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流泪?”
“我对人会死亡怜悯。”
我爱黑眼珠七等生
李龙第不告诉他的伯母,手臂挂着一件女用的绿色雨衣,撑着一支黑色雨伞出门,静静地走出眷属区。他站在大马路旁的一座公路汽车亭等候汽车准备到城里去。这个时候是一天中的黄昏,但冬季里的雨天尤其看不到黄昏光灿的色泽,只感觉四周围在不知不觉之中渐层地黑暗下去。他约有三十以上的年岁,猜不准他属于何种职业的男人,却可以由他那种随时采着思考的姿态所给人的印象断定他绝对不是很乐观的人。眷属区居住的人看见他的时候,他都在散步;人们都到城市去工作,为什么他单独闲散在这里呢?他从来没有因为相遇而和人点头寒暄。有时他的身旁会有一位漂亮的小女人和他在一起,但人们也不知道他们是夫妇或兄妹。唯一的真实是他寄居在这个眷属区里的一间房子里,和五年前失去丈夫的寡妇邱氏住在一起。李龙第看到汽车仿佛一只冲断无数密布的白亮钢条的怪兽急驶过来,轮声响彻着。人们在汽车厢里叹喟着这场不停的雨。李龙第沉默地缩着肩胛,眼睛的视线投出窗外,雨水劈拍地敲打玻璃窗像打着他那张贴近玻璃窗沉思的脸孔。李龙第想着晴子黑色的眼睛,便由内心里的一种感激勾起一阵绞心的哀愁。隔着一层模糊的玻璃望出窗外的他,仿佛看见晴子站在特产店橱窗后面,她的眼睛不断地抬起来瞥望壁上挂钟的指针,心里迫切地祈望回家吃晚饭的老板能准时地转回来接她的班,然后离开那里。他这样闷闷地想着她,想着她在两个人的共同生活中勇敢地负起维持活命的责任的事。汽车虽然像横扫万军一般地直冲前进,他的心还是处在相见是否就会快乐的疑问的境地。
他又转一次市区的公共汽车,才抵达像山连绵座立的戏院区。李龙第站在戏院廊下的人丛前面守望着晴子约定前来的方向。他的口袋里已经预备着两张戏票。他就要在那些陆续摇荡过来的雨伞中去辨认一只金柄而有红色茉莉花的尼龙伞。突然他想到一件事。他打开雨伞冲到对面商店的走廊,在一间面包店的玻璃橱窗外面观察着那些一盆一盆盛着的各种类型的面包。他终于走进面包店里面要求买两个有葡萄的面包。他把盛面包的纸袋一起塞进他左手臂始终挂吊着的那件绿色雨衣的口袋里。他又用雨伞抵着那万斤的雨水冲奔回到戏院的廊下,仍然站在人丛前面。都市在夜晚中的奇幻景象是早已呈露在眼前。戏院打开铁栅门的声音使李龙第转动了头颅,要看这场戏的人们开始朝着一定的方向蠕动,而且廊下刚刚那么多的人一会儿竟像水流流去一样都消失了,只剩下纠缠着人兜售橘子的妇人和卖香花的小女孩。那位卖香花的小女孩再度站在李龙第的面前,发出一种令人心恻的音调央求着李龙第,摇动他那只挂着雨衣的手臂。他早先是这样思想着:买花不像买面包那么重要。可是这时候七时刚过,他相信晴子就要出现了,他凭着一股冲动掏出一个镍币买了一朵香花,把那朵小花轻轻塞进上衣胸前的小口袋里。
李龙第听到铁栅门关闭的吱喳声。回头看见那些服务员的背影一个一个消失在推开时现出里面黑雾雾的自动门。他的右掌紧握伞柄,羞热地站在街道中央,眼睛疑惑地直视街道雨茫茫的远处,然后他垂下了他的头,沉痛地走开了。
他沉静地坐在市区的公共汽车里,汽车的车轮在街道上刮水前进,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转身爬在窗边,听到车轮刮水的声音竟兴奋地欢呼起来。车厢里面乘客的笑语声掩着了少许的叹息声音。李龙第的眼睛投注在对面那个赤足褴褛的苍白工人身上;这个工人有着一张长满黑郁郁的胡髭和一只呈露空漠的眼睛的英俊面孔,中央那只瘦直的鼻子的两个孔洞像正在泻出疲倦苦虑的气流,他的手臂看起来坚硬而削瘦,像用刀削过的不均的木棒。几个坐在一起穿着厚绒毛大衣模样像狗熊的男人热烈地谈着雨天的消遣。这时,那几个欢快的小伙子们的狂诳的语声中开始夹带着异常难以听闻的粗野的方言。李龙第下车后;那一个街道的积水淹没了他的皮鞋,他迅速朝着晴子为生活日夜把守的特产店走去。李龙第举目所见,街市的店铺已经全都半掩了门户打烊了。他怪异地看见特产店的老板手持一只吸水用的碎布拖把,困难地弯曲着他那肥胖的身躯,站在留空的小门中央挡着滚滚流窜的水流,李龙第走近他的身边,对他说:
“请问老板──”
“嗯,什么事?”他轻蔑地瞥视李龙第。
“晴子小姐是不是还在这里?”
