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狮奖《正发生》原著小说选读丨“水的孩子”

2023-07-09     飞地APP

原标题:金狮奖《正发生》原著小说选读丨“水的孩子”

所谓的记忆,也许就是彻彻底底看透一切

—— 津岛佑子(Yûko Tsushima)

Edition Gallimard, 2001

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节选)[法] 安妮·艾诺张颖绮 译

我的堕胎,已然是陈年旧事。尽管是非法去堕胎,却不足以说服我让这段经验永远尘封。所谓公平的法律,它的吊诡在于以“既往不究”的名义,几乎是强迫受害人不去追究过去的罪行,和从前一样保持沉默,缄口不提所发生的一切。正因为堕胎已经合法化,我才能够抛开社会舆论的压力,忘却七〇年代社运人士高呼的口号,诸如“女人所承受的暴力”等等过于简化事实的口号,来正视这个令我 刻骨铭心的事件——以它真实的样貌。

一、执行堕胎者;二、协助堕胎的医生、助产士、药剂师或其他相关人士;三、接受堕胎者;四、宣传堕胎和避孕思想者,皆得判刑罚锾。上述第二类人士,可将其驱逐出境,或是永久、暂时禁止执业。

拉卢斯新版大辞典 一九四八年版

*

时间不再是一连串令人无动于衷的日子,上课、交报告、泡咖啡馆、上图书馆,日复一日,最后以期末考和暑假作为结束。时间已经变成我体内正在成形茁壮的东西,我得无所不用其极毁掉它。

我去上文学课,去上社会学,去大学餐厅用餐,中午和晚上到学生酒吧“贝雷帽”喝咖啡。我的世界,不再是以前的世界。别的女孩,小腹平坦;她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

思索我的处境时,我从来不用指涉性的字眼,也不说“我要生孩子”,不用“怀孕”,更不用“大肚子”。这个字眼和“奇形怪状”没有两样。这些用辞,代表着接受未来,不会来临的未来。我决定让它消失的这个东西,不需要给它一个称谓。在记事本里,我写着“这个东西”或“那个东西”,只用过一次“怀孕”。

我怀孕了。我从一开始的不可置信,终至于确信,这件事注定要发生。自从十四岁那年,我靠自慰达到高潮,这样的结果就等着我——尽管心怀虔敬,向圣母祷告,向其他圣女祷告,我依然故我,一再尝试,一边幻想自己是妓女。没在更早以前就怀孕,简直是奇迹。一直到去年夏天以前,我和人做爱时,总是半途就强迫自己踩煞车,因此我被骂过下流,被骂过贱人。我竭尽所能把持自己,连接个吻,都让我担心会跨过调情的底限。终究是靠着意志力,才让我暂时逃过一劫。

我在我出身的社会阶层,以及我的遭遇之间,含糊地建立起关联。我家族的人不是在做工,就是做生意,我是当中第一个上大学的。我不用去工厂当女工,不用管收银机、招呼客人。然而,虽然我通过高中会考,拥有文学学士学位,一旦未婚怀孕,也扭转不了注定的悲惨命运,就像酒鬼的下场,那真是最好的例子。我活活被逮住,在我体内生长的东西,可以说,相当于社会的挫败。

堕胎一点也不让我害怕。对我来说,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至少是办得到的事,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勇气。那是稀松平常的考验,我只需要跟随前人的脚步。自青春期以来,我从阅读的小说,从街坊邻居窃窃私语的蜚短流长,得来不少相关资讯。我大概知道有哪些堕胎方式,用毛线针,用香芹根,灌肥皂水,骑马——最好是找到一名“密医”或是有个美丽称呼的女人——“天使制造者” (Faiseuse d’Anges),也就是堕胎婆。两者的费用都很高,但真正的收费是多少,我毫无概念。就在前一年,一个离了婚的年轻女人告诉我,有个史特拉斯堡的医生帮她打掉孩子,她没多交代细节,只说:“实在痛得不得了,我痛到紧紧攀住洗手台。”我也准备好要紧紧攀住洗手台。我不认为自己会因此赔上性命。

撕掉妊娠证明后,过了三天,我在校园里碰见尚·T,一个已婚也在工作的同学。两年前,我曾代没法出席的他,去上雨果研究课。他这人言语激昂,思想开放,和我颇投契。我们到火车站广场的大都会咖啡馆小酌一杯。某个时刻,我拐弯抹角地暗示他,我怀了小孩,也许我认为他可以帮助我。我晓得他是某个半地下组织的成员,那是一个争取避孕和家庭计划自由的组织。我暗自想象,或许能从这一边得到援助。

顷刻间,他浮现好奇又雀跃的神情,仿佛他正瞧见我双腿大敞,露出私处。从前的乖乖女这会变得走投无路,或许让他饶有兴味。他想知道我怀的是谁的孩子,已有多久身孕。我怀孕的事,他是第一个知情的人。即使他暂时没办法帮助我,他的好奇心,于我毋宁是一种保护。他邀我到家里晚餐,他住在卢昂的郊区。我不想孤零零待在宿舍房间。

