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了我一个金色的童年,直到这个世界开始令他不堪重负,那时我刚满十一岁。”
——女儿斯科蒂
斯科蒂童年时一家三口的圣诞节(YiLi 绘)菲茨杰拉德致女儿书[美] 安德鲁·特恩布尔 / 编蒋 慧 / 译
1936年10月20日
北卡罗来纳州 阿什维尔市
格罗夫公园酒店
最亲爱的斯科蒂娜:
我决定了,倘若一切顺利,我就感恩节过去。听你的建议,我打消了陪你过生日的念头。你似乎能理解,现在的我没法一个月出两次远门;所以,我知道你不会因此大失所望。
关于我的近况,还有一样:我的手臂已经完全脱离了危险,快能动了,大概再过三四个礼拜吧,我猜。上个礼拜天,我跟弗林夫妇一起看了场橄榄球赛,跟去年秋天我们同时去看的那场比赛一样。那位左手球员一如既往地英俊,诺拉也总是那么迷人。他们不住地问起你的近况,不是出于礼貌,而是真诚地关心你,他俩都是如此。听说你在学校一切顺利,他们开心极了。
确认一下我的圣诞节计划,简而言之:我们会在巴尔的摩的贝尔维地酒店或斯塔夫酒店为你办一场派对,如果经济允许!圣诞节当天要么和你妈妈一起在这里过(不会重复在瑞士过的那个糟糕圣诞节了),要么你和妈妈及护士一起去蒙哥马利(美国城市,位于亚拉巴马州。也是泽尔达的故乡),和外婆一起过。之后你也许可以去巴尔的摩待上几天,然后再回学校。别为自己的小说不够拔尖而灰心丧气。同时,在这件事情上我也不打算鼓励你。毕竟,你若想跻身一流,就得自己克服障碍,从实践中获取经验。没有人单凭发愿就能当上作家。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任何你觉得从未有人讲过的东西,你就要拼命去感受,直到你找到一种从未有人找到的讲述方式,这样你想讲述的内容跟你讲述它的方式就会融为一体——它们浑然一体,仿佛是同时诞生的。
让我再说教几句:我的意思是,你的所感所想会自行创造出一种新的风格,因此人们谈论风格时,总是惊讶于风格的新颖之处,他们以为自己谈论的只是“风格”,其实他们谈论的是表达某种新想法的尝试,正是这种有力的尝试带来了思想的原创性。这是一项孤独的事业,而且,你也知道,我从不希望你涉足其中,可是,如果你终究打算踏上这行,我希望你带上这些我花了很多年才学会的道理。
你既然在众多学校中精挑细选了这一所 (艾索沃克女子高中。成立于1911年,是全美较好的大学预备学校之一),为什么还要抱怨自习室之类的琐事呢?这当然不容易。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是容易的,而且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打算把你培养成软弱的人,还是说你突然决定不听我的话了?亲爱的,你知道我爱你,我也期待你能实现我最初对你的寄望。
斯科特
邮戳日期为1937年7月5日
[赴好莱坞途中]
最亲爱的甜心:
终于离开了!乡间生活的恐怖之处在于——除了福特T型车,没有什么东西能调转方向。抱歉,让你和外婆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飞行很顺利——总是这么令人兴奋。我会把这封信寄到奥伯家,希望你现在已经到那儿了。等你收到这封信,我应该也收到麦克阿瑟夫妇的信了,不过我知道没什么要紧的事。你会来好莱坞陪我,真是太好了。我知道费雷迪·巴塞洛缪会热衷于带你参加各种午后生日派对,你也会发现秀兰·邓波儿是个很好的玩伴,跟皮驰思一样好,而且比她更忠心。
你哪来的错觉,竟以为我把你看成水性杨花的女孩?见鬼,你生性浪漫,然而这不是罪过。正如米基·盖纳的不朽名言,感情充沛没有问题,但开车时千万别这样。我只是不希望你有危险,也不希望你做与年龄不符的事。过早的冒险会叫人付出惨痛的代价。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所认识的男孩,但凡十八九岁开始喝酒,现在都已躺进了坟墓。而那些十六岁时被我们唤作“熟女”(这是我们石器时代的俚语了)的女孩,到了适婚年龄,都已无比落魄。这就是生活的逻辑,没有哪个年轻人能够“侥幸逃脱”。他们欺骗自己的父母,却骗不了同龄人。有些事早就有迹可循,譬如姞内瓦·金会被威斯多佛开除——而你母亲会早早崩溃。我觉得,你跟我除了有一丝自我放纵的倾向,本质上还是严肃的,这令我们得以存活。不管你的罪过是什么,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试图为自己开脱。
最爱你的
爸爸
[1937年7月 ]
[赴好莱坞途中]
最亲爱的甜心:
