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感伤》(A Strange and Sometimes Sadness)是石黑一雄的早期作品,1981年由费伯出版社的编辑推荐发表于 Introduction 7: Stories by New Writers 。这也是石黑一雄最早以其出生地日本长崎为背景所创作的故事之一,在此基础上,石黑一雄延展出他的长篇首作《远山淡影》。
——飞地编按
莫名的感伤[英] 石黑一雄曾向明 译
来到英国的第二年,我生下了静子。也许是思乡之情在作祟,我也不大清楚,但总觉得怀胎这九个月我的身体麻烦不断。生下孩子不到几个月,我又一次住进了医院,因为我的身子实在是扛不住了。刚住院的头几个晚上,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陪伴在身边的不是女儿,而是病痛。医生虽然给我开了药,但我依旧游荡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每到夜晚,我都会看到我的宝贝女儿出现在我的面前,清楚得像是中间只隔了一层玻璃。她在床上哭闹个不停,挥动着手脚。我想伸出手去抱她,但是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看着她一直哭啊哭。我担心地要命,害怕她会哭出毛病来。一到早上,我的丈夫过来看我时,我就会问他静子昨晚的情况,他告诉我,孩子哭了一整晚。
一天晚上,疼痛突然奇迹般消失了,我从白天睡到了黑夜。而这一晚,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的女儿,这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她安睡在床的景象。小嘴微微张开,小手轻轻握拳抵着耳朵。到了早上,我丈夫告诉我,女儿终于睡了个好觉。我这人本身并不迷信,但我相信有一股科学无法解释的力量将我和女儿联系在了一起。不过这也没啥稀奇的,毕竟她在我身体里待了足足九个月呢。
立夏时分,静子来看望我,我把以前的这些事告诉了她。但她似乎并不感兴趣,甚至听了还有点难为情。静子和已经同居了两年的男友订婚了。这年头婚前同居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过她终于要嫁出去了,我也算松了口气。她在我这住了三天,看到她在我身边那懒洋洋的样子我还是挺开心的。
我在跟她讲她刚出生那会发生的事情,还有那股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神秘力量时,突然想起来一件发生在我身上的怪事,甚至可以说是灵异事件,那是很久以前我还在长崎的时候。怪就怪在这件事还跟另一个静子有关。于是我开始跟我女儿讲关于这个“第一任静子”的事情,可我话没说到一半,就被女儿打断了。
她显得有些不耐烦:“你不是早告诉我了吗,就那个被炸死的,你用了她的名字给我取名。”
“对。刚出生那会儿你可没少给我添麻烦,所以我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长大了和我那位朋友一样文静。不过这好像没起什么作用。”
静子禁不住笑了起来,可我也没说错什么,“第一任静子”是我见过的最文静善良的人。小时候我们住在长崎,我曾无数次调侃她,想看她发火时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一次也没成功过。有时候我做得太过火了,她就会一个人跑开,躲到无人的角落哭泣。而我的女儿,跟这位静子一点也不像。她比较随我,又顽固又好斗。我看她好像对这个静子没什么兴趣,也就没再说下去了。
其他时候我们都在聊一些生活的琐事,三天一下子就过去了。让我有点烦的是她总觉得我整天无所事事,好几次让我晚上报个班去画画。而我只是敷衍一下地说:“记住啦记住啦。”她回去的时候我还让她代我问候一声她的未婚夫。
静子不是独生女,她还有个姐姐。四年前她就结婚了,然而那场婚礼没过多久,我的丈夫就去世了。现在我指望着能快点抱上外孙。我的两个女儿并不了解她们的家乡——日本。她们连日语也说不上几句。她们只知道,长崎是地图上的一小块地方,是妈妈的故乡,还有就是那里被原子弹炸过,仅此而已。不过也不怪她们,现在英国才是她们的家。等她们长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想必就会像我跟邻居住的银发老太一样,偶尔隔着篱笆聊上几句。平日里她们两个都会时不时地跑来我这看望我。
自上次静子来看望我,时间一晃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上次我跟她提起第一任静子时,依旧勾起了许多往事,这三个月我经常不自觉地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尤其是前几个星期,我更是像一台录影机,一遍又一遍地回放那些片段。
