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用:Payne, M. (1993, 2005). Reading Theory: An Introduction to Lacan, Derrida and Kristeva. 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Oxford. Translated by Bookman Books Ltd from the original English language version. 第五章:读画,页三〇八~一三。
克丽丝蒂娃与《坟里基督的尸首》[美] 迈可·潘恩
李奭学 译
克丽丝蒂娃的《黑色的太阳》(Black Sun)开宗明义便说,有关忧郁症的论述都遭遇到一个棘手问题,无从克服:要把这种疾病写得入木三分,有其意义,这种论述就应该是从忧郁症本身蹦出才行。但忧郁症是一种“自闭性的郁卒”,罹病的主体既然如此,“对文字、行动,甚至连生命等一切的兴趣”当然都已经让沮丧给吞噬了。得了忧郁症,日子过得就像“行尸走肉”一般,纵然这种和他者的意义阻绝里有一丝“形上的澄明”,有一种已经体知“‘存有’了无意义”的唯我独尊也一样。忧郁症是哲学“不足为人道的一面”,是“‘她’噤不出声的姊妹”(页四)。霍尔班(Hans Holbein the Younger)的《坟里基督的尸首》(The Body of the Dead Christ in the Tomb),道尽这颗黑色太阳破坏性的沉默不语。这幅画和《使臣》(The Ambassadors)一样,比例特别,工笔细绘,撼人的力量即都源出于此。大小是30.5×200公分,某种意义上,这也就是在说看画的人似乎都可以“在视觉上”出入基督的棺木。从下方看,尸身削瘦,从而加重了棺椁的幽闭之感。画框上虽然雕有天使和受难日的器具,而画题《犹太人之王拿撒勒人耶稣》(IESUS NAZARENUS REX IUDAEORUM)横跨全画,也带有一丝嘲弄的味道,这些画饰却在在强化了画中蚀骨腐肠的悲怆。全画说一不二的旨趣所在,似乎不在让人有超越死亡的心理期待,而是最后面临死神那瞬间的迎头一击:“这副躯体再也爬不起来了”(页一一〇)。那棺盖的确像要压到尸首所在之处,猛的把观画者的注意力就锁在这一隅之地。
Black Sun, trans. Leon S. Roudiez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9), 3.下引本书,页码夹附正文中。
Hans Holbein the Younger丨The Body of the Dead Christ in the Tomb
耶稣的尸体本身的刻画可谓剖毫分厘,不吝笔墨把受难与败朽的情形展现无遗。他四肢僵硬,肌肉泛青,伤口浮肿,中指因手给钉在十字架上而显得有点儿硬撅。双目瞪得圆睁,嘴巴张开,好像在吐露〈诗篇〉第廿二章中的无助感:“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克丽丝蒂娃回想起意大利画风里这类画的典型布局:在耶稣受难日,众人围绕在他的尸身旁,伤痛难抑,一边给他化妆,使他的脸部更显庄严。相形之下,霍尔班所绘把去世的耶稣孤立起来,把众人的悲伤转成是祂自己的。然而观画的时候,耶稣的孤独却有一种暧昧模棱与虚弱不定之感。他的头发、手肘、腰布和最突出的整只手,都从侧面在坟茔中往观画者延展开来。是以克丽丝蒂娃评论道:
棺木密闭,与世隔绝,安息中的耶稣既在拒绝我们,也在邀人观看。的确,尸身充塞整块画布,受难情景写来不落痕迹。我们沿着画面谛视,全画中央赫然是在十字架上钉过的手,最细微处则为手背所遮盖的手掌入钉处。我们转睛不忍卒睹,却又不得不停下视线,深为他满面悲愁锁住,或拘囿在顶着黑心石的双脚上。(页一一四)
Infrared reflectography
方之拉康的画中“凝视”(the gaze)论[1],克丽丝蒂娃所强调者是观画者本人的“凝视”,言下似已以之取代了传统上的哀悼群众,也让观画者分享基督停顿、休止,或面对死亡那沮丧的一刻(页一三二)。对克氏而言,全画的根本暧昧乃在那“一刻”是否是“否定性”的例证,是否是身为基督教“绝对主体”的基督的含纳而最终则升华了的部分?