抵达他家的时候,他太太正在喂孩子吃饭,孩子坐在高脚椅上。尚·T简短跟她说我有麻烦。他们的一位男性朋友后来也到了。孩子上床睡觉后,他太太端出菠菜泥兔肉。兔肉下头的绿菠菜泥让我反胃。我心里想,如果我不堕胎,明年我就会遇到跟尚的太太一样的处境了。吃过晚餐,在小学教书的她,和朋友出门买教材。我和尚开始洗碗盘。他把我拥入怀里,说时间够我们做爱。我挣脱开来,继续洗盘子。隔壁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我好想吐。尚擦着盘子,一边在我身后挤压摩蹭。倏地,他恢复平常的语调,说他只是想试探我的道德感。他太太回来了,他们邀我留下来过夜。夜色已深,夫妻俩想必提不起精神送我回去。我睡客厅的充气床垫。隔天早上,我回到宿舍,房间里的一切,跟我昨天下午离开时毫无二样。床单平整,所有的东西都摆在原来的位置,而几乎已经过了整整一天。正是这一类的细节,揭示生活失序的开始。

我不认为尚·T对我有轻薄之意。对他来说,我从一个“不晓得会不会跟人上床”的女孩,摇身一变,成为“毋庸置疑”已和人上过床的女孩。在那个年代,这两种类别的分野攸关轻重,动辄左右男孩子对待女孩的态度,他对待我的方式可说再实际不过。再者,他也不必担心会不会害我怀孕,反正我已经有了。这是令人不快的一段往事,但是和我当时的状况相比,根本也算不了什么。他答应替我找位医生;没有别人可以帮我。

两天后,我到他的办公室找他,他带我到河畔的餐厅用餐。餐厅离巴士总站不远,那是一个曾遭战火蹂躏、现在水泥钢筋建筑林立的地区,是我不曾履足的地区。我开始脱离平常的学生生活圈,在别处闲荡。他点了三明治。我对他的魅惑未曾稍减。他笑着跟我说,他可以找几个朋友,在我的肚子里放导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他提到一对姓B的夫妻,妻子LB在两、三年前堕过胎,“她啊,差点就翘辫子。”他没有他们的地址,不过LB在当特约记者,我可以到报社找她。我见过这个女孩,我们修过同一门语文学课。她个头娇小,棕色头发,戴副大眼镜,外表严峻。有次她上台口头报告,被教授大大褒奖一番。像她这样的女孩也堕过胎,让我心安不少。

吃完三明治,尚·T瘫在椅子上,咧嘴微笑:“吃过东西,好舒服啊。”我觉得恶心反胃,感到前所未有地孤单。我开始明白,他不想和堕胎一事有太多牵扯。他参与的鼓吹家庭计划组织,依他们的道德标准,可容不下想堕胎的女孩。他冀望的是,随时掌握我的最新动态。有点像目睹一切,却无需付出代价。他还告诉我,他加入的组织支持怀胎自主权,就“道德上”,他没法借我钱,让我去非法堕胎。(我的记事本写着:“和尚·T在河边用餐。问题不断。”)

寻觅开始,我得找到LB。以前,我常在大学餐厅见到她的丈夫在发传单,他似乎没再出现。中午和晚间的空档,我找遍所有的教室,我还待在大厅,守着大门。

接连两个晚上,我在《巴黎-诺曼地报》 ( Paris-Normandie ) 分社前等LB。我不敢走进去问她在不在。我担心人家会觉得可疑。况且堕胎差点让她丢了命,我不想为这种事打扰她工作。第二天晚上,阴雨霏霏,街上只有我一个人。我撑着伞,漫不经心瞄着阅报栏,一边轮流盯着街道两头。贴在墙上的报纸,因雨淋而发出恶臭。LB就在卢昂的某个地方,她是唯一能够救我的女人,她并没有出现。回到宿舍,我在记事本上写下:“冒雨等LB,还是没等到。我好绝望。得弄走这个鬼东西。”

我没有半点线索,半点指引。

许多小说谈到堕胎,可是从未描述详细经过。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的女孩,转眼间就打掉了小孩,其中过程付之阙如。我到图书馆查“堕胎”的资料。相关书目只有医学杂志。我拿出两本:《外科手术集汇》和《免疫学月刊》,我期望找到实用的资讯,可是文章只提到“堕胎罪行”有何后果,我对那压根不感兴趣。

(那些相关书目的名称和编号,类号四八四,第五、第六目,一〇六五则,写在我当时的地址通讯簿里。看着以蓝色原子笔写下的这些潦草字迹,我有种古怪又迷惑的感觉。仿佛这些物质性的具体证据,以晦涩难解又无以抹灭的方式,掌握了过往的真相;那是变幻不定的回忆,以及难以恒常如一的书写,所无法企及的真相。)

某天下午,我离开宿舍,想去找个愿意替我堕胎的医生。在某个地方,应该有这样的一个人吧。卢昂成了灰色石碑构成的森林。我仔细看着每一块门牌,纳闷里头住着什么人。我没法下定决心去按门铃。我等候征兆。我往玛坦区走去,那是个远离市中心、有点偏僻的贫民区,我想象那儿的医生会比较善解人意。