他冷淡地摇摇头说:
“她走开了。”
“什么时候离开的?”
“约有半小时,我回家吃饭转来,她好像很不高兴,拿着她的东西抢着就走。”
“哦,没有发生什么事罢?”
“她和我吵了起来,就是为这样的事──”
李龙第脸上挂着呆板的笑容,望着这位肥胖的中年男人挺着胸膛的述说:
“──她的脾气,简直没把我看成一个主人;要不是她长得像一只可爱的鸽子吸引着些客人,否则──我说了她几句,她暴跳了起来,赌咒走的。我不知道她为了什么贵干,因为这么大的雨,我回家后缓慢了一点回来,她就那么不高兴,好像我侵占了她的时间就是剥夺她的幸福一样。老实说,我有钱决不会请不到比她漂亮的小姐──。”
李龙第思虑了一下,对他说:
“对不起,打扰你了。”
这位肥胖的人再度伸直了身躯,这时才正眼端详着李龙第那书生气派的外表。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她的丈夫。”
“啊,对不起──”
“没关系,谢谢你。”
在他的眼前,一切变得黑漆混沌,灾难渐渐在加重。一群人拥过来在他身旁,急忙架设了一座长梯,他们急忙抢着爬上去。他听到沉重落水的声音,呻咽的声音,央求的声音,他看见一个软弱女子的影子扒在梯级的下面,仰着头颅,挣扎着要上去,但她太虚弱了。李龙第涉过去搀扶着她,然后背负着她(这样的弱女子并不太重)一级一级地爬到屋顶上。李龙第到达屋顶放她下来时,她已经因为惊慌和软弱而昏迷过去。他用着那件绿色雨衣包着她湿透的冰冷的身体,搂抱着她静静地坐在屋脊上。他垂着头注视这位在他怀里的陌生女子的苍白面孔,她的双唇无意识地抖动着,眼眶下陷呈着褐黑的眼圈,头发潮湿结黏在一起;他看出她原来在生着病。雨在黑夜的默祷等候中居然停止了它的狂泻,屋顶下面是继续在暴涨的泱泱水流,人们都忧虑地坐在高高的屋脊上面。
李龙第能够看到对面屋脊上无数沉默坐在那里的人们的影子,有时黑色的影子小心缓慢地移动到屋檐再回去,发出单调寂寞的声音报告水量升降情形。从昨夜远近都有断续惊慌的哀号。东方渐渐微明的时候,李龙第也渐渐能够看清周围的人们;一夜的洗涤居然那么成效地使他们显露憔悴,容貌变得良善冷静,友善地迎接投过来的注视。李龙第疑惑地接触到隔着像一条河对岸那屋脊上的一对十分熟识的眼睛,突然升上来的太阳光清楚地照明着她。李龙第警告自己不要惊慌和喜悦。他感觉他身上搂抱着的女人正在动颤。当隔着对岸那个女人猛然站起来喜悦地唤叫李龙第时,李龙第低下他的头,正迎着一对他熟识相似的黑色眼睛。他怀中的女人想挣脱他,可是他反而抱紧着她,他细声严正地警告她说:
“你在生病,我们一起处在灾难中,你要听我的话!”
