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颇为随意地念出那些带有异域风情的目的地的名称,谈论着门票和各种预订信息。她们对未知地名的反应是一样的——询问那里是否安全。“因为那是我们所熟知的安全的旧世界的最后时刻。”她们这样说。那是在一切正常的情况下踏上伟大旅程的最后机会。很快,边界就会被关闭,机场将被恐怖分子占领。所以只要还活着,就赶紧出发。现在还来得及。
最后的故事·魔术师(节选)[波兰]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李怡楠 译
第四天晚上,一条渡轮驶抵栈桥,他们就是坐这条渡轮来到这儿的。男孩儿已经睡着了。女人坐在旅馆的露台上,将一个笔记本摊在她晒黑的大腿上。她正在阅读男孩儿用波兰语写的一篇作文,这是她昨晚布置给儿子的作业。题目十分具体:“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
迈克带着一群人,在前台站了一会儿,他在那里给他们分发了钥匙。她看到四名新来的中年妇女和一名早上离岛去采购食物的服务员。斜坡上的黑暗中传来他们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附近房屋的灯亮了。她有一种不舒服的被包围感。
她看到了迈克——他沿着小路走回来,吹着口哨,最后站到吧台后面,擦拭着玻璃柜,等待着客人。所有人都下来了,包括那对热恋中的情侣,他们手里拿着酒,一头扎进因酷暑而发热的沙发里。四个新来的女人在吧台边坐下来,大声地和迈克调情,一阵阵笑声立即击破了四周冷漠的黑暗。
她将头转向簌簌作响的灌木丛,以免看到任何灯光。她抬头看着天空。那里的天空更黑,更少有星星。她不由自主地在那里寻找熟悉的星座。她知道如何根据北斗七星和断掉的斗柄确定方向。那里有两颗星,但这是个秘密。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它们。她能够认出来,并且教会了儿子。必须忽略大星星周围的黑暗,这样小星星就会自己出现。
可是这里没有北斗七星。既没有贝勒尼基可爱的小辫子,也没有北极星。这里的天空很陌生,很奇怪,不值得被关注。
早上,当母子两人去码头旁边潜水时,看到一艘小型邮政摩托艇从水面上驶来,这小船每天都从大岛上开过来。它摇摇晃晃,两名男子在搬运工的帮助下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是年轻的男孩,另一个则年长一些,非常消瘦,显然身体不太好——他扶着年轻人,让年轻人托着他的手臂。两个大大的、圆鼓鼓的塑料提包也从船上被搬了下来,服务员立刻把它们拿走了。迈克向新客人走过来,一如既往开心地笑着。他们的谈话声被有节奏的水花淹没。男孩在水里冲着迈克大喊,挥手向他打着招呼。
吃早餐时,迈克颇带几分胜利的神色,把茶水递给了她。
“红茶。中国产的。”他说。
她从迈克那里得知,这些女人是欧洲人,她们周游世界。而今天摩托艇带来的男人是个魔术师,每个旅游季都在一个大岛上和一艘赌船上工作。但显然他病了,于是让人们把自己送到这个没有那么多人的地方。他的助手回到大岛上,以便取消他的演出,把他的道具打包带走。还得预订机票,预约医生。
吃午饭时,她听到那些女人们之间似乎在说着德语。那个男人,衣服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坐在最后一张桌子旁边。他面前摆放着一份马来文报纸。吃完饭后,他接过药片,一个铁盒咔嗒一声响起。
小男孩被汗水打湿了,他的金发粘在了额头上。他去找迈克,现在他们正在挑选脚蹼和潜水面罩。