我跟静子都是在长崎中川长大的。像我之前说的,她是个文静的女孩,喜欢待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战乱那些年难免最为难熬,她习惯不了工厂的生活,那些比她强壮的女人会嘲笑她。她哥哥也在战争刚开始那会儿就丢了性命,更可怜的是,她母亲被癌症夺取生命才过了仅仅三年。但这还不算完,没过多久她的未婚夫就被派遣去驻守太平洋。她每天都等着未婚夫的来信,即使这些信可能永远都不会来了。战争时期,她跟她父亲住在一起,离我家很近,在一条山道旁边,山道通向几座死火山,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中川。我记得有好几次看见她一言不发、神不守舍的样子。那是因为她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收到关于自己未婚夫的消息了。也许她会抱怨道那些信只是被延迟了,或者是弄丢了。而我出于同情,并没有说出内心所想的其他可能性。
自小时候起我就十分喜爱她的父亲——木下叔叔,他的眼神总是很温柔,和他女儿一样善良。他身上仿佛有一种使人平静放松的魔力,所以我非常高兴有他陪在身边。
当然,都过了那么久了,总有些事情我已经彻底忘记了,不过有些情景依旧历历在目。我不记得具体什么时候或是什么地点了,只记得这些事都是发生在战争最后一年的夏天。我清楚地记得某天早上在上班路上和木下叔叔的一段对话。出中川的路上有一座小桥,每天早上我和他,还有其他人,都会在这里等进城的电车。还没打仗的时候,木下叔叔是个文职人员,可现在他也沦落到了工厂,就在我工作的工厂不远处。每天早上他都比我更早到达那座桥,腋下夹着他以前工作时用的小公文包。战争时期他瘦了不少,加上年事已高,他的背都有点驼了。在那个特别的早上,他打招呼的方式跟往常一样,对我笑了一笑,欠身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他告诉我,静子终于收到未婚夫中村的一封信了。
“他在信中说,他一切安好,只是天气十分炎热,虫子咬得他浑身都是包。他还说,我们打输了。”
“什么?木下叔叔,你刚刚说什么?我们打输了吗?”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现在我们只能祈祷他能安全回家。这仗估计也打不了多久,毕竟我们什么都不剩了。”
“收到这封信静子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
“对啊,不过这是七个星期以前的信了,过段时间她又会开始担心的。你就不用整天这样担惊受怕了,美智子。还是说你有在偷偷等待的对象?”
“没有啦。”我笑着说:“没这号人,我只是担心中村先生的状况而已。”
“噢对,当然了,你也很喜欢中村先生的。”
“是啊,不过我主要还是替静子担心。”
他又微微向我鞠了一躬:“你能这么替她着想真是太体贴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夏天,早晨的天空总是淡蓝色的,但并不是一整天都这样。还有乌鸦,总是栖息在电车的线路上,直到电车来时,那隆隆的震动才将它们全部驱散。
“我也替静子担心。”他接着说道。说完转过身,脸上的神色有几分古怪。“我们绝对不能只担心自己,你说对吧,美智子?”
我的脸微微发红,说道:“我不太懂您在说什么,木下叔叔。”
他还是用这种古怪的脸色看着我,然后他抬起头,举起手。“哈,车来了。”
电车到达这座桥的时候通常已经挤满了人,所以我们总是坐不上座位。
“木下叔叔,”电车发动之后,我继续道:“我还以为您会为这他俩在一起感到高兴呢,您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他俩凑一块的。”
“这倒是真的。”他笑道:“对待中村一家我们要主动一点。但你,美智子,你肯定不会满意我所做的努力。”
“您这是什么意思,木下叔叔?”
他又笑了。“看来是时候分享我们的小秘密了。当然你会希望中村先生会选择静子,但是你心里的另一面其实希望他们一直这样无法相聚,是吧?”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反驳。估计没有。我记得我那时候尴尬地说不出话,只能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建筑物。但他又一次接下了话茬:“所以你这也是在为我着想咯。”他看着我惊讶的神情又笑了起来。
“噢,别误会我的意思,我非常欣赏中村先生的。”他笑了,只不过这次笑容中略带了一丝尴尬。
“可是他回来了,您就只剩下自己了。”我小声地说。
他又鞠了一躬,微微一笑:“作为长辈可不能这么自私,我会祈祷他平安归来的。”
“我也会的。”
“你是个好孩子,美智子。你值得获得幸福,你真的没有在偷偷等的人吗?”