那时是十一月,洒着淡淡阳光的日子。我一边走着,脑里哼着〈多明妮克,妮克,妮克〉 (Dominique nique nique)。那是当时非常流行的一首歌,到处都可以听见。歌曲以吉他伴奏,演唱者是多明会教派的修女——微笑修女 (Soeur Sourire)。歌词教化人心又显得有点天真(微笑修女显然不懂 niquer一词的意义),不过这首歌的旋律轻快愉悦,给我勇气继续我的找寻。我来到圣马可广场,广场上堆放着市场摊贩的货架。经过佛哲家具店,我往里头瞧。小时候,我曾经陪妈妈来这家店买柜子。我不再看门牌,我随意游荡。

大概十年以前,我在《世界报》上读到微笑修女自杀的消息。报导指出,微笑修女靠多明妮克一曲一炮而红以后,就和所属的修会有了不少磨擦。她离开教会,去和一个女人同居。渐渐地,她不再唱歌,被大家遗忘。她酗酒。这段生平简介让我震惊不已。对我来说,她是与社会彻底决裂的那一类女人;还俗的修女,多少有点同性恋和酗酒的倾向。她不晓得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种女人。在我孤零零一个人,茫然无措,徘徊在玛坦区的时候,正是这样的一个女人陪伴着我。我们都经历过孤独无依的时刻。那天下午,这个女人的歌,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而在不久之后,她自己也面临迷失堕落,最后还因此走上绝路。我多么希望她至少有过一点幸福的光阴,希望她在喝着威士忌的夜里,心里曾经想,她终究是狠狠地把那些修女全给“操”了。那时的她,应该已经懂得 niquer这个字的意思。

有些女人让我心生认同。她们当中有些已经作古,有的尚在人世,有些真有其人,有的只是虚构的小说人物。这些我不曾打过照面的女人,尽管和我如此不同,我却感觉自己跟她们有某些共同点。微笑修女就属于这一类女人。在我心里,这些艺术家、作家、小说女主角、童年回忆里的女人,紧紧相系在一起。我感觉,她们的故事,就是我的故事。

*

学校里,称得上是朋友的两个女孩已经离开。一个进了圣伊来尔市的结核病疗养院,另一个到巴黎念教育心理学。我写信告诉她们我怀孕的事,说我想堕胎。她们两人都没有评判我,可是显然吓坏了。别人的恐惧并不是我需要的东西;她们没办法帮上我的忙。

我和O从大一就认识,我俩的房间位在同一层楼,常一同外出,不过她称不上是朋友。我和其他女孩一样,觉得她黏人又讨厌。不过女孩间就爱论人是非,评语再恶毒,也无关紧要,影响不了大家的交情。我晓得,她多么渴望知道别人的秘密,好向其他女孩献宝;讲述秘密的那一个小时,别人会觉得她有趣,不当她是黏人精。她出身资产阶级、笃信天主教的家庭,对教条奉如圭臬,我要想吐露隐情,她绝对是最后一个对象。可从十二月起,一直到事情结束的那段时间,她是我的心腹密友。我注意到一件事:我多么渴望告诉别人我的状况,我才不管他们的思想是保守或开放,才不管他们会怎么评断我。那是走投无路的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我毫不在乎可能的后果,我试图和别人分享事实,拖他们陪我一起惊慌失措。

安德烈·X是文学院大一的学生,擅长用冷酷的语调讲述切腹自杀的恐怖故事。我和他称不上熟。一次和他在咖啡馆闲聊时,我拐弯抹角地告诉他怀孕的事,还有我不顾一切要堕胎的决心。他惊讶得愣在原地,棕色的双眸直勾勾盯住我。他劝我坦然接受“自然的法则”,别铸下大错,他认为堕胎是罪过。我们坐在大都会咖啡馆靠门的位置,桌子面对着街道。我们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法撇下我离开。他坚决要我打消堕胎的念头,我感觉,在他的坚持背后,隐藏着极度的慌乱,以及因惊惧而生的着迷。我的堕胎欲望,像是一种魅惑。其实,对O、安德烈·X、尚·T来说,我的堕胎不过是一段故事,结局尚未明朗的故事。

[……]

唯一无动于衷的,是让我怀孕的那个男人。(飞地编按:即下文提到的P)他偶尔才会从波尔多写封信给我,字里行间遮遮掩掩地暗示,要找到解决方式有多困难。(记事本上写着“他要我自己想办法。”)我应该断定,他对我已经不再有感情,他唯一想望的是,再做个单单纯纯的学生,只管担心考试和未来出路。我应该揣测到他的想法,我还是没有勇气分手,烦恼着要怎么堕胎已够叫我绝望,我不想再面对分手带来的空虚失落。总之,我 恰如其分地遮掩现实。在咖啡馆里,看见男孩子在开怀大笑,每每让我心如刀割——在同一个时刻,他也许也像他们一样开怀笑着;所以,我可不能让他悠哉过日子。十月的时候,我们曾计划在耶诞节和朋友去滑雪,是一对情侣档。我不想改变计划。

时序进入十二月中旬。

我的屁股、乳房紧紧绷住洋装,我的身体臃肿,可是已经不再害喜。有时我压根忘记自己有两个月身孕。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决心打掉胎儿,内心自我催眠,不去担忧堕胎的底限,可我心里再清楚不过,怀孕的女孩任凭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过去,一个月又一个月流逝,大限终会到来。我躺在床上,冬日的阳光洒落窗前,我听着《布兰登堡协奏曲》,就像去年冬天一样。我不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任何改变。