她有一种感觉,迈克对她特别关心——这无关情欲,更像是同情。一个带着孩子旅行的女人一定是被某人抛弃了,现在她和她的男孩立于人群之外,不属于任何人,就像一副纸牌中的单张卡片。这种女人是个麻烦。你必须照顾他们。这是人的本能。她认为这就是他提议他们去海龟岛旅行的原因。他还邀请了其他人,但并没说定,因此只有他们三个人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在了港口。他们又等了一刻钟,谈论着未来几周不可避免的天气变化,然后上船前往小岛。
他们走了半个小时,时间不会更长了。在他们的背后,火山岛的全貌终于得见——它看起来和地图册中的图片一样,美极了,像天堂一般。岸边的海水呈一种蔚蓝的颜色,足以让世界各地的游客都感到惊叹。从远处看,岛上的丛林绿意盎然,仿佛置身于种植热带植物的温室之中。覆盖着棕榈叶的旅馆令人立刻联想起十分流行的、浪漫的鲁滨孙历险记。迈克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旅馆,他大概想说点什么,但是引擎的轰鸣声打消了他说话的意愿。
由于海龟岛周围有尖锐的岩石,船无法靠岸,于是停在了离卵石滩几十米的地方。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迈克。
“我们必须自己游到那里。”他说,然后第一个滑进了水里,头上还顶着一个密封的塑料盒。
她不情愿地跟上他,然后不安地护着男孩儿。她一边游一边想,她可不喜欢这种旅行,实际上她更喜欢躺在房子前面的吊床上。
游上岸看起来是一件并不舒适,而且危险的事。岩石很锋利,海浪粗鲁地抽打着人脆弱的身体。女人一定是动作太快,脚掌踩到了岩石底,立刻尖叫起来,然后笨拙地跪倒在地。
“迈克,这可真是个好的开始,”她说,“现在我们将被那些疯狂的乌龟袭击。”
在迈克的帮助下,男孩毫发无损地上了岸。女人看了看受伤的膝盖。一行血顺着她的腿流了下来。
不过这个岛真的很棒。岛的中心长着一丛丛干枯的灌木。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根茎,在盐和风的作用下变成发白的木头,好像是用骨头制成的。交缠在一起的灌木丛在风的带动下,在地面附近形成了一个黑暗潮湿的迷宫。男孩兴高采烈地在小小的海滩上奔跑,给他的母亲捡来了美丽的巨大贝壳,这是他在旅馆里从未见到过的。
迈克让她吃了一惊。只见他从塑料盒子里拿出一块白色的桌布,铺在了沙子上,然后在上面放了三个白瓷杯。她惊讶地看着他。
“野餐,”他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们准备了野餐。”
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保温瓶和一个装有巧克力饼干的托盘。不到一分钟,巧克力就开始融化,流到了盘子底部。
女人满意地跪在桌布旁。当迈克将热水瓶里的茶水倒进杯子里,她笑了起来。
“这真好笑,”她开腔,“你做这些干吗?做这些巧克力饼干?准备这个野餐?”
“要糖吗?”他开心地问,打开了一个装有方糖的罐子。
“我不加糖。”
男孩在他们旁边坐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把饼干从盘子上剥下来。他背上的海盐开始结晶,变得发白。
“我以为你们肯定会觉得无聊。其他客人们似乎与你们不合拍。”
“不,这很好,迈克,但我不需要陪伴。”
“那么海龟呢,我们会看到海龟吗?”男孩问道。他无助地举着沾满巧克力的手。迈克递给他一张餐巾纸。
“如果我们运气不错,很快就会看到。它们的个头很大。”
迈克大大地张开双手。
“这么大?我不信。没有这么大的乌龟。”
“你会看到的。”
男孩后退了几步,他突然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形状规则的贝壳,立刻被吸引住了。那贝壳看上去像一个金字形神塔。
“我想知道,你在这里做什么。环游世界?”