我否认了。很快他的站就到了,他缩起身躯,把腋下的公文包夹得更紧之后挤下了车。之后那个夏天的每一个早上,我都这样目送着他稍稍驼背的身影消失在早高峰的人潮之中。
Nagasaki | Nakashima River, by UCHIDA KUICHI (c. 1870s)
有一天傍晚——也许就是那个傍晚——我下班后留在仓库摞麻袋。我在地下室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咯咯声,像是冰雹砸到了屋顶的声音。我纳闷了一会儿,但还是继续工作。等我干完活上楼后就更加疑惑了,夕阳穿过窗户照射到了走廊的最里面,这不可能是刚下过冰雹会有的景色。
坐电车回去的路上,我听见两个男人的对话。说傍晚好像遭到了空袭,不过只有一架飞机,在城东投了个炸弹就飞走了。看起来好像没有伤亡。“这可真是怪了。”离我比较近的男子说道:“美国佬到底在想什么?派飞机来就只投一个炸弹,我看啊这仗根本还没输。”当这个男子下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一边的袖子空荡荡的,随他走路的节奏飘动着。等我坐下来盯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灯时,我莫名打了个冷颤。
我和静子也聊起了这件事,这场被我当成了冰雹的空袭。那段时间,我们傍晚经常在新御幸的花园里散步。静子那时候离空袭地点更近一些,可她连“冰雹落在房顶”的声音也没听到。
“看起来好像没有人受伤。”我告诉她。
“我听来的消息可不一样,美智子。我听说有个四岁小男孩被炸死了。”
“一个炸弹,带走了一个男孩。”我重复道,想让它听起来像真的。
“不过其他人都安然无恙。”她继续道,“而且也没造成多少破坏。可怜的是小男孩的头直接被炸飞了,他们还说小男孩的母亲跑到街上抱着他的身体哭喊着让医生快来。”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能想象到她边跑边喊医生的情形。”
静子只是微微一笑,但眼神很空洞,流露出一丝忧伤。“是啊,她觉得必须快些找到医生,不然她的孩子就要死了。”
晚上这个时候来逛花园是最好的。天气凉爽了许多,西边的天空像火烧一样红。夏夜的飞虫在黑暗中到处乱窜。
“你知道吗?”静子问道,“我这辈子只离开过长崎两次,还是去福冈看望我阿姨。想想看,全世界都在打仗,可我连长崎都走不出去。”
“你想上战场打仗吗,静子?”
她笑了。她的笑容总是很腼腆,还带着几分歉意。“我知道我不对,但我不想假装说我想上战场。我们工厂里有个女人老希望自己是个男的,这样就可以上战场打仗了。但我是不太理解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这些事离我那么遥远,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一样。有时候我都快忘记中村先生去哪了,我开始希望他能快点忙完然后就回来。这么想是错的,我知道,可有时候我很容易就忘了外面还在打仗的事实。”
“可是天上炸弹下个不停,食物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有时候我就纳闷了,这些炸弹像是从一个奇怪的地方落下来的,战争在哪,它们就在哪。不过你是对的。炸弹落个不停,一直在夺人性命,所以肯定还在打仗。”
我们很享受每个一起散步的夜晚。在工厂忙活了大半天,彼此的陪伴是对我们最好的安慰。偶尔要是没累得身子动不了,我还会一路走回静子的家。就有这么一个晚上,我们在公园待得比平时更晚一些,等我们到她家的时候,天已经特别黑了。我记得我还在外面脱鞋的时候,就听见了静子在屋内大叫:“哎哟,爸爸!你干了什么呀?”进屋时,我看见桌子被搬了出来,旁边还摆好了坐垫。木下叔叔坐在其中一个坐垫上,穿着松垮垮的和服,捣弄着手里的茶壶。
“噢,爸爸,你还给我们做了饭呀。”静子惊叹。
“我猜你们回来的时候应该也很累了。快进来坐下,美智子。今天天儿可真热。”
我鞠了个躬,然后坐下。看到他煮的饭,我差点笑了出来,我们才三个人,可这些饭都能喂饱六个人了。
“这鱼是我晚上经过大岛先生的店时买回来的。他在店外头晒太阳,我还跟他聊了两句。”
“说真的,爸爸,你这是中什么邪了?”静子捂着嘴偷笑。
我们洗过手后便一起坐下享用木下叔叔准备的晚餐。我吃了两三口之后便注意到静子一直在看着我,然后我看到她父亲一脸疑惑地来回看我们两个。静子噗呲一下笑了出来,但还是用手捂住了嘴巴。原来是这鱼做得太咸了,根本没办法下咽。虽然我不想显得没礼貌,可我也忍不住笑了。木下叔叔看着我们俩,放下了手里的筷子。
“我很长时间没做过鱼了。”他说。
我们实在是忍不住了,直接大笑了起来。静子随后站起身,说要是让我们等一会儿,她去做点小菜,然后她窃笑着走出了房间。
“能替我们考虑,您真是非常体贴,木下叔叔,”我笑着说。他低了低头,给我倒上了茶。
“即使只是吃上几口也能让你口渴得要死,”他评价道。“我真的很久没做过鱼了。”
那天晚上挺暖和的,于是他就用脚推开了朝向花园的滑窗。他背朝着我站着,两手塞进了和服的衣袖里。最后我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直勾勾的望着外头一片漆黑的景象,仿佛陷入了沉思。昆虫们则在花园的树丛间唱起了小夜曲。
“您在想什么呢,木下叔叔?”