然后李龙第俯视着她,对她微笑。
他内心这样自语着:我但愿你已经死了;被水冲走或被人们践踏死去,不要在这个时候像这样出现,晴子。现在,你出现在彼岸,我在这里,中间横着一条不能跨越的鸿沟。我承认与缄默我们所持的境遇依然不变,反而我呼应你,我势必抛开我现在的责任。我在我的信念之下,只伫立着等待环境的变迁,要是像那些悲观而静静像石头坐立的人们一样,或嘲笑时事,喜悦整个世界都处在危难中,像那些无情的乐观主义者一样,我就丧失了我的存在。
他的耳朵继续听到对面晴子的呼唤,他却俯着他的头颅注视他怀中的女人。他的思想却这样地回答她:晴子,即使你选择了愤怒一途,那也是你的事;你该看见现在这条巨大且凶险的鸿沟挡在我们中间,你不该想到过去我们的关系。
李龙第怀中的女人不舒适地移动她的身躯,眼睛移开他望着明亮的天空,沙哑地说:
“啊,雨停了──”
李龙第问她: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抱着我,我感到羞赧。”
她挣扎着想要独自坐起来,但她感到头晕坐不稳,李龙第现在只让她靠着,双膝夹稳着她。
“我想要回家──”
她流泪说道。
“在这场灾难过去后,我们都能够回家,但我们先不能逃脱这场灾难。”
“我死也要回家去,”她倔强地表露了心愿。“水退走了吗?”
“我想它可能渐渐退去了,”李龙第安慰她说:──“但也可能还要高涨起来,把我们全都淹没。”
李龙第终于听到对面晴子呼唤无效后的咒骂,除了李龙第外,所有听到她的声音的人都以为她发疯了。李龙第怀中的女人垂下了她又疲倦又软弱的眼皮,发出无力的声音自言自语:
“即使水不来淹死我,我也会饿死。”
李龙第注意地听着她说什么话。他伸手从她身上披盖的绿色雨衣口袋掏出面包,面包沾湿了。当他翻转雨衣掏出面包的时候,对面的晴子掀起一阵狂烈的指叫:
“那是我的绿色雨衣,我的,那是我一惯爱吃的有葡萄的面包,昨夜我们约定在戏院相见,所有现在那个女人占有的,全都是我的……”
李龙第温柔地对他怀中的女人说:
“这个面包虽然沾湿了,但水分是经过雨衣过滤的。”
他用手撕剥一小片面包塞在她迎着他张开的嘴里,她一面咬嚼一面注意听到对面屋顶上那位狂叫的女人的话语。她问李龙第:
“那个女人指的是我们吗?”
他点点头。
“她说你是她的丈夫是吗?”
“不是。”
“雨衣是她的吗?”
他摇头。
“为什么你会有一件女雨衣呢?”
“我扶起你之前,我在水中捡到这件雨衣。”
“她所说的面包为什么会相符?”
“巧合罢。”
“她真的不是你的妻子?”
“绝不是。”
“那么你的妻子呢?”
“我没有。”
她相信他了,认为对面的女人是疯子。她满意地说:
“面包沾湿了反而容易下咽。”
“天毁我们也助我们。”
他严正地再说。李龙第暗暗咽着泪水,他现在看到对面的晴子停止怒骂,倒歇在屋顶上哭泣。有几个人移到李龙第身边来,问他这件事情,被李龙第否认挥退了。因为这场灾祸而发疯甚至跳水的人从昨夜起就有所见闻,凡是听见晴子咒骂的人都深信她发疯了,所以始终没有人理会她。
你说我背叛了我们的关系,但是在这样的境况中,我们如何再接密我们的关系呢?唯一引起你愤怒的不在我的反叛,而在你内心的嫉妒:不甘往日的权益突然被另一个人取代。至于我,我必须选择,在现况中选择,我必须负起我做人的条件,我不是挂名来这个世上获取利益的,我须负起一件使我感到存在的荣耀之责任。无论如何,这一条鸿沟使我感觉我不再是你具体的丈夫,除非有一刻,这个鸿沟消除了,我才可能返回给你。上帝怜悯你,你变得这样狼狈褴褛的模样……
“你自己为什么不吃呢?”