“我在这儿烤我的骨头。”她笑了,然后补充道,“我在工作,这就是我的工作。我为雅皮士编写旅游指南。我也会把你写进去。还有你的野餐和那些饼干。你呢?你在这里定居吗?”她转移了话题。
他说自己在陆地上有妻子和孩子,旅游淡季他就跟家人住在一起,而现在要挣够一整年的钱。
她把杯中的茶喝完,然后站了起来。她决定环岛转一圈。双脚陷入滚烫的沙子里,沙子没过了脚踝。她踩在一条湿润的沙路上,海浪立刻冲走了足印。当她转身时,看到迈克和儿子那小小的身影——他们靠在一块岩石岬角上,那石头伸入大海,上面布满了牡蛎。风吹来了一些他们话语的碎片。
岛的另一侧就没有那么好客了。灌木丛一直延伸到海边。为了走得更远,她必须拨开树丛,坎坷穿行。树木的根部覆盖着微小的贝壳,上面长满了蠕动着的微生物。那个有旅馆的小岛已经从视线里消失了——现在她看到的只有平滑的、因暑热而略带雾气的大海,那海既不是天蓝色也不是蔚蓝色,而是无趣的灰白色。海上传来单调、有节奏的涛声。阳光灼目、刺眼。她觉得脖子和背部似乎有很多钢针,然后想起了防晒霜,她有没有给儿子涂防晒霜。是的,涂了,给儿子和自己都涂了。洗完澡后,她给自己抹上了香喷喷的乳液,感觉到自己皮肤下的骨头,以及被太阳晒得粗糙的皮肤那种干燥的触感。她加快了步伐,现在几乎是跑了起来。还好这个岛比她想象的要小。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了岩石上那两个小人影,决定不再沿着沙滩绕过去,而是斜着穿过岛的中心,去找他们。片刻间,她陷入了灌木丛里一个不确定的阴影中,然后她看到了一只乌龟。
那乌龟确实很大,看起来像一座小山,又像一堆石头。他们看不到乌龟——它藏在了岩石后面的阴影里。她兴奋地走近,才发现她看到的只是一个龟壳。里面的骨头上还残留着肉,上面爬满了苍蝇,因为虫子的蠕动而晃动,已经发灰、变硬。海龟被咬过的头骨躺在一边,张开的下巴仍然紧紧地靠在一根干燥的肌腱上。腐肉的恶臭扑面而来。她尖叫起来,用双手捂住了嘴。他们惊慌失措地跑向她。她抓住儿子的肩膀,把他转向大海。她不想让他看到这一幕。可是太晚了。她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也许是太过用力,而他挣脱开去,又跑了回来。
“没事的,”迈克说,“你们去咱们自己的那块儿地方吧。这只是一只死乌龟。没什么可怕的。”
他开始用沙子把死去的动物埋起来。一大群苍蝇腾空飞起。
她追上小男孩儿,拉住了他的手。
“它为什么死了?它怎么了?生病了吗?”他紧张地问。
“可能是老死了吧。”
“真可惜。我想看到一只活乌龟。你知道吗?迈克吃了一只从岩石里抓上来的活牡蛎。”
“那你呢?你吃了吗?”
“我没有。那太恶心了。哕……”他皱了皱眉。
她让他往前跑了。
迈克一脸尴尬地回来了。他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对讲机,用潜水员们的语言说着话。
“他们很快就会来接我们的。”他告诉她。
他们静静地坐着,眺望着迈克所在的小岛。突然间,她想念他们那空荡荡的、带着原始气息的旅馆。
“我为那只乌龟道歉,但它只是一只死乌龟。”
“别在意,什么事都没有。”
“那只是一只死乌龟。”过了一会儿,男孩跟着迈克重复了一遍,把最漂亮的贝壳装进了泳裤里。
大海层层叠叠,每一层都是细腻、难以捉摸、看不见的。人们只能够用身体感觉到它,它整个的表面。无论谁在海里滑过,都会感到如释重负,仿佛回到了久违的家园,回到了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巨大的、温顺的共同的机体之中。水的蓝绿色是治疗被太阳晒伤的眼睛的良药。微小的气泡从水里的某个地方升到表面,就像物质化的快乐符号。
他们在水面一米以下的地方游动,不断舞动着脚蹼。他们已经到达栈桥后面一点的地方,可以看到海底,空旷的沙地慢慢变成神奇的珊瑚礁。他们先看到沙滩上一个个海星和海胆,然后在他们挥舞的手臂之间出现了张开的、跳舞的海葵和色彩斑斓的鱼。他们得时不时停下来,把氧气管子里的水吹出来,这时他们就会发现,上面的天空是白色的,就像烧热的钢铁,海面就由一块块闪闪发光的玻璃板组成,空气嘶嘶作响,那是汽艇发出的声音,还有人们的声音,海浪发出的噪音。上面太吵了。