我的日记上写着:“我有种感觉,我的怀孕,抽象而不真切。”——“我摸着肚子,就在那里。确确实实就在那里,不是想象。假如我什么也不做,明年七月,就会生下自己的小孩。可是我没有半点真实感。”

圣诞节前十天左右,就在我不再怀抱希望的时候,LB来敲我的房门。尚·T在街上遇见她,告诉她我有事找她。她还是戴着黑框大眼镜,样子看来严峻得吓人。她对我微笑。我们肩并肩坐在床上。她给了我那个女人的地址。帮她堕胎的女人,叫P-R女士,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助产士,在诊所工作,住在巴黎十七区的卡地内甬道。甬道,听起来多么符合污鄙又神秘的堕胎婆形象。听到这两个字,我该是笑出声来,因为我记得她特别强调,卡地内甬道通往卡地内大街,不是死巷。我对巴黎全然陌生,这条街名只让我想起一家卡地内珠宝店,收音机频道每天都有它的广告。LB平静地,甚至语带诙谐地,对我描述P-R女士的操作流程:她用一支俗称鸭嘴的窥器把导管放入子宫颈,接下来就等孩子自己流掉。这女人态度严谨,手法干净俐落,使用的器具都经过煮沸消毒。不过,沸水杀不了所有细菌,那次LB染上了败血症。不过我大可随便编个毛病,马上去看医生拿抗生素。我告诉她,我已经有一张盘尼西林处方笺。听起来是挺简单的一件事,教我放心。反正LB已经做过,也安然无恙地脱身。P-R女士收费四百法郎(相当于一九九九年的六千法郎)。LB主动提议借我钱。地址和钱,是我当时在世界上唯一需要的东西。

电影《正发生》(2021)

(我用姓名缩写来代表的这个女人,现在回想起来,她是第一个站到我这边,帮助我度过难关的姐妹。那些和我站在同一阵线的姐妹,用她们的知识、行动和决定,协助我尽可能安然度过这项考验。我想写下她的姓氏,还有她那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美丽名字——由她逃离佛朗哥统治的西班牙裔父母所取的名字。我想这么做,证明LB确实存在,告诉世人她在我的生命里何等重要。可也正基于同样的理由,让我打消念头。我没有权利,利用这么个不对等的权力,在书里曝露LB的身份,她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还活在人世——是的,我刚在电话簿上确认过。她大有可能义正辞严地指责我,说她“可没要求我这么做”。

上个周日,回到诺曼地时,我绕道卢昂一趟。我走过巨钟街,来到大教堂。有栋新近落成的“皇宫空间”1 ,我在里头的一间露天咖啡座坐下。由于手头正在写这本书,我不停回想六〇年代,可早已除旧布新、色彩缤纷的这个城市,市中心的一切没给我带来任何悸动。我得靠着想象力,剥除城里的一切色彩,让建筑物的墙壁再度恢复灰暗,让人行道上又驶着汽车,只有借由这番艰辛的过程,我才能趋近昔日岁月。1. 译按:Espace du Palais,卢昂一间住商混合的购物中心。

我仔细观察行人。就像隐藏在风景画里的人物,来往的行人中,也许有我一九六三年的同窗。我在书写的当下,浮现在脑海里的那些面孔如此清晰,待在卢昂的露天座时,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面貌。邻桌坐着一位美丽的棕发女孩,小麦肤色,嘴唇小巧厚实,她让我想起LB。我想把这女孩看作她的女儿。)

[……]飞地编按:这里省略的部分包含了P与“我”去旧金山滑雪的段落;P-R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段落,她与“我”约定了下一次见面进行手术的时间是一月十五日。

一月十五日礼拜三,我在中午过后搭火车前往巴黎。抵达十七区的时候,离约定时间还有一小时。我在卡地内通衢附近闲逛。天气温暖而潮湿。我走进一间教堂——圣查理·波洛美教堂,坐在里头很长一段时间,祈祷待会不要受苦。时间还没到,我到卡地内通衢附近的咖啡馆,喝茶等候。邻桌有几个学生在玩一种掷骰子的游戏,是店里仅有的客人,老板和他们有说有笑。我不停看表。要离开前,我下楼上厕所。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每回要做什么重要的事情前,我总得先上个厕所。我盯着洗手台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大概在想:“这种事竟然要发生在我身上。”“我会承受不了。”

P-R女士已经做好准备。我看见瓦斯炉上头蒸气四冒的锅子,所有器具应该都在里头。她带我进房间,她似乎急着动手。她在床尾摆了张桌子,桌上盖着一条毛巾。我脱掉丝袜,内裤,我应该没脱掉身上的黑裙,因为是宽摆的裙子。我脱衣的时候,她问我:“破处女的时候,您可流了很多血?”她要我上半身在床上躺平,头靠在枕头上,提起腰和腿,弯曲着搁在桌上。她一边忙东忙西、一边滔滔不绝,再次跟我强调她只放导管,不放其他东西。她告诉我一个案例,就在上个礼拜,有位母亲横死在餐桌上,因为有个女人帮她灌漂白水。P-R女士一边说,精神显得相当亢奋;有人做出这种欠缺专业的事,显然让她非常愤怒。这是刻意说来让我安心的话吧。我还宁可她啥也别说。许久以后,我认为,她不过是对工作一丝不苟,追求尽善尽美。

