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得轻盈的脸颊被早晨的微风轻拂着的感觉倒也还不错

2022-05-14     飞地APP

原标题:变得轻盈的脸颊被早晨的微风轻拂着的感觉倒也还不错

难道是某某老师拥有像鬼一样丑恶才能的事实被暴露出来了,要借以警告世人,才在新书介绍专栏里使用“鬼才”这种莫名其妙的字词?更过分的是“文学之鬼”这种字眼,即使真的十分激赏,但用这种冒昧又过分的字词来吹捧某某老师,他一定也会感到非常生气吧。

Katsushika Hokusai丨A colored version of the Big wave肉瘤公公[日] 太宰治汤家宁 译

很久 很久以前 有一个 右颊上长着令人讨厌的 肉瘤的 老爷爷

这个老爷爷,住在四国的阿波、剑山的山麓。(这只是我个人这么认为而已,并没有可靠的依据。《肉瘤公公》这个故事,最早应该是从《宇治拾遗物语》中发现的,但在这个防空洞之中,要考据原典是不可能的。不只是《肉瘤公公》这个故事,接下来打算说的《浦岛先生》也是。这个故事不仅最初在《日本书纪》中有明确记载,《万叶集》里亦有咏叹浦岛的长歌。此外像是《丹后风土记》及《本朝神仙传》中皆可找到记述。直到近期,鸥外的戏曲和逍遥的舞曲也都曾以此故事作为题材。总之,从能乐、歌舞伎,到艺妓的舞蹈,等等,《浦岛先生》都出现过非常多次。我有个怪癖,只要是读过的书就会马上送人或卖掉,所以一直都没什么藏书。因此,这种时候,我只能凭借模糊的记忆,四下找寻从前读过的书,但就现在的情况而言,这真是一件难事。此刻我人在防空洞中,而膝上只放着一册绘本,我只好放弃考证故事,仅靠自己凭空想象来组织条理,搞不好会想出什么生动有趣的故事也不一定。如此这般嘴硬地自问自答着,这位身为父亲的奇妙人物开始说了:

很久 很久以前

在防空洞一隅读着绘本的同时,他的心中已将这绘本里的故事刻画成完全不同的面貌了。

这个老爷爷是个非常喜欢喝酒的人。许多嗜酒的人在家里一向都是非常孤独的。是因为孤独才喝酒,还是因为家人讨厌他喝酒,他才逐渐感到孤独的呢?这恐怕就像是对拍手的探究,到底是右手先响,还是左手先响,只是钻牛角尖,徒费工夫而已。总之,这个老爷爷在家的时候,总是一副愁闷的表情。虽然如此,但老爷爷的家庭并不是个不和乐的家庭。老婆婆仍然健在,已经快七十岁了,但腰杆还是很直,眼睛也还十分明亮。听说以前是个大美人,年轻的时候就沉默寡言,总是认真地忙着家事。

“啊,已经春天了,樱花都开了呢。”老爷爷正这么兴冲冲地说。“这样啊。”老婆婆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答了话,“请你借过一下,我要开始打扫这里了。”

老爷爷的脸又沉了下来。

老爷爷有一个儿子,已经快要四十岁了,是个世间少有的人,品行方正,不喝酒、不抽烟,不笑也不生气,也从不感到喜悦,只是默默地务农,附近的邻人都相当敬畏他,“阿波圣人”的名声不胫而走,他不娶妻也不剃须,让人怀疑他几乎与木石无异。不得不承认,老爷爷的家确实是蛮令人称羡的美满家庭。

Katsushika Hokusai丨Illustration from The Hundred Poems Series

但是,老爷爷总是不太高兴。他考虑到家人的感受,却还总是想喝酒。在家喝酒时,他总是无法放松心情。虽然老婆婆和阿波圣人每次看到老爷爷喝酒,并不会特别责骂他,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吃着晚饭。

“这时节啊,怎么说呢,”老爷爷有点醉了,想找个人讲话,就说了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春天终于来了呢,燕子也飞来了。”

说这种事还不如不要说。

老婆婆和儿子仍旧没有说话。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然后又继续说了一些不必要的话。