所以最好还是回到水里吧,女人这样想着,跟着男孩轻轻地往下游。她看到男孩纤细、苍白的身体,在水中展示出一种在陆地上看不到的优雅,绿色的脚蹼似乎成了这个新的水下化身理所当然的组成部分。男孩伸出一只手,向她指了指海底的东西——她的视线顺着这个方向向前,遇到了海胆明亮的蓝黑色的眼睛。
他们试图尽可能地下潜,但在某个地方还有另一个无形的边界——一到那里,人就会感到难以忍受的耳鸣,头部有一种不断扩大的空虚感,似乎立刻就会爆炸,这是大海守护海底宝藏的方式。色彩柔和的海葵昏昏欲睡,伴随着一种听不见的音乐节奏缓慢摇摆,仿佛在为海底洋流的比赛加油。活石上长满了小标记,那是一些重复了数百万次的美丽图案,聚集成一簇簇树枝状、一根根冰凌状的珊瑚树。正在参观海底城市里这些乳白色建筑的只有一些眼睛长在尾巴上的鱼儿和奇怪的不会动的黄瓜形生物,它们会在沙滩上留下规律的印迹。也许他们是在睡梦中徘徊?在某个非常难受的时刻,就必须回到水面,把自己像一个软木塞一样弹起,抛到水面上,吸入那些沉重的含有铅的空气,给自己的血液加氧。之后就再也回不到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原点——因为水下的世界是不稳定的,起伏波动,海底的一切都是不明确、不可信的。他们游得越远,珊瑚城就变得越宽、越大、越有趣,但同时也越遥远、越难以触碰。很快他们就只能从鸟瞰的角度看到它们——他们成了高高在上的观察者、猎人、卫星,他们只能用眼睛感知一切,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影响力。
所以他们看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一个做梦都想象不出来的世界,因为那其中没有任何为我们所熟知的东西——它根据完全不同的规则建造,对所有不是它自己的东西都一无所知。那个世界被镜子般的水面与天空隔开,凝视着自己。它有自己的水流和小径,冷漠的鱼群顺着它们游过。所有外来的生物都被忽略,被当作无生命的存在,被当作一块岩石、一块漂流的木头一样避开。凡是从外面进来的东西,都只是被随意地瞥上一眼,然后就丢在一边,任其自生自灭。只有珊瑚可以在这儿栖息、消化、溶解。这里的一切形状都是不稳定的,无法相信它们。生者可以假装死去,死者亦可复生。
他们像一大一小两颗彗星,悬在这片向深处敞开的宇宙上空,向它宣布一个好消息。宇宙对这个消息一无所知,并且这消息也永远不会实现。这是个无限的、不可复制的世界。这个世界不需要帮助。
她的体内正在生出寒冷。当她滑入温暖、慵懒的水层中游动,皮肤上便会形成微小的冰晶。那是一个来自冬日世界的陌生身体,被带到这片温暖的海洋之中,它是一片寒冷的空气,感染着周围的一切,创造出一股寒流——这寒流从现在开始将在炎热的潟湖周围流动,并慢慢改变气候。贝壳会变小,贝壳上的螺旋状花纹会被挤成混乱的迷宫,海葵也会萎缩,珊瑚的骨头会因风湿咯吱作响,鱼群会变成锋利的、发光的冰丝。
那个男人,那个魔术师,几乎总是坐在离人群最远的那张桌子旁。他蜷缩在藤制的扶手椅上,穿着长裤,衣服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的一颗——看起来很不真实。他的皮肤上布满了痣和胎记,晒成一种不好看的泥土色,五官也变得过于锐利——英俊的男人变老了就会这样。他的头发又短又卷,几乎贴着皮肤,呈灰白色,远远看去像是戴着一顶紧绷的小帽子。他把头发藏在一顶草帽下面,草帽几乎遮住了眼睛。当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端起一杯果汁或者果味鸡尾酒送到嘴边,她就感觉他正在仔细而专注地观察着一切,就像一个倒霉的肉食动物发现岛上只有素食。她就是这么想他的:捕食者。她以为她认识他,并试着回忆在哪里见过他。她问儿子是否也想起了这个人。
“也许在报纸上见过?”