李龙第的脸被一只冰冷的手抚摸的时候,像从睡梦中醒来。他看看怀中的女人,对她微笑。
“你吃饱我再吃,我还没有感到饿。”
李龙第继续把面包一片一片塞在她的口腔里喂她。她一面吃一面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亚兹别。”李龙第脱口说出。
“那个女人说你是李龙第。”
“李龙第是她丈夫的名字,可是我叫亚兹别,不是她的丈夫。”
“假如你是她的丈夫你将怎么样?”
“我会放下你,冒死泅过去。”
李龙第抬头注意对面的晴子在央求救生舟把她载到这边来,可是有些人说她发疯了,于是救生舟的人没有理会她。李龙第低下头问她:
“我要是抛下你,你会怎么样?”
“我会躺在屋顶上慢慢死去,我在这个大都市也原是一个人的,而且正在生病。”
“你在城里做什么事?”
“我是这个城市里的一名妓女。”
“在水灾之前那一刻你正要做什么?”
“我要到车站乘火车回乡下,但我没想到来不及了。”
“为什么你想要回家?”
“我对我的生活感到心灰意冷,我感到绝望,所以我想要回家乡去。”
李龙第沉默下来。对面的晴子坐在那里自言自语地细说着往事,李龙第垂着头静静倾听着。
是的,每一个人都有往事,无论快乐或悲伤都有那一番遭遇。可是人常常把往事的境遇拿来在现在中作为索求的借口,当他(她)一点也没有索求到时,他(她)便感到痛苦。人往往如此无耻,不断地拿往事来欺诈现在。为什么人在每一个现在中不能企求新的生活意义呢?生命像一根燃烧的木柴,那一端的灰烬虽还具有木柴的外形,可是已不堪抚触,也不能重燃,唯有另一端是坚实和明亮的。
“我爱你,亚兹别。”
李龙第怀抱中的女人突然抬高她的胸部,只手捧着李龙第的头吻他。他静静地让她热烈地吻着。突然一片惊呼在两边的屋顶上掀起来,一声落水的音响使李龙第和他怀中的女人的亲吻分开来,李龙第看到晴子面露极大的痛恨在水里想泅过来,却被迅速退走的水流带走了,一艘救生舟应召紧紧随着她追过去,然后人与舟消失了。
“你为什么流泪?”
“我对人会死亡怜悯。”
那个女人伸出了手臂,手指温柔地把划过李龙第面颊而不曾破坏他那英俊面孔的眼泪擦掉。
“你现在不要理会我,我流泪和现在爱护你同样是我的本性。”
李龙第把最后的一片面包给她,她用那只抚摸他泪水的手夹住面包送进嘴里吃起来。她感觉到什么,对李龙第说:
“我吃到了眼泪,有点咸。”
“这表示它卫生可吃。”
李龙第说。李龙第在被困的第二个夜晚中默默思想着:现在你看不到我了,你的心会获得平静。我希望你还活着。
黑漆中,屋顶上的人们纷纷在蠢动,远近到处喧嚷着声音;原来水退走了。这场灾祸来得快也去得快。天明的时候,只剩下李龙第还在屋顶上紧紧地抱着那个女人。他们从屋顶上下来,一齐走到火车站。
在月台上,那个女子想把雨衣脱下来还给李龙第,李龙第嘱她这样穿回家去。他想到还有一件东西,他的手指伸进胸前口袋里面,把一朵香花拿出来。因为一直滋润着水分,它依然新鲜地盛开着,没有半点萎谢。他把它插在那个女人的头发上。火车开走了,他慢慢地走出火车站。
李龙第想念着他的妻子晴子,关心她的下落。他想:我必须回家将这一切的事告诉伯母,告诉她我疲倦不堪,我要好好休息几天,躺在床上静养体力;在这样庞大和杂乱的城市,要寻回晴子不是一个倦乏的人能胜任的。
原载一九六七年四月《文学季刊》第三期
台湾众方家谈七等生与〈我爱黑眼珠〉
七等生眼里,人无贵贱之分,每个人的生命和心灵都是等高同宽,他用同理心和怜悯的态度,肯定生命的真实存在,也就是那些在隐秘角落里留下生命刻痕的小人物。他强调,一个人的人格不会因为身份高贵或卑微,就有高下之分,因为唯有将所有生命外在的身份、阶级、财富等装饰尽皆拆除,一个赤裸裸的灵魂才会浮现出来。人类不该用遮蔽的方式去区分生命的高下,而是应该去挖掘灵魂深处,那才是生命本质的所在。