“我吃饱了,请慢用。”阿波圣人吃完饭,恭敬地向桌上的菜肴行了一礼,便站起身来。

“那么,我也差不多该开始吃饭了。”老爷爷一脸哀伤,将杯口朝下放在桌上。

只要在家里喝酒,基本上都是这样的状况。

有一天 大清早 是个好天气 往山上 出发了 出发砍柴去

老爷爷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腰间挂上一个葫芦,趁晴朗的日子上剑山去捡柴。捡了一段时间,有些疲累的时候,他便在岩上盘坐,刻意地假咳了一声之后,一边说着“风景真是美啊!”,一边缓缓拿起腰间的葫芦喝起酒来,露出满面笑意,跟在家时简直判若两人。唯一不变的,就是右边脸颊的大瘤。这颗瘤是大约二十年前,老爷爷过五十大寿那年的秋天长出来的,先是右颊怪异地发热发痒,然后渐渐肿胀起来,老爷爷抚摸着它,它最后变成了一颗大瘤。老爷爷苦笑着说:“这个啊,可是我的爱孙呢。”

儿子阿波圣人一脸认真,煞风景地回答道:“从脸颊生出孩子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

老婆婆也只是不带微笑地说了句:“应该不会危及性命吧?”虽然有安慰之意,但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关心过这颗瘤了。反观附近的邻居们,总是对老爷爷说这颗瘤是怎么长出来的啊、痛不痛啊、哎呀很麻烦吧等慰问的话语。老爷爷只是笑着摇摇头。他完全没把这颗瘤当作麻烦,相反,他的确已经把它当作可爱的亲孙子,作为慰藉孤独的唯一对象。早上起床洗脸时,老爷爷会特别谨慎地用清水仔细清洗它。或是像今天,一个人在山上愉快地喝着酒时,这颗瘤就成了老爷爷不可或缺的说话对象。老爷爷在岩石上盘腿而坐,一边喝着葫芦里的酒,一边摸着脸颊上的瘤说:“这世上没什么事好怕的。不要客气,人就是应该要喝醉。就像认真,也是有程度之分的。我完全比不上阿波圣人,甘拜下风,他真是伟大。”老爷爷对右颊的瘤说着某某人的坏话时,又高声地假咳了一次:“咳、咳!”

突然之间 乌云密布 风儿 呼咻咻地吹 雨儿 哗啦啦地下

春天的午后雷阵雨是很少见的,但是像剑山这样的高山,这种天气异变却时常发生。因为下雨的关系,山里布满白色云雾,雉鸡和山鸟四处窜逃,啪啪振翅飞起,为了避雨而像箭一样快速地往林中飞去。老爷爷并不惊慌,只是笑了笑说:“让这颗瘤被雨淋一下、清凉一下也不错。”说完,继续盘坐在岩石上,眺望着雨景。雨越下越大,不见雨停的迹象。“哎呀,清凉过头了身体觉得好冷。”说着说着,他便站了起来,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背起收集好的柴,静静地跑入林中。森林里,避雨的鸟兽们混杂一处。

Katsushika Hokusai丨Ejiri in the Suruga province

“啊,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不好意思。”

老爷爷一边开心地向猴子、兔子、山鸠们打招呼,一边向森林的深处前进,最后在一棵大山樱树的树根下找到宽阔的洞穴,躲了进去。

“哎呀,这间屋子真是漂亮。怎么样,各位也请进吧,”他对兔子们叫着,“这里没有那个伟大的老婆婆,也没有圣人,不要客气,请进吧。”老爷爷兴奋地嚷着,过了不久,只听见轻微的鼾声,老爷爷睡着了。虽说嗜酒的人喝醉了之后爱胡言乱语一通,但是,大体上来说也就只是这样,无伤大雅。

等着西北雨 雨停的时候 是不是 累了呢 老爷爷 不知不觉中 沉沉地 睡着了 山林间 放晴了 清朗无云 是一个 明媚的 美好月夜

这天的月亮,是春夜的下弦月。月亮浮在如清水一般浅绿色的夜空中,月影如松叶般纷纷洒落。老爷爷仍在沉睡着。蝙蝠从树洞里啪哒啪哒飞了出来,老爷爷忽地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是晚上了,吓了一跳。