“似曾相识,”她说,“我觉得似曾相识。”
“矩阵故障 [1 ] 。”男孩回答。
[1] 即生活中出现像电脑显示屏或电视屏幕那样的画面延迟,人物出现多重影等的现象。
如果他再胖一点,身体再柔软一点,苍白一点,他就会像她的父亲。他的脸颊和嘴巴的线条以同样的方式下垂——这表明他已经与放弃斗争了很长时间,而且失败了。这种挣扎的痕迹就是假装微笑但实为讽刺的表情,以及他们随时准备好打击别人的状态。人们通常会对这样的人自然地表示同情。他们感激地接受这种同情,就好像这是他们应得的一样。然后他们在不经意间轻视别人,伤害别人,看似心不在焉,只因为他们主要关心的是自己。
晚饭后,男人问他是否可以坐过来。他自我介绍他叫基什,这听起来像个假名字,仿佛只是为了做个开场白。他说着带有美国口音的英语,但声音中又带着某种异国情调,刚硬、刺耳。她咕哝着自己的名字:玛雅。
“你是波兰人?”他问。
“是的。”她不情愿地回答,开始思索着,寻找离开的借口。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带出眼角网状的皱纹。他比她预想的还要老。
“我认识这种语言。我有波兰朋友。”
那四个快乐、开心的女人加入了他们。显然,那天迈克为他们组织的旅行是成功的。死去的乌龟被埋葬,巧克力饼干也都被吃掉了。
无聊的男孩走向台球桌前,在那儿独自玩了一把游戏。她和基什的目光都随着孩子移动。男孩发明了自己的游戏——他把球摆成两排,就好像是两排台球在对阵。这也许是一场有关战争的游戏。
她记住了她们的名字:特雷斯、奥尔加、玛丽克和英格里德。她们彼此之间说的不是德语,而是佛兰芒语。女人们正在热情地谈论着她们的旅行和接下来的行程。一些航空公司有这样的优惠:环游世界的旅行,某些航线有特别折扣,不过需要转机好几次。只是有一个条件——必须始终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你必须在一开始就选定:东方或西方。之后一切就很简单。她们选择了朝向太阳的方向,也就是一路向东。
她们颇为随意地念出那些带有异域风情的目的地的名称,谈论着门票和各种预订信息。她们对未知地名的反应是一样的——询问那里是否安全。“因为那是我们所熟知的安全的旧世界的最后时刻。”她们这样说。那是在一切正常的情况下踏上伟大旅程的最后机会。很快,边界就会被关闭,机场将被恐怖分子占领。所以只要还活着,就赶紧出发。现在还来得及。
在岛上这样的地方,每个人最终都变得相似起来。新来的人、旅行者、流浪者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因为他们没有对任何地方说“是的”,所以他们没有臣服于这里。他们离开后,他们的家园被暂时遗忘,甚至倒塌,不复存在。他们的国家也变得不再真实,这里的报纸不会提到他们,没有人在乎他们。那里的生活,在他们四散离开一段时间后,就不再存在。这给人一种错觉,以为这就是自由。他们没有归属地,也没有名字,他们不再记得自己的床,自己的衣柜,不再记得那些清晨醒来的时刻,不再记得浴室里放着化妆品的架子,不再记得他们咒骂时说出的话,他们在互联网上访问的网站。那么还有什么能定义人的存在?他们变得重复,一次次地。人被定义得越少,就越缺乏依赖。也就有了更大的错觉,认为自己面前有更多选择,头脑里盘旋着自己的各种可能性,还有那些潜在的、未被开发的事件链条。
发现并保持这种悬空状态是一门艺术,不为任何一方说话、出主意,像混在福尔马林中的化学制剂,不碰触容器壁,不在乎被别人打量,好像不过是被梦到。允许被梦到——这就是旅行的目的。
她们看着灯火通明的游轮从身边驶过,其中一位女士说,一定要去那个更大的岛屿。另一位回忆说,她玩过轮盘赌,甚至赢了不少钱。她对数字很有感觉,仿佛一直有人告诉她如何下注。于是每个人都排队等着,讲述一个关于她们自己或某个朋友的小故事。讲讲她们都经历过什么。没有规矩可循,也没有一个确定的主题,因为主题也在慢慢地滑入不断降落的夜色之中。
说话最多的是一个矮个子的荷兰女人,她头发剪得很短,发色发灰,脸庞浑圆。她就像一个苍老的孩子,坐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身体挺得笔直,双臂似乎微微抬起,仿佛刚吸了口气就要吐出来,但似乎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这样做。