我可能有段日子不会给你写信了,不过支票的事我不会忘的,只待支票簿到手了。我有点兴奋。第三次好莱坞历险。之前我有过两次失败,虽然其中一次错在自己。第一次距今已整整十年。在那之前,我已经被公认为美国的一流作家,作品既叫好,又叫座——就价格而言。平生第一次,我游手好闲了六个月,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好莱坞对我们殷勤极了,而且在一个三十岁的男子眼里,这里所有的女士都非常漂亮。我真心觉得,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一位语言的魔术师——真是一个奇怪的幻觉,因为我曾竭尽全力去创造一种强烈而华美的散文风格。
最终的结果是——玩得开心却一事无成,我只能拿到一点钱,除非他们会拍我的戏——而他们并没有。
我第二次去好莱坞是五年前。生活变得艰难起来,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你母亲在蒙哥马利,状态明显好转,我却精神紧张,开始酗酒。去好莱坞时我一点也不自信,实际上我太过谦卑了。由于一次自杀,我遇上了一个叫德·萨诺的混蛋,被骗去了主导权。那部电影是我写的,我一边写,他一边改。我想联系撒尔伯格,却听信了错误的警告,据说他“品位糟糕”。结果是——一部糟糕的剧本。我带着钱离开了——因为签的是按周计薪的合同。然而我心灰意冷,烦闷不已,发誓再也不会回到这里,虽然他们说这不是我的错,要我留下来。我想在合同到期后去东部看看你母亲的情况。他们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对我心生敌意。
(我开始写这封信时,火车已经离开了埃尔帕索——因此这封信是落基山之信。)
我要从这两次经历中吸取教训——这次我一定要非常圆融,但从一开始就得把方向盘握在自己手里——从一众老板中找到领头人,从诸多同事里找到最合拍的——然后跟其他人拼命战斗,直到电影完全由我掌控。惟其如此,我才能施展出全部才能。只要有机会,我就能在两年(内)让自己的身价翻一番。你别惹麻烦,就是在帮我们的大忙——这将对你的关键时期产生重大的影响。照顾好自己,关于智力(在精力充沛的时候好好学习),关于身体(别拔眉毛),关于品德(别让自己陷入不得不说谎的境地),我会给你空间,比皮驰思给你的更多。
爸爸
1938年7月7日
[ 加利福尼亚州 卡尔弗城 ]
[米高梅公司]
最亲爱的斯科蒂:
我想,我给你写信的日子也不会有多少年了。希望你能把这封信读上两遍——尽管它看上去有些苦涩(毕业后,斯科蒂在艾索沃克学习期间,违反了校规,被勒令离校,菲茨杰拉德担心女儿会因此无法进入瓦萨学院,所以写了这封信)。现在你抵触它,但以后你回想起来,信上的一部分内容其实就是真理。我跟你交谈的时候,你觉得我像个老人,像个“权威”。我提起自己早年的事,你觉得我说的都不是真的——因为年轻人总是不相信父辈的青春。不过,如果我写下来,这些话也许会容易理解一些。
我跟你一般大时,心怀伟大的梦想。这个梦想日渐茁壮,我也学会了描述它,学会了让别人倾听我的描述。后来有天,这个梦想破灭了,就是我最终决定娶你母亲的时候,尽管当时我知道她被宠坏了,对我没有益处。我一跟她结婚就后悔了,但是那段日子我还是耐着性子,尽量接受现状,以另一种方式爱着她。接着你来了,有好长时间,我们把生活过得很是幸福。但我是一个分裂的人——她希望我总是为她工作,少去触碰自己的梦想。等她意识到工作关乎尊严,而且是唯一的尊严,已经太迟了。她试图弥补,自己也开始工作,可为时已晚,她崩溃了,永远地崩溃了。
我想弥补损失,也已经来不及了——在她身上我几乎耗尽了自己的资源,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但我继续挣扎了五年,直到我的身体垮掉,当时,我只想买醉和遗忘。
我所犯的错误就是跟她结婚。我们属于不同的世界——她若是嫁给南部庄园某个善良单纯的男人,也许会很幸福。她没有登上大舞台的能力——有时候她会假装自己有,而且装得惟妙惟肖,可事实上她就是没有。在应该强硬的时候,她过于软弱,在应该让步的时候,却又很强硬。她从来不知道该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她把这种弱点遗传给了你。
她的母亲没有教给她任何良好的习惯,只让她学会了“得过且过”和骄傲自负,我曾为此怨恨良久。我再也不想在这个世界上看到被培养成闲人的女性。我这辈子有个重要的目标,就是让你不要变成那样的人——那种会将自己和别人一齐毁掉的人。你十四岁左右曾显露出这种令人不安的迹象,当时我自我安慰道,你只是在社交上早熟了些,一所严格的学校就能解决问题。但有时我想,闲人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别人能给自己做规划、提要求,但永远不能为闲人规划筹谋——闲人对家庭的唯一贡献就是坐暖餐桌前的一张椅子。