她坐到床尾的桌子前。

我看见挂着窗帘的窗户、对街公寓的窗子,还有P-R女士灰色的头颅,在我腿间。我不曾料到自己会有这一天。也许我想起了女同学们,在此时此刻,她们正在大学里啃书吧。想起母亲,她正一边哼歌、一边烫衣服吧。想起P,他正走在波尔多街上吧。可有些事情,就算不去想,也会自然而然盘踞心头。我很清楚,大部分人照旧过着平常的日子,也许正因为这个理由,才让我反复问自己:“我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房间的影像回到我脑子里。那是分析不了的一幕。我只能沉溺其中。对我而言,凑在我腿间、插进鸭嘴的这个女人,似乎正在替我接生。

这一刻,我杀掉的是体内的母亲。

这些年来,我记忆里的房间与窗帘,就是我在床上所见的景象。也许已经有个年轻主管买下那整层楼,重新装修。房间也许变得明亮,摆着 IKEA家具。不过我敢肯定,那个房间还保留着过往的记忆,有这么些女孩和女人,在这里被插入导管。

疼痛那样剧烈。她说:“小姑娘,别再叫了。”“我得完成工作。”也许她还说了别的话,所有的话只有一个涵义,她非得贯彻始终不可。后来,听一些偷偷堕胎的女人描述往事,她们也听过如出一辙的话语。仿佛在那样的时刻,脱口而出的只有必要的指示,偶尔也有怜悯的话语。

我忘了她到底花多少时间放导管。我哭着。我不再觉得痛,只觉腰部沉甸甸的。她说已经大功告成,叫我什么也别碰。怕会有血水流出,她帮我垫了厚厚一块棉布。我可以去上厕所,可以走路。过个一、两天,东西就流掉了,要是没有的话,我得立刻打电话给她。我们一起在厨房里喝咖啡。她也满意自己完成的任务。我不记得何时给她钱的。

她担心我要怎么回去。她坚持送我到卡地内桥搭车,那里有火车直达圣拉札火车站。我想独自离开,再也不要看见她,但我不想拒绝她的好意,惹她不高兴。我那时还不晓得,她的好意不过是出于恐惧,她怕我昏倒在她家楼下,被人发现。她套上大衣,脚上还穿着拖鞋。

来到外头,一切突然变得如梦似幻,毫无真实感。我们并肩走在卡地内通衢中央,往路口前进;一栋楼房的墙壁似乎挡在衢道尽头,往前望,只见一道缝隙的亮光。那是缓慢的一幕,天色不再那么明亮。回顾我的童年、我过往的生命,我不知道自己何以沦落到这般田地。我们与一些人错身而过,我感觉他们在看我,似乎看到我们两人,就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我觉得世界遗弃了我,陪着我的只有这个身穿黑色大衣的女人,仿佛她是我的母亲。在街上的明亮光线里,在她的洞窟之外,肤色灰槁的她,让我心生嫌恶。拯救我的这个女人,看来像个狰狞的巫婆,或是老态龙钟的老鸨。

她给了我一张车票,陪我在月台上等待开往圣拉札的火车。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穿着拖鞋出门。我老是认为,她应该是那种习惯趿着拖鞋到街角杂货店买东西的女人。从这一点可以显示,对我来说,她是出身普罗阶层的女人,是彼时的我正逐渐脱离的那个阶层。)

一月十六、十七日,我等待子宫收缩。我写信给P,说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他;写给父母,说我周末不回家,我要去看维也纳华尔滋——卢昂的大街小巷都贴着海报,正好给我一个正当借口。他们可以从报上确认,表演是真有其事。

没有动静。我没感觉到疼痛。十七日晚上,周五,我从火车站附近的邮局打电话给P-R女士。她叫我隔天早上去找她。从一月一日起就一片空白的日记,我在十七日周五这页写下:“我仍在等待。明天我要再去找堕胎婆,她没做好。”

十八日周六,我一大早就坐上火车前往巴黎。天寒地冻的日子,眼前一片雪白。车厢里,两个女孩坐在我后面,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笑个不停。听她们说话,我感觉自己失却了年纪。

P-R女士一看到我,直嚷着天气真冷,马上带我进屋。一个男人坐在厨房里,年纪看来比她轻,他头上戴着贝雷帽。看到我,他既不惊讶也没有半点不自在。我不记得他后来是留在屋里还是离去,不过他应该是讲过一些话,因为我认为他是意大利人。餐桌上,有个装满沸水的脸盆,一条红色的细导管在里头漂浮。我明白,那是她要再替我放进体内的导管。上一条,我没看过。它看起来活像一条蛇。脸盆旁放着一支发梳。

(假如我要用一幅画来表现生命中的这个事件,我会画靠在墙边的一张小桌,上头摆了个搪瓷脸盆,红色导管在水里漂浮。一支发梳随意搁在脸盆右边。我相信,全世界没有一间美术馆藏有这样的一幅画——名为《堕胎婆工作坊》的一幅画。)

和上一次一样,她领我到房间里。我不再感到害怕。我不感觉到痛。她拿出我体内的导管,再放入脸盆里的那一条。这么做的时候,她嚷道:“您在收缩。”那是助产士说的话。要不是听到这一句话,我还不曾将堕胎和生产联想在一起。她没有叫我多付一笔钱,只吩咐我到时候要把导管寄还给她,因为那种样式很难找。