[1] 前文所述拉康的观点如下:“在一九六四年的系列研讨课中,‘凝视’为拉康所提出的四大根本观念的理论之一。……对拉康而言,以眼凝视犹如在‘镜像阶段’一般,总是幻景蜃楼。”──飞地编注 否定性(negativity):典出黑格尔,指意识先前所受之局限。此一局限会随着意识的发展而被赶过或合并。
克丽丝蒂娃这个读画的动作完全受黑格尔的影响,从其论式到回归《诗语的革命》中要论所在的“否定性”,莫不在表明这一点。所以她长篇征引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的《白痴》(The Idiot)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段引文中,伊帕里特(Ippolit)就这幅画口若悬河长篇大论,所论乃接续米锡金王子(Prince Myshkin)的瞠目结舌与淡然表示:“喔,有些人看完画后,可能‘信仰全失’!”(页一〇七)伊氏其实腹笥便便,教会诠释耶稣受难的传统之见,他清楚得很。但他把这幅画读成在粉碎信仰,指望全无:
我知道在最初那几个世纪里,基督教会就肯定耶稣曾经受难,钉上十字架那一天不是象征。架上的躯体,因而充分且完全处于自然律的掌控之下。画中的脸被拳头揍得肿胀,青一块,紫一块,血迹斑斑,看来好不吓人。眼睛则张开斜睨,眼白扩大而冲着人,有一丝沉沉死气如粼粼波光。说来也奇,这个人受过的折磨已经够多,可我们若对着他的尸首看一眼,就不得不自个的问个这样有意思的问题:如果祂的门徒、未来主要的使徒、跟随祂又站在十字架旁的那些女人,还有那些信仰祂、崇拜祂的人,都一一见到这具死尸(他们必然都见过),那么面对这种样子,他们怎可能相信这个殉道者来日会复活?(页一〇八)
克丽丝蒂娃开讲伊帕里特对这幅画的解读,旨在用辩证法求知黑格尔所认识到的基督教“死亡”二元观:一为躯体的自然死亡,霍尔班的画把这点诉说殆尽;二则视死亡是为“他者”而弃绝“自我”的最高形式,也就是以之为“爱”的最高表现。克氏在基督致思想的核心,在基督身上──亦即在这个宗教“绝对主体”身上──找到“妥协”与“宽恕”的另类功用,发现其效力大到足以在心灵上启迪“信者”,又可赋含纳其中的“否定性”以“荣耀的氛围和坚定的希望”(页一三四)。她又辩称,由于基督教把主体的分裂或其“否定性”置于信仰的核心,让耶稣受难化为这一切的代表,所以为“意识”演出了一出“基要大戏,存乎每一主体‘变’的内里”(页一三二)。基督教所以具有净化人心的力量,端赖是理。霍尔班在坟内基督和观画者的关系上所捕获的,就是这种力量。据克氏之见,霍氏先把观众带到“信仰的终极边缘”,然后再以妙笔所绘重构宽恕的无滞无碍和爱的救赎之力。
选自《阅读理论:拉康、德希达与克丽丝蒂娃导读》(第二版),书林出版有限公司,2005.5
|迈可·潘恩(Michael Payne),美国宾州巴克内尔大学(Bucknell University)柯罗泽讲座教授(John P. Crozer Professor)暨英文系主任,除本书及其续作Reading Knowledge: An Introduction to Foucault, Althusser, Barthes, and Deleuze外,另著有Irony in Shakespeare's Roman Plays等,并曾主编批评与理论书籍多种,包括Blackwell Dictionary of Cultural and Critical Theory (1996)。
|译者简介:李奭学,东吴大学英文系毕业,辅仁大学英国文学硕士,芝加哥大学比较文学博士。现任中研院中国文哲研究所研究员,台湾师范大学翻译研究所合聘教授、辅仁大学跨文化研究所合聘讲座教授。著有《中国晚明与欧洲文学》、《译述:明末耶稣会翻译文学论》、《中外文学关系论稿》、《明清西学六论》等书,译有《阅读理论:拉康、德希达与克丽丝蒂娃导读》、《重读石头纪:〈红楼梦〉里的情欲与虚构》等书。曾获中研院年轻学者研究著作奖、国科会杰出研究奖、宋淇翻译研究论文纪念奖、中研院人文及社会科学学术性专书奖、The Best Paper Prize (Routledge)、胡适纪念研究讲座,以及杰出人才讲座等奖项。
题图:Hans Holbein's Dead Christ at the Kunstmuseum in Basel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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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证明了有魔鬼,是不是就证明了有上帝?”
先知的呼吸在一刹那停上了,就当他准备张嘴说话时
比美的事物更美:身体、老年、残迹与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