我试图改造你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如果你就想做个闲人,我也不会过问。不过,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我都不想为闲人烦心了。我希望把自己的精力和收入都花在志同道合的人身上。
我开始担心我们根本话不投机。你意识不到我在这里所做的已是一个人的强弩之末,这个人曾经创作出更优秀的作品。我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或者说没有足够的钱,去负担一个沉重的人,而且每当我发觉自己在做这样的事,我就满心恼火与怨恨。像***和你母亲这样的人必须由旁人负担,因为疾病令她们无法成事。但你的情况不同,你两年里无所事事,既没有锻炼身体,也没有丰富头脑,终日给无聊的人写着不计其数的无聊的信,只为收取那些不该接受的邀请。即使在睡觉的时候,你也在想着那些信。所以我明白了,现在你的全部生活只是等待邮件的漫漫历程,仿佛你是一个管不住舌头的长舌老妇。
你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只有你看上去尚有前途,成年人才会对你感兴趣。小孩子的心灵迷人,是因为小孩用全新的目光打量旧事物——但是到了十二岁左右,情况就不同了。青少年的言行跟成年人比起来,毫无优胜之处。对我来说,与你一起住在巴尔的摩(你跟哈罗德说过,我对你的态度在严格与忽视之间游移不定。我猜你指的是我因为患上肺结核或静心写作而顾不上你的时候,因为除了与你交流,我几乎没什么社交生活)是我因你母亲的病情而不得不负起的家庭责任。不过我一直忍耐着你的大礼帽和电话粥,直到那天你在舞蹈学校斥责我,在那之后我就更不情愿……
总而言之:自从在夏令营里成了一名优秀的跳水员(现在你已经退步了不少),你几乎就没做过什么让我高兴或骄傲的事了。你作为“狂野社交女孩”——1925年的过时玩意——的经历,我丝毫不感兴趣。我也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会令我厌烦,就像和里兹兄弟吃饭一样。当我觉得你没有“进步”时,你的陪伴令我沮丧,因为我觉得这是愚蠢的浪费和无聊的琐事。另一方面,当我偶尔在你身上看到生机与抱负的迹象时,我在这世上找不出比你更好的同伴。无疑你心里有一种东西,某种对生活的激情——属于你自己的真正的梦想,我的看法是,在一切都为时已晚之前,将它落到实处——你母亲想为实现梦想而努力学习时,已经太迟了。你小时候讲法语时,掌握了那些零星知识的你真迷人——现在你的谈吐却如此平庸,仿佛过去两年你上的是一所草包高中——就像你在《生活》杂志和言情小说中看到的那样。
九月我会到东部接你下船——但是,这封信是为了告诉你,我对你那些空头支票般的许诺再也不感兴趣了,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我会一直爱你,但我只对志同道合的人感兴趣,我到了这个年纪,是很难改变了。你是否会——或者是否愿意改变,还有待观察。
爸爸
又及,如果你要写日记,请不要写成干巴巴的旅游手册,那种东西我花十法郎就能买到。日期、地点,甚至新奥尔良战役,我都不感兴趣,除非你能对此发表与众不同的见解。不要在写作时故作风趣——诚恳而真实地写出来就行了。
又又及,你能把这封信读上两遍吗?我写了两稿。
1940年8月3日
加利福尼亚州 好莱坞
月桂大道1403号
亲爱的斯科蒂:
简·珀金斯路过这里,碰巧提起她修过“从布莱克到济慈”——我对这门课没那么感兴趣了,因为她说,他们学了艾米·洛威尔的传记,这与科尔文的传记相比,过于甜腻。不过,我在课程目录里看到了“217诗歌写作”。上面写着,“只限12人——需要许可”,而且只给一个学分。这可行吗?我想这门课应该会涉及一些你想读的诗人。目录上还有“莎士比亚研究(165)”和“法国诗歌(240)”,学分。依我看,有些历史课和哲学课挺好的——哦,天哪,我没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给你提建议。
我只是觉得很遗憾,因为你没法读一点诗歌。只身踏入诗歌并不容易。最初你身边需要有个熟悉这一领域的同好——在普林斯顿时,约翰·皮尔·毕肖普就为我扮演了这个角色。之前我对“诗”一直都有涉猎,但他用几个月的时间让我彻底明白了诗歌与非诗歌的区别。此后,我最早的一个发现便是,一些教诗歌的教授其实很讨厌诗歌,他们不知道诗到底是什么。我接二连三地与他们起争执,最后干脆放弃了所有的英文课。