“这下可糟了!”一边说着,眼前马上浮现出家里那个开不得玩笑的老婆婆与严肃的阿波圣人的脸。唉,这可不得了啦,虽然他们从来没骂过我,但是这么晚才回家,到时候一定又会搞得不愉快。咦,酒也没了啊。老爷爷摇了摇葫芦,传来剩下的一点点酒轻拍壶底的声音。

“还有嘛。”老爷爷一鼓作气把剩下的酒喝光,觉得有一点醉了。“啊,月亮出来啦,春宵一刻——”一边小声嘀咕着无聊的事,一边从树洞里爬了出来,忽然——

啊呀 怎么了 吵吵闹闹的 一看 不可思议啊 是在做梦吗

放眼望去,在树林深处的草原上,是一片仿佛不可能存在于这世上的奇妙光景。所谓的鬼,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从没见过。虽然从小就看过许多鬼的图画,多到都腻了,但是至今仍未有幸见到本尊。即使是鬼,似乎也分成很多种类。×××× 鬼、×××× 鬼, 等等, 将令人憎恨、不快的东西称为鬼,由此看来,鬼似乎是一种具有丑陋性格的生物;但是另一方面,在报纸的新书介绍专栏上总是会看见“文坛鬼才某某老师的杰作”这样的字句,让人困惑不解。难道是某某老师拥有像鬼一样丑恶才能的事实被暴露出来了,要借以警告世人,才在新书介绍专栏里使用“鬼才”这种莫名其妙的字词?更过分的是“文学之鬼”这种字眼,即使真的十分激赏,但用这种冒昧又过分的字词来吹捧某某老师,他一定也会感到非常生气吧。但也可能不是这样,或许那位老师被冠上如此失礼万分的称号,其实不觉得讨厌,反而默许了这种奇怪的尊称。听到了这样的说法,愚者如我,始终百思不解。那些穿着虎皮裈裤的赤面鬼,手上拿着做工粗糙、像铁棒的东西,竟然是诸多艺术之神,我怎样想也想不透。鬼才啦,文学之鬼啦,这一类难解的词语,还是少用为妙,一直以来我都抱持着这样的愚见,但那是因为我见闻狭隘,说不定鬼是有很多种的。这时,如果可以稍微瞄一眼日本百科辞书的话,那么我就能摇身一变,成为老幼妇孺所尊敬的博学者(人们常说的饱学之士大概就是这类的人),便可胸有成竹地就鬼这个话题侃侃而谈。但是很遗憾,我现在蹲在这个防空洞里,而我的膝上只摊着一本儿童绘本,如此而已。我不得不仅凭着这本绘本来作出我的论断。

放眼望去,在树林深处的广阔草原上,有异形之物十几人,或者应该说是十几只,总之,他们果然都穿着虎皮裈裤,这些巨大的红色生物围坐成一个圆圈,在月下举行着宴会。

老爷爷一开始看到这景象时吓了一跳,但喝酒这回事就是没醉的时候十分窝囊软弱,喝醉了以后却变得胆识过人。老爷爷现在处于微醉的状态,成了一个大勇士,不管是严肃的老婆婆,还是品行方正的阿波圣人,他都无所畏惧。看到眼前这奇怪的景象,他完全没被吓得腿软,保持爬出树洞的姿势,注视着这个奇怪的酒宴。