从巴黎回来的火车上,在我坐的车厢里,一个女人不停在锉修指甲。

P-R女士就此功成身退。她完成了工作,解决我的烦恼的第一步。她的责任到此为止。

[……]

周末,大学宿舍里只剩下外国学生,还有老家在远方的一些女孩。宿舍旁的大学餐厅不营业。不过我不需要和人说话。就我记忆所及,我当时并不害怕,只感到某种平静,除了等待,我没有其他事得做。

我看不下书,也听不进音乐。我拿出一张纸,画下卡地内通衢——我从堕胎婆家走出后,铺展在我眼前的小巷,两侧紧紧相邻的高墙,甬道尽头的细缝。打从成年以来,这是唯一的一次,我想画幅画。

周日下午,我走在圣安纽市街头,天气冷冽,阳光普照。导管不再让我不舒服。这个东西成为我肚子的一部分,我的伙伴。我只怪自己没有早点行动。

日记本里,一月十九日那页写着:“有点痛。我在想,需要多久时间,胚胎才会死去,被排出体外。有人用喇叭吹奏着〈马赛进行曲〉,楼上有人在笑。生命就是如此,所有的一切。”

(所以我并未感觉到不幸。也许我真正该思考的是,为何八年以后,在写我的第一本书《空衣橱》时,我得想象自己又回到宿舍房间,回到那个礼拜天。为什么我希望自己二十岁以前的岁月,留存在这个宿舍房间,留存在这个礼拜天。)

周一早上,我已经带着导管生活了五天。中午左右,我搭上火车回Y城,匆匆来回父母家一趟。我担心这个周末,身体状况会让我不方便回家。或许,我跟平常一样,又用丢铜板决定,自己是不是还有时间回家一趟。天气暂时回暖,母亲打开每间房间的窗户。我查看内裤。导管已经从私处跑出来,血和水沿着导管流出,湿透整条内裤。我看着附近的低矮房子、花园,是自童年以来,就不曾改变的风景。

(再来是另一个画面。时光又要再倒退九年。粉红色的大块污渍,混杂了血和体液。那是四月的某个下午,在我上课的时候,我家母猫死在我的枕头上,它肚里的小猫全部一命呜呼。我回到家时,猫儿已被埋葬。)

下午四点二十分,我再搭电联车回卢昂。车程只有四十分钟。和往常一样,我带回雀巢咖啡、炼奶和饼干。

贝雷帽酒吧的电影之夜,这一晚,放映的是《波坦金号战舰》 ( Le cuirassé Potemkine ) ,我和O一道去看。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肚子已经开始阵痛。每次一收缩,我一边盯着萤幕,一边屏住呼吸。阵痛的间隔越来越短。我再也看不下去。高吊的一块肉上,密密麻麻的蛆在蠕动,那是我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我站起身,奔回宿舍。我躺到床上,开始紧紧攀住床头,忍着不叫出声。我呕吐了。稍晚,O回来了,电影已经演完。她坐到我身边,不知如何是好。她要我像待产的女人那样呼吸,像小狗一样。每次阵痛间,我才偷空喘口气,疼痛持续不止。已过午夜。O回房睡觉,她对我说,有需要再叫她。我们两人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我感觉有强烈的便意,便跑向走廊尽头的厕所,蹲在马桶前,面对着门。我看着双腿间的磁砖。我使尽力气推。那东西像手榴弹一样爆开,血水飞溅,直流到门边。我看见从私处垂出一条淡红色脐带,尾端挂着一个小娃娃。我从未想过体内会有这个东西。我得带着它回房去。我一只手托住它——真是出奇地重,然后把它紧夹在双腿间,沿着走廊往前走。我是只兽。

O的房门微敞,透出光线,我轻唤她的名字,说:“出来了。”

我俩回到我房里。我坐在床上,胚胎垂在我双腿间。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我对O说,得剪断脐带。她拿起剪刀,我们不知从哪里下手,不过她动了刀。我们盯着那个头颅巨大的小小身躯,透明的眼皮下,双眼像是两块蓝色的斑点,就像个印度娃娃。我们辨识性别。似乎看见了冒出头的阴茎。我竟然制造得出这样的东西。O坐在圆凳上,她哭着。我们沉默地流泪。那是无以名状的一幕,生与死并存的一刻。献祭的一幕。

我们不晓得该怎么处理胚胎。O回房找了个空饼干袋,我把它放进去。我把袋子拿到厕所去,就像装了个石块似的沉重。我把袋里的东西倒进便池,然后拉了冲水开关。

堕掉的死胎,在日本,叫作“水的孩子”。

我完成入睡前的梳洗。这个时候,再也没别的事好做。

信仰虔诚又出身资产阶级的O,绝对没料到自己竟会动手为一个三个月的胎儿割脐带。现在的她,回想起当年的事,或许要把它当作是无从解释的混乱、生命中的意外出轨。或许她也反对堕胎。不过,在我的记忆里,看见的是她布满泪痕、怏怏不乐的小脸。那一夜,在女生宿舍十七号房,只有她陪在我身边,临危受命的助产士。