诗歌要么就像燃烧在你心底的一团火——就像音乐之于音乐家,或者马克思主义之于共产主义者;要么就什么也不是,只是空洞而形式化的无聊玩意,学究们能围着它没完没了地注疏与诠释。《希腊古瓮颂》要么美得令人心碎,每个音节都像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中的音符一样不可替代;要么就是你完全不能领会的东西。它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一位绝世天才在那个历史时刻停了下来,然后触到了它。我想我将它读过上百遍了。大约在第十遍时,我开始领会了它的精髓,抓住了里面的和谐韵律和内在的精妙结构。《夜莺颂》也是这样,我每次读这首诗,都会泪盈于睫;《罗勒花盆》同样如此,里面有关于两兄弟的伟大诗节,“他们为何骄傲,等等”;还有《圣亚尼节前夕》,其中包含英语文学中最丰富、最感性的意象,莎士比亚也不出其右。最后是他三四首伟大的十四行诗:《明亮的星》等等。
一个人若自幼就知道这些,而且长了耳朵,之后就不太可能分辨不出自己读到的是金子还是糟粕。那八首诗本身为任何真正想要了解语言的人提供了艺术的标杆,即最纯粹的感召力、说服力与魅力。读过济慈之后,有一阵子你会觉得其他诗就像口哨声或嗡嗡声。
你还留着那台法文打字机,对吗?它有用吗?我们这里也租了一台,三个月只要五美元。你放下狠话,说要寄钱给我!如果你有余钱,把波基普西的账单付了吧。我的建议是,拜访完道尔小姐,就去莱克福里斯特,然后从那里南下,去蒙哥马利。恐怕最后的那一程势在必行。你母亲特别提起,她想再见你一面,如果你不去蒙哥马利,唯一的办法是送她去北方见你,这就意味着要送两个人一起去北方。我知道,九月初去那个炎热的小镇实在无聊——但你这么做其实是帮我的忙。即便是你母亲这样的病人,也需要里程碑——那些值得期待与回味的东西。你要是去看她,她在蒙哥马利就能多一点骄傲和谈资。只要想想她的生活是多么空虚,你就会明白此行的重要性。算一算去芝加哥的旅费要多少,好吗?
你给我写了一封长信,直到现在我都没能答尽信上的问题。等我们能喘口气,我会让弗朗西斯统计一下你今年的花费。
最爱你的
爸爸
又及,当心点,别把我的信给别人看——我的意思是,别给你母亲看。我给你写信时讲话很随意。
选自《你的懒惰让我愁肠百结:菲茨杰拉德致女儿书》,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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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S.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Fitzgerald,1896—1940),20世纪美国最杰出的作家之一,以诗人和梦想家的气质为“爵士时代”吟唱华丽挽歌。短短44年的人生,他的遭际几经跌宕起伏,在名利场中看尽世态炎凉。他一生共写了4部长篇小说,150篇短篇小说,代表作有《了不起的盖茨比》《夜色温柔》《本杰明巴顿奇事》等。他的小说生动地反映了20年代“美国梦”的破灭,展示了大萧条时期美国上层社会“荒原时代”的精神面。
|编者简介:安德鲁·特恩布尔(Andrew Turnbull,1922—1970),1922年出生于美国巴尔的摩,1942年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1954年在哈佛大学获得欧洲历史的博士学位,曾先后任教于麻省理工学院、布朗大学。他从小便是菲茨杰拉德一家的朋友,在本书收录的信中也多次提及安德鲁。1962年,他创作出版传记作品《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译者简介:蒋慧,出生于江苏泰州,曾任记者、编辑,作品曾获赵超构新闻奖。现居南京,为全职译者、撰稿人。
题图:F. Scott with his wife Zelda and daughter Scottie, 1929 (imago/ZUMA Press/imago stock&people)
策划:杜绿绿 |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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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继续在自己憎恶的行业里苦苦挣扎
作家明信片 | 只要海风在吹,我都会想你
鲁迅家书丨致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