Katsushika Hokusai丨Street scenes newly pubished

“好像很舒服的样子呢,他们都喝醉了。”老爷爷低声说着。不知怎么,从心中深处涌出一阵奇特的喜悦。喝酒这回事就是看到其他人喝醉,自己仿佛也能感到同样的满足。这不就是所谓的利己主义者吗?或者应该这么说,像是为了邻家的幸福而干杯一样,存有某种“博爱”的情怀。自己想要喝醉的时候,如果邻人能一起举杯同乐,这样的快乐似乎有加成的效果。老爷爷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他直觉眼前这些分不清是人还是动物的红色巨大生物,应该是鬼之类的可怕种族,因为只穿着一条虎皮裈裤,一定错不了的。但那些鬼正喝到兴头上,醉醺醺的。老爷爷也醉了,在这种情况下,内心不由得产生一种亲切感。老爷爷依然保持着爬行的姿势,望着这诡异的月下酒宴。眼前这群生物虽说是鬼,但并不像是×××× 鬼或×××× 鬼那样有着佞恶性格的种族,红色的脸确实令人害怕,但是看起来都非常开朗无邪。老爷爷的推断大致上是正确的。这些都是个性相当温和的鬼,甚至可以被称为剑山的隐者,和地狱的那种鬼是完全不同的种族。第一,他们没有拿着铁棒之类的危险物品,这就是他们没有害人之心的证据。但是,虽说是隐者,却又不像那些竹林里的贤者,拥有丰富的知识但不知如何自处,于是逃入竹林中,这些剑山隐者的心是非常愚钝的。“仙”这个字是一个人加一个山组合起来的,望文生义,我们可以称住在深山里的人为仙人。既然听过如此简单的理论,那么根据这个论点,不管这些剑山的隐者有多么愚笨,应该都能够赠予他们仙人的尊称。总而言之,与其称这群热衷于月下酒宴的红色巨大生物为鬼,不如称呼他们为仙人还比较恰当。再看看他们酒宴的样子,只是发出无意义的奇怪声音,拍着膝盖大笑,站起身来胡乱地跳着,或是蜷起巨大的身体,从圆圈的一端咕噜咕噜地滚到另一端,这应该就是他们的舞蹈。虽然先前已经提过这群鬼心智愚笨,但是由此不只能看出他们的智商水平,还能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艺术方面的才能。这么一来,似乎就能证明鬼才、文学之鬼等词语根本是无意义的。如此愚笨又没有才艺的鬼,一个个被称为艺术之神,我怎么想也想不透。老爷爷看到这样低能的舞蹈也不禁傻了眼,一个人在旁边窃笑。

“这什么嘛,跳得真差。我就露一手,让你们看看我的舞蹈吧。”老爷爷小声地说。

喜欢 跳舞的 老爷爷 马上 跑出去 跳着舞 脸上的 大肉瘤 摇来晃去 真是 又奇怪 又好笑

老爷爷因为微醉而有了勇气,对这些鬼也怀着亲和的感情,所以丝毫不害怕,跑进圆阵的正中央,跳起拿手的阿波舞——

…… 老了要梳岛田头只好戴假发 把红襷带弄乱也不是不可能 媳妇也戴起了斗笠呀 来吧来吧

Katsushika Hokusai丨Hyaku monogatari Kohada Koheiji

老爷爷用嘹亮的歌声唱着阿波的民谣,这些鬼也好像很开心似的,发出叽叽喀喀、嗑嗒嗑嗒的怪声,一边笑到在地上打滚,一边流着不知道是口水还是眼泪。老爷爷趁着这好气氛,继续唱着:

去大谷的话,大谷满地都是石头 去笹山的话,笹山满地都是竹子

老爷爷又引吭高歌了一段,然后继续轻妙地舞蹈。

这群鬼也 非常地高兴 下一次月夜 也请一定 要光临 请再跳舞 给我们看 作为约定的凭据 请留下一件 重要的东西

鬼这么说着,然后就窸窸窣窣地低声讨论起老爷爷脸上那个光滑得发亮的肉瘤,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物一样。如果把那颗瘤留在这里,他一定还会再来的,鬼做了这般愚昧的推测,不由分说就倏地将肉瘤给拿走了。他们虽然没有智慧,但可能是因为在深山里住久了,多少也习得了仙术一类的东西。众鬼不费半点工夫,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漂亮地把瘤给取下来了。

老爷爷吓了一跳。“啊!真伤脑筋,那是我的孙子呀!”老爷爷这么说着,鬼却非常得意的样子,哇哇欢呼起来。

到了早上 沾满露水的道路 闪闪发亮 肉瘤被 拿走的 老爷爷 带着变得空空的 脸颊 往山下 走去

肉瘤对孤独的老爷爷来说,是唯一能说话的对象,现在肉瘤被拿走了,老爷爷感到有些寂寞;但是,变得轻盈的脸颊被早晨的微风轻拂着的感觉倒也还不错。这样的结果,应该说无所失无所得,有利也有弊。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尽兴地唱唱跳跳了,只有这件事可以说是得吧?老爷爷一面烦恼着这些无聊的事,一面走下山,途中巧遇要去农田干活的儿子阿波圣人。