〈我爱黑眼珠〉之中最受争议的恐怕是洪水中主角李龙第抛弃妻子、拯救妓女的情节。对于这样的小说写法,我宁可解释为一场梦境,小说虚实交错;洪水带来灾难,但洪水褪去之后,生命又重生了,人类可以恢复原有的生活。这其实是现代主义的表达方式,亦即前面的生活跟后来的生活是切割开来的;切断人与原有生活的联系,他就只能孤立存在,那么,这个人就会改变他所有感觉和价值观。七等生基本上是利用这样幻想出来的情节,去铺陈一个小说故事。整个六、七〇年代,〈我爱黑眼珠〉是争议最大的小说,几乎所有文学评论者都不站在他那边,对其投掷谴责的石块。
生命中本充满了过多的枷锁,解严之后,应该卸除了这些随着传统道德观而来的枷锁。对于现代主义而言,被传统太过腐朽的价值绑架,就无法放手追逐现代的感觉。七等生之所以用扭曲的语言、句法创作,主要用意是陈诉这个主角的人格曾经承受过如何扭曲的遭遇。
看七等生,绝不能从大叙述的观点去论述他。七等生从不写家国,不写那些阳刚、升华且充满斗志的大叙述。他看似荒诞、时不时挑战道德禁忌,有着不驯的灵魂,他曾说过:“心是一个艺术品,我们活着就是作为一个造心的匠人,日以继夜,分秒必争地赶工打造,在任何场所都不能忘怀这个神圣的工作。”他的创作着重于他内心的情感,因此毫不避讳地陈述自己内心的生命之歌。
──陈芳明
七等生的小说不容易懂,但我觉得还是可以放在同时代,与其他小说并读。譬如陈映真的小说就比较好懂,而且他很明确他想要追求写实主义,他批评美援文化。七等生似乎不太认同陈映真,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推测七等生的文学是不是表现出另外一种现代主义式的──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背后的政治隐喻?
譬如各位很熟悉的〈我爱黑眼珠〉这部七等生的代表作,里面有男主角、其妻子晴子,以及一位妓女,而男主角本来叫作李龙第,后来自称亚兹别。这个李龙第与亚兹别在七等生的其他小说里也反复出现,我觉得光是这三个名字就可以说是饶富隐喻。一个是日本名字;一个是龙象征中国;至于亚兹别则是一个译名。所以这是不是国家寓意或身世交混。当然,七等生反复强调他的小说没有什么政治隐喻,但我们说作者已死,所以读者可以在合理的范围内进行推测。
──祁立峰
七等生是我真心喜爱的文学前辈,他的作品〈我爱黑眼珠〉招致不少严厉批评,像是“七等生对文化或道德毫无敬意”。为什么一篇小说会引起满城风雨?因为它描述一段 爱与不认太太的故事。这样概括起来看似不伦不类,但事实上这只是小说表面上的情节。小说内在隐含一段“ 变成另一个人”的故事。为什么李龙第觉得他可以这么做?因为大水暂时将他和妻子隔开了,因为他觉得当时他不再是他自己。这是小说较为深层的意义。
再往深一层挖掘,〈我爱黑眼珠〉其实是个我现在该以什么姿态活着的故事,什么叫做“我该以什么姿态活着”呢?简短来说就是“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一个人如何决定自己应该以何种姿态活着。你如何决定现在要做什么事情,关乎你如何认定你自己;你觉得你的生命应该是什么模样,才能决定你自己是谁、决定你当下、此时此刻的举动。所以为什么纪录片《削瘦的灵魂》里七等生说:“我在讲人生、我在讲人类、我在讲地球;但你在跟我讲说这个人没道德”。这么说没有意义啊,我不是要讨论道德这件事情,因为它只是表面上的情节,它没有那么重要。从这个观点,可以进入下一阶段的讨论──李龙第为什么会做那样的选择?为什么他的想法这么奇怪,跟一般人不太一样?
