿是父亲将就一条竹藤绑出来的,鱼饵来自母亲临时跑去邻家借来的面粉,我挺着一路曝晒而来的满脸红光,心里悄悄地哭着,起泡的脚底贯穿着全身的兴奋与颤栗。我真的是那么想要钓鱼吗?是因为想你们啊,可惜一直没有说出来。
满天彩霞的见证下,我钓上来的土虱一尾尾特别滑溜肥大,土虱平常并不吃素,应该是神派来的,纷纷躲在芒草下的水边。我的面粉饵刚下水,那些芒叶马上爆出刷刷刷的声音,像一群饥渴的盗贼饿得发慌,宁愿上钩也要抢吃一口,没上钩的甚至冲出水面,看了我一眼才又掉回到它们的深渊。
隔日一早,父亲急着载我回去,他担心我的出走会得罪外祖父一家,脚踏车骑得飞快,两个轮子在碎石路上不断地喀喀响,夹带着他不只一次的喃喃自语:人生遥远啊,真遥远啊……。
我后来才知道,那条路整整八公里,对一个十岁孩童来说,当然是够遥远的了。然而当时怎么走完的,再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一路都没有哭。
原载《中国时报》2015年8月17日
| 王定国,一九五五年生,彰化鹿港人,定居台中。十七岁开始写作,曾获“中国时报”文学奖、“联合报”小说奖。早期著有小说、散文十余部,转战商场后封笔多年,短期任职法院书记官,长期投身建筑,二〇一一年后重返文坛。
题图:Missing Johnny (film), 2017.
排版:阿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