“早安。”阿波圣人摘下头巾,庄重地向老爷爷问安。

“嗯。”老爷爷本要这样回应,但他太过慌张了。父子俩便分道而去。即使是圣人,看到老爷爷的瘤在一夜之间消失,内心多少也受到了些冲击。但是,针对父母的容貌作出论断或批评,是违背圣人之道的,因此便假装没看到,默默地离去。

回到家里,老婆婆只冷静地说了一句“回来啦”,昨天怎么搞的、去了哪里之类的事情完全没有过问,一边低声说着“味噌汤要冷了喔”,一边准备老爷爷的早餐。

“不,冷了也没关系,不用热了。”老爷爷刻意不想再麻烦老婆婆,有点戒慎恐惧地吃起早饭。吃着老婆婆准备的早餐,老爷爷虽然非常想把昨晚不可思议的遭遇说给她听,但老婆婆严肃的态度令他却步,想说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只好无奈地低着头安静吃饭。

“那个瘤,好像萎缩掉了。”老婆婆突然开口说。

“嗯。”老爷爷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

“应该是破掉了,里头的水流出来了吧。”老婆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嗯。”

“如果水又积在里面,还是会肿起来,对吧。”

“是啊。”

结果,老爷爷一家对于瘤的事竟然什么问题也没有。在此同时,老爷爷家附近还有一位左脸颊长着大瘤的老先生,但这位老先生非常憎恨这颗瘤,每天只要经过镜子就会叹气,认为都是这颗瘤阻碍了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这颗瘤,他忍受了太多他人不堪的侮辱或嘲笑,也想过把胡须留长遮住这颗瘤,但是很不幸,瘤总是会从银白的胡须中露出来,反而十分显眼,简直就像从涌溢的海波中冉冉升起的朝日一样,创生出一道天下奇观。

Katsushika Hokusai丨Old Fisherman Smoking his Pipe

这个左脸长瘤的老先生原本是人品很好的人。身躯堂正,鼻子很挺,眼光也很锐利,言语动作都十分庄重有威严,处事思虑也相当谨慎周到。服装总是高贵华丽,据说还很有学问,财产也是那位整天只知道喝酒的老爷爷所比不上的,附近的人都对他甘拜下风,尊称他为“老爷”或“大师”,等等。虽然这个人看起来就是位很了不起的人物,但左脸却有这么一颗大瘤,因此终日郁郁寡欢。这位老先生的妻子非常年轻,才三十六岁,说不上是美女,长得白白胖胖的,总是没规矩地大声笑闹。他们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生得很美,但有些娇纵。母亲和女儿的感情很好,两人总是笑得非常开怀,因此,尽管丈夫总是愁眉苦脸,但这个家庭给人十分开朗的印象。

“妈妈,为什幺爸爸的瘤这么红啊?好像章鱼的头喔。”娇宠惯了的女儿毫不客气地直接说出她的感觉。母亲没有斥责她,只是呵呵呵地笑着:

“对啊,也像是木鱼吊在脸颊上一样。”

“吵死了!”老先生生气了,瞪着妻子怒气冲冲地站起来,退到里头昏暗的房间去,窥视镜子,失落地说,“这样可不行啊。”老先生甚至想拿小刀把它割下来,死了也就算了。正在不耐烦的时候,偶然听到附近邻居说,那位爱喝酒的老爷爷右脸上的瘤忽然不见了。暮夜之时,老先生偷偷地去拜访贪酒老爷爷的草屋,得知了月夜下那场不可思议的酒宴的事情。

听着听着 非常地 高兴 “好的好的 那我也 一定要 请他们 帮我把 这瘤给拿掉”