我觉得可以提供一个线索:砌墙的故事。这可以从普里莫·莱维来谈,他是个化学家、意大利的犹太人,他被关进集中营,后来好不容易,居然运气好到活着出来。他是少数活着出来的人,于是就把集中营的经验写成《灭顶与生还》。
他讲到一个砌墙的故事。集中营里面有犹太人,他们之中有泥水匠、生化学家,也有知识分子和医生。各式各样的人都有,纳粹命令这些人去补墙,泥水匠负责要把那面墙砌好,大部分士兵拿着枪在一旁监督。如果你是泥水匠的话,你会怎么做?如果我是泥水匠,我会想偷工减料,毕竟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做事,你们这些纳粹,太可恶了,所以你叫我做什么事情,我会尽量偷工减料。我要故意把它做坏,把这面墙做坏。结果普利莫·莱维发现实际的状况完全相反──他超认真。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认真砌过墙。
普利莫·莱维思考说他为什么可以做到这样?因为当你被关禁起来,你就失去自尊了,现在好不容易有让你展现自尊的机会,那么,砌墙就变成你的尊严;我本来就是专门做这件事的啊,好不容易现在有机会做这件事,在那一刻,在我把墙砌得很好的那一刻,我重新感觉到自己的尊严,我感觉到自己作为一个人而存在。在那一刻我感觉到“ 存在的光荣”,所以一时之间,我就忘记了我应该要偷工减料,我把那面墙砌得非常好。
李龙第也是这样,我们可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他。他可能认为这是人自己的尊严,所以自己一定要救这个陌生女人,即使他的妻子就在对岸鬼吼鬼叫,此刻他还是觉得照顾这名软弱的女子,让他有“存在的光荣”的感觉。
七等生是毛毛虫妖精,他不想变成蝴蝶,不想完全照谱演奏;当你不照谱演奏,你就会变得不一样,然后你就会被骂,因为大家不理解你在做的事情其实是要讨论人的存在或人的生命意义。
──伊格言
在七等生的纪录片《削瘦的灵魂》预告里,有一幕是演七等生的演员在屋顶上,搂着一个病弱的女子,大淹水的那一幕灾难,就是我第一次读七等生的小说印象最深刻的地方。读〈我爱黑眼珠〉,你会如此惊讶,在一个上升的非现实的空间里,妻子在对岸向他招手,这个丈夫却抱着一个病弱女子,任由妻子发疯似的咒骂。那时候,我觉得小说中有一个空间感,这是七等生的独到的概念。在大淹水的对岸,那是我的一个现实时空,那里有我的妻子,我们约定好要去看电影;另外一个时空是,灾难使我们分隔,此时此刻我像是在现实世界中不能存在的一个虚幻,然后我把自己投射在当下的另一个角色,一个可以给予食物和温暖的角色,并且选择了说谎,这在道德上看似有瑕疵,但我觉得这是七等生重要的命题,就是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究竟是怎么样的抗衡。
──沈可尚
| 七等生(1939—2020)本名刘武雄,生于苗栗通霄,台北师范学校艺术科毕业。1962年在林海音主编的《联合副刊》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失业、扑克、炸鱿鱼〉,开始了写作生涯,著有《巨蟹集》、《离城记》、《来到小镇的亚兹别》、《僵局》、《沙河悲歌》、《耶稣的艺术》、《谭郎的书信》……等,其中以1967年发表的〈我爱黑眼珠〉为代表作,引起文坛道德性评论,为台湾现代主义与“内向文学”的代表作家。
题图:七等生纪录片《削瘦的灵魂》(2021)剧照
策划 |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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