“那么请听我说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她总结之前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就像一个专心的、狂热的纺织女工,把其他人说过的话都拆开,织成自己的围巾,一个纺织作品。她从鼻子里发出一些英语音节,说得很快,这样就没人能打断她。“我,我,在我这儿,我的,我的,和我一起,我的,我的。”她变化着“我”这个词的各种形式,带着一种诗人的喜悦,诗人是享受词语声音的人。她昂着头,微微抬头望向天花板,这就是表示,她不是在冲着那些坐在沙发上的人说话,沙发已经塌陷下去,坐着并不舒服。她的听众是一些在他们上面,挂在天花板上的图画,又或者是一些看不见的存在——一个正在倾听的大耳朵。
玛雅不应该喝酒了,不应该。他把她轻轻地推到旁边,在她身边建造了一个用轻纱软缎做成的墙。
玛雅觉得,所有人都在不由自主地摆出和正说着话的这个女人——奥尔加或者玛丽克——一样的姿势,他们把头伸向棕榈枝编制的天花板,微微抬起脸,仿佛可以在灯笼里照出的昏暗光芒下晒日光浴,就连脸部皮肤疲倦、松弛、下垂的基什也直起了身体。可是这个对他来说并不自然的姿势让他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悲壮的表情,变成了一张有着深红色嘴唇和被棕色阴影放大了眼睛的面具。
这时玛雅产生了一种幻觉,她无法将这个形象从自己眼前移开,她不再听女人讲故事:水从大海涌向沙滩,静静地渗入一个木制平台,一厘米一厘米地将海滩吞没,把各种贝类从沙子的束缚中释放出来,将模糊的脚印逐渐填满。木台给洪流让步,最后海水出现在它们脚下,在可怕的寂静中升起来。海水不知不觉地汇流过来,已经没过了膝盖。可是没有人看到它,人们都专注于谈话或独白。或许只有身体保持着警觉,因为腿在寻找一个固定的地方,以免被水淹倒,这样才能抓住沙发,抱住桌腿,挺直身体和抬起头的动作本质上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一种面对溺水威胁时的自我防御——是的,因为洪水冲到他们下巴下面的时候就停止了,而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还把头露在水面上说着话。她看到他们闭合的眼睑和一开一合的嘴唇,看到他们颤抖的嘴唇正在说着以“我”开头的句子,带着重重的鼻音。平静的水面上发出回音。水面下,珊瑚和海葵静静地收割着他们的身体。
潜入水下,游入一片绿色空间,就像一个个无头的身体坐在桌边,毫无意识地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不情愿地臣服在温柔暖和的波浪里。她在它们之间游来游去,近距离地观察它们的皮肤,就好像在看珊瑚礁一样。她欣赏着她们衣服上反射着昏暗灯光的纽扣,以及她们手中海星状的戒指。她对这样奇怪的存在感到惊讶,就好像看到了鞋子中的脚。她把她们甩在身后,游向了广阔的大海。
选自《最后的故事》,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2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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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加·托卡尔丘克,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2019年授予),当代欧洲重要作家、波兰国宝级作家。诺贝尔文学奖授奖理由为:“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呈现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著有长篇小说《爱尔娜》(1995)、《太古和其他的时间》(1996)、《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1998)、《最后的故事》(2004)、《世界坟墓中的安娜·尹》(2006)、《云游》(2007)、《糜骨之壤》(2009)、《雅各布之书》(2014)、《Empuzjon》(2022);小说集《衣柜》(1997)、《世界上最丑的女人》(2001)、《怪诞故事集》(2018);散文《玩偶与珍珠》(2001);散文演讲集《温柔的讲述者》(2020)等。
题文配图: La tortue rouge, directed by Michaël Dudok de Wit and produced by Toshio Suzuki. Stills taken from the film, 2016.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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