说完,老先生便勇敢地前进了。这天刚好也是个明亮的月夜,老先生有如即将出阵的武士,目光炯炯,嘴角往下呈へ字形紧闭着。今天晚上,一定要好好地舞一曲,让那些鬼感服在心,万一众鬼无法感动,我就用这支铁扇把它们杀光,那些只知道喝酒的愚鬼,成不了什么大事。只见老先生气势十足地将铁扇拿在右手,盛气凌人地向剑山的深处走去,不知道究竟是要去跳舞给鬼看,还是要去制裁那些鬼。像这样,执着于所谓“杰作意识”的人所表演的才艺,通常都不怎么样。这位老先生的舞蹈也是,因为太积极地想要表现,反而跳得很糟,于是便完全失败了。老先生恭敬庄肃地慢慢走向众鬼酒宴的圆阵中央。“献丑了。”面对众鬼轻轻点了点头,一把打开铁扇,屹然仰望着月亮,如大树般凝然不动。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抬起脚步,徐然吟出:

“此乃于阿波鸣门浦滨作一夏笼居修行之僧人。且此浦为平家一门丧命之处,令人悲痛,遂每夜来此矶边诵经供养,于海滨矶山旁,长有松木的岩石上,长有松木的岩石上。谁人夜舟过白波,鸣门只听见楫音,今宵如此静谧,今宵如此静谧。昨日已过,今日苟活,明日亦然。”说完便缓缓移动着身体,但双眼仍然凝望着月亮。

Katsushika Hokusai丨A woman ghost appeared from a well

这些鬼 都十分困惑 陆续地 站起身来 逃走了 往山里逃去

“请等一下!”老先生悲痛地大喊,在鬼群的后面追着,“你们现在还不能走啊!”

“快逃、快逃!说不定是钟馗啊!”

“不是的,在下不是钟馗!”老先生拼命地追着鬼,“拜托,无论如何、无论如何,这颗瘤,请帮我拿掉。”

“什么?瘤?”鬼狼狈地逃跑着,所以一时之间听错了意思,“什么嘛,原来如此,这是上次那个老爷爷留在这里的,非常重要的东西呐,不过,既然你那么想要,就给你吧。总之,千万别再跳那个舞了,好不容易喝醉,都被你给弄醒了。求求你,不要再跳了。被你这么一搞,害我们得去别的地方重新买醉。拜托,算我求你,不要跳了。喂,来人啊,把上次的瘤还给这个奇怪的人,他很想要的样子。”

这鬼就把 上一次 保管的 肉瘤 给黏了上去 黏在右边的脸颊 哎呀哎呀 咚咚 变成两个瘤 摇摇晃晃 很重的样子 老爷爷 觉得很丢脸 慢慢地 走回村子去

于是,变成了这样令人遗憾的结果。所谓的童话故事,大致上都是恶人有恶报,但是这个老先生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只是因为太紧张,导致跳舞跳得很奇怪,如此而已。况且,在这个老先生的家庭里,也没有谁是坏人。那位爱喝酒的老爷爷也是,他的家人也是,那些住在剑山的鬼也是,谁都没有做半点坏事。也就是说,在这个故事当中所谓“不正当”的事一件也没有,但还是有人因此变得不幸。所以,想要从《肉瘤公公》这个故事中获取能用在日常生活中的道德教谕,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如果有不耐烦的读者来质问我,到底为什么要写这种故事,我只能如此回答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是性格的悲喜剧罢了。这个问题将持续不断地存在于人类生活的基本面。

Katsushika Hokusai丨The Phantom of Kohada Koheiji

选自《御伽草纸》,拜德雅丨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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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1909—1948)出身于日本东北地主家庭,从小体弱敏感,中学开始对文学着迷,崇拜泉镜花和芥川龙之介。高中时立志于文学创作,开始发表随笔。1935年凭借《逆行》入围第一届芥川奖候补作品。1945年《女学生》获第四届北村透谷文学奖。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斜阳》《Goodbye》《维庸之妻》等被认为是其最优秀的作品。太宰治一生多次求死,直至1948年自杀,在其短暂的一生中,他向世人展示了无与伦比的文学才华,留下众多不朽佳作。“私小说”领域的天才作家。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齐名,被视为日本战后文学的重要人物,后人将其称为“无赖派大师”。其多数作品采用“私小说”的自我告白形式,充满了纯粹而敏锐的感受性,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

题图:Katsushika Hokusai | The ghost of Oiwa

策划:杜绿绿 | (前)编辑:ro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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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南狐仙

他的一颗心正在为了奇妙的悲哀而战栗

文章来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hans/99f0e378a8c436a4941d96ccc8e2f7f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