我在失血。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血断断续续从剪断的脐带流出来。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O替我敷上毛巾,一条条毛巾很快就被血浸湿。我不想看医生,没有他们帮忙,我不也安然脱身。我想站起来,眼前却直冒金星。我想自己就要因为出血而死。我对O大嚷,马上帮我找医生。她跑下楼找管理员,找不到人。接下来我听到一些声音。我肯定自己已经流血过多。

值班医生一现身,揭开这一夜的第二幕。从亲眼见证生与死的第一幕,进展到秘密曝光与审判的阶段。

他坐在我床上,抬起我的下巴:“你为什么干出这种事?说!为什么?”他冒着怒火的双眼盯住我不放。我恳求他不要让我死去。“看着我!跟我发誓,你不会再干这种事。永不再犯!”他狂乱的双眼让我以为,如果我不发誓,他会眼睁睁让我死掉。他拿出处方笺,“你得到天主医院。”我说我宁可到诊所。他又说了一次“天主医院”,口气坚决,像是在表示,像我这种女孩,唯一的去处就是医院。他向我要诊疗费。我站不起身,他自行打开我的书桌抽屉,从皮包里拿了钱。

(这一幕,几个月前我曾经书写过,我刚在一堆文件里发现那一篇文字。我发现自己使用了相同的字眼,像是“他会眼睁睁让我死掉”等等。我在厕所流产的一幕,我也用了相同的比喻,比如炸弹或手榴弹爆炸,或是酒桶的木塞爆开。当你没法子用其他的语汇去描述,某个画面就确切代表了一切经过,没有别的可能性,不啻证明,我 确实经验的过程, 正是如此。)

我躺在担架上被送下楼。没戴眼镜,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我在前半夜保持的冷静、服用的抗生素,完全没有用,最后还是必须到医院解决。我感觉,直到出血以前,我的所作所为都无懈可击。我寻思究竟犯了什么错,也许错在不该剪断脐带。状况不再是我能掌握的。

(我觉得这本书一写完,我也会面临同样的命运。我的决心、我的努力,暗中进行、甚至可说是偷偷摸摸的这一番回顾——假如没人怀疑我正在写这个事件的话。一切的一切,都将骤然烟消云散。将要公诸于世的文章,我对它再也没有掌控权,就像在天主医院,我失却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我被送到人来人往的大厅,放在正对着电梯的一张推床上头。仿佛永远不会轮到我一般。出现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孩,陪在她身边的女人应该是她母亲。她说她就要生了。护理师置之不理,说她根本还不到预产期。女孩想住院,经过一番吵闹,她和女人一起离开。护理师耸耸肩,“这个女的,十五天来,天天都来闹!”我这才知道女孩二十岁,未婚怀孕。她没堕掉孩子,可是得到的对待和我一样糟。堕胎的女孩和贫民区的未婚妈妈,被归类到同一边。也许她比我更受鄙夷。

手术室里,我全身赤裸,双腿高举,绑在搁脚架上,强烈的灯光照着我。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动手术,我肚子里已经没有东西。我哀求动手术的年轻医生,请他告诉我。他站在我敞开的双腿间,吼道:“我可不是你的水电工!”在麻醉药开始生效前,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我可不是你的水电工!”这句话,就跟所有标示这个事件的话语一样,不过是非常平常的句子,是人们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的那种话。可这一句话,一直在我体内熊熊燃烧。不论是一再重复,或是社会政治评论,都无法减弱它的强度!这是“大出我意料”的一句话。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看到一身白袍、戴着塑胶手套的男人,一边对我大吼“我可不是你的水电工!”,一边把我痛打一顿。也许,他是看了当年大受欢迎的费南德·雷诺所画的某幅漫画,让他脱口而出这句话。这样的一句话,再次划分了我眼中的世界,区分出医生和工人、医生和堕胎的女人、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阶级。)

我醒过来时,已是晚上。我听见有个女人走进来,后来吼着叫我闭嘴。我问她我的卵巢是不是被拿掉。她恶声恶气地回答:只是刮个子宫而已。我一人独占一间房,穿着医院的睡衣。我听见婴儿在哭。我的肚子是个松垮的空壳子。

我明白自己在这一夜失去了少女的身体,私处生气蓬勃又神秘的少女身体,即便接受过男人的阴茎也不会改变——反让它越发活跃,更加神秘。我的私处曝露在那儿,大敞着,腹部洞开,被刮过。就像我母亲的身体。

我拿床脚的病历表来看。上头写着 “utérus gravide”( 子宫受孕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 “gravide”( 受孕 )这个字眼,我讨厌这个字。它让我想起一个拉丁字 gravidus,应该是“沉重”的意思。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写,我已经没了孩子。人们想隐瞒真正发生过的事吧。

中午,有人送来餐点,盘里装满汆烫的肉和叶梗分明、煮得熟烂的包心菜。我没法吃。我觉得餐盘里的东西是我的胎盘。

走廊传来巨大的骚动,似乎是餐车造成的。每到固定的时间,总有女人的声音嚷着“奶油,给哺乳的X,奶油,给哺乳的Y”,像是特别待遇。

昨晚的实习医生来看过我。他待在房间另一头,看起来局促不安。我以为,他为自己在手术室的粗暴态度感到惭愧。我替他难过。但我错了。他会惭愧,不过是因为他事先毫不知情,才用对待工厂女工或超市收银员的态度,来对待我这个文学院学生。这个真相,当晚我后来就发现了。

所有的灯光熄灭了好一段时间。值班护理师是个头发灰白的女人,她来到我房里,一语不发走到我床头。在床头灯的半明半暗中,她看来和蔼可亲。她用责备的口吻对我低语:“昨晚,您怎么没告诉医生,您跟他一样?”我迟疑了几秒,总算明白她的意思是:“跟他一样,属于他那个世界。”动完刮除手术,他才知道我是学生,也许是看到了我的学生保险卡。她模仿实习医生吃惊和暴跳如雷的样子,“到底是为什么!她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仿佛我的作为也让她忿忿不平。我当时该是想,她说得对,他那样粗暴地对待我,全是我的错: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和谁打交道。

她离开时,意有所指地做出结论:“这样一来,您可轻松多了。”她指的是堕胎的事。这是我在天主医院唯一听见的安慰话语。也许,我能够堂而皇之违反法律,该感谢的不是助我一臂之力的那些女人,而是右派那些“有头有脸人物”的认可。

(在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日凌晨值班的这位医生,假如我知道他的名字,假如我也还没忘,我想必会在这里写下他的名字。可是这样的报复无济于事,也不公平,因为像他一样的行为,该是随处可见。)

[……]

待在天主医院的那五天,我不记得自己读了任何书。三个月来,这是第一次,我无须再等待什么。我躺在床上,望向窗外,看到医院另一翼的屋顶。

刚出生的婴儿不时哭着。我的房里没有摇篮,不过我也经历了生产,我不觉得自己和隔壁的女人们有何不同。我甚至觉得自己比她们多懂了些什么,因为我的孩子已经不在人世。我在宿舍厕所产下一个生命,同时间,那也是死亡。生平第一次,我感觉自己踏进女人的阵营,负有传宗接代重任的女人。当时是阴沉的冬日。我在世界的光亮里飘浮。

一月二十五日礼拜六,我离开了天主医院。[……]

我回到卢昂。那是个冷冽、阳光普照的二月天。我返回的世界,似乎不再是同一个世界。行人的脸、汽车、大学餐厅桌上的托盘,我眼中的一切似乎都蕴涵着象征意义。但因为多得无可胜数,我只攫取了其中一样。一边是蕴涵太多意义的某些人、某些事物;另一边,则是毫无意义的语句和字汇。我的神智无比清明,日夜如一,那是语言无法描述的状态。我睡得很浅,我肯定自己一直是醒着的。白白小小的人儿飘浮在我眼前,就像朱勒·凡尔纳 (Jules Verne)的作品里,被丢到外太空的狗骨头,跟着太空人飘来荡去。

我到图书馆念书,准备十二月中旬起就不曾再碰的论文。阅读变成耗时的大工程,我觉得自己像在破解艰涩的密码。我的论文题目是超现实主义文学中的女人,整体概念似乎清晰明白,可是我没法将它分解为一个又一个的观点,条理分明地陈述。在我眼里,这个题目仿佛是梦境的画面,轮廓模糊,可是真实性不容置疑。图书馆里,学生在努力啃书,肥胖的馆员兜着一个查图书目录的女孩打转,我的论文题目甚至比这些人都来得真实。我心领神会,那是一种不待言语的知性。

我在房里听巴哈的〈圣约翰受难曲〉,教士开始独唱,以德文吟诵耶稣受难的经过,那仿佛是以我陌生的语言,讲述十月到一月期间,我亲身经历的试炼。接下来是和声: 往何处去;往何处去;广大无垠的视界开展在我眼前,卡地内通衢的厨房、导管、汩汩鲜血,流淌过全世界的苦难和永恒的死亡。我感觉自己获得了救赎。

我在大街小巷穿梭,体内深藏了一月二十一日凌晨那宛如圣物的秘密。我不知道自己达到的究竟是恐惧或是美的极限。我感到自豪。就像孤独的航海家、吸毒者和小偷,跨入无人胆敢履足之地时,那样油然而生的骄傲。也许,是我的沾沾自喜,让我写下这些文字。

选自《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大块文化,2022.11

|安妮·艾诺(Annie Ernaux),一九四〇年出生于法国诺曼地,法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作品几乎全来自她个人的亲身体验,因而带有浓厚自传色彩及私小说意味,不仅广受好评,而且获奖无数。其中《位置》( La Place )一书获得法国文学界最崇高奖项之一的荷诺多奖(Prix de Renaudot),该书英文版( A Man’s Place )以及《一个女人》( A Woman’s Story ,原文 Une Femme )均荣获《纽约时报》年度最佳选书;《羞耻》( Shame ,原文 La Honte )更被《出版人周刊》评选为一九九八年最佳书奖。《嫉妒所未知的空白》( L’Occupation )更突破了小说体自传的形貌,塑造了全新的阅读经验。艾诺的作品销售超过百万,且被视为法国当代文学经典,在全国各级学校里广泛教授。二〇二二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至高的肯定。

|者简介: 张颖绮,台湾大学外文系毕业。译有《在莫斯科的那场误会》、《柳橙园》、《蓝色加萨》、《宛如希望之歌》、《无尽的赞歌》等书。

题图:Shutterstock / 达志影像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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