“我在想被你们女人羞辱是个什么滋味。你们纵容我们男人,却又丢下我们让我们自给自足。等静子结了婚,我就要去吃柳家的饭,不得不说,他家做的东西可难吃了。”
“哦~您太令我失望了,木下叔叔,原来您压根不是想着我们,您只是在锻炼你的厨艺啊。”
他转过身来,朝我鞠了一躬。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起来好多鱼尾纹。
“像所有人一样,我这也是在为迎接战争结束做准备。”
我也笑了。
“你也在期待战争结束的那天吗,美智子?”
“难道我还有别的事情可做吗?”
“但战争结束了会给你带来孤独。”
“也会给我带来快乐。”
“快乐和孤独。”我叹了口气。“您可要记得以后做鱼少放点盐哦。”
“谢谢你,美智子,你以后可要常来教我做菜。静子她就只会笑话我。”
刚好这时候静子从厨房回来,问我们在说她什么坏话。
“我在和美智子投诉你对我有多坏。”她父亲说,于是我们又一次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Kazuo Ishiguro (Photo: Jack Daviso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那个夏天我时常拜访她家。我记不清我们都聊了些什么,但我记得待在那里特别舒服自在,他们也很欢迎我的到来。但也就在那段时间,我差点要和静子大吵一架。不过我们一直都没有公开吵起来。有时候,过了好几个星期那种怨念也没有散去,跟对方聊天时也总觉得话里有话,浑身不自在。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好奇我当初为什么要抓着这事不放,说到底这事跟我没多大干系。这事要从一天晚上我和静子一起下车说起,我不记得我们去了哪里。我能肯定的是那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所以我们从山道一路走下去,整个城镇的灯次第亮了起来。我们聊着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战争和中村先生。这是静子突然说:“美智子,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甚至有时候我会祈祷他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顿时无言。静子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紧盯着地面。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终于又开口了:“我决定了,只要……只要爸爸还活着,我就不会和中村先生结婚。”
“为什么啊?”
“爸爸是不会听我们劝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他不能接受成为我俩的负担。”
“可这你要等到猴年马月啊,没个把二十年都没啥可能了。”
“爸爸还很健康,谢天谢地。但中村先生必须要等了。”
“那他要是不想等呢?”
“那就没办法了,我反正不能抛下我爸爸。”她急得咳嗽了几声。“那他就只能娶别人了。”
“可是你怎能这般愚蠢地牺牲你自己呢?你爸他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好的。”
“你还不懂吗?如果我离开了他,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妈妈走了,哥哥也走了,我现在是他的全部。”
“但,静子,那是他的问题,不是你的。你爸爸没有权利这样占有你,让你成为他存在的意义。如果他不知道自己生命里还剩下什么,那就只能怪他自己了。”
“哎,但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了,朋友、亲人、事业……”
“那他就要找别的替代品,他不能仰仗你这般牺牲自己。”
可能我的语气变得太过强硬,静子陷入了沉默。我们俩一路走到山底也没再说上一句话。中途我问她在想什么,她只喃声说了一句:“我不能离开我的父亲,我不能,美智子。”
那晚我们不欢而散,打那以后的几次见面我们说话都有所保留,这种感觉前所未有。我们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公开谈论她结婚的事情。
一天早上我一如既往的和木下先生在桥上等车,我注意到他右手裹了好几层绷带,于是我就问他发生什么了事。让我惊讶的是,他说这个伤口的时候居然显得很难为情。他咯咯笑了一下说只是一点小意外。这让我更好奇了,当我们上车之后我发现他一直在避免让我盯着那个伤口看,所以我只好忍着不再打破砂锅问到底。但我之后在跟静子见面时又想起了这回事。我们这次也约在公园里,坐在一张木椅上看日落。在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和她父亲的反应如出一辙。但这次我没打算停止追问。最后静子还是屈服了。
“都是我的错。他在捡玻璃渣子的时候划到手了,那玻璃碗是我砸到灶台上碎掉的。”
我记得我当时很惊讶,但忘了自己是怎么说的。
“爸爸那天回来的很晚,”她继续道。“我通常会准备晚餐,但他那天说他不是很饿,只想早点上床睡觉。”说罢,静子略微紧张地笑了笑。
“所以你生他气然后把碗砸了?”我还是无法相信。
“我一气之下就把碗给砸了,很傻是吧?”她低着头,两手握在一起,像是个正在被责骂的孩子。“不过那个碗也很旧了,是妈妈以前用的。”
我肯定说了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静子一声不吭地坐着,我以为她不会再谈论这个话题了。但她还是继续了:“我那时在想你那天晚上跟我说的话。我想你是对的,因为他置我于如此境地,因为他除了我什么也没有了,因为他变得如此没用如此软弱,一切都是他的错,所以我气的把碗都给摔了。”她又笑了笑。
我没有立刻回应她。我想我是在思索我能说些什么。就是那个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望向她的那一刻,当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我可以肯定,那一定不是因为我们坐在那逐渐淡去的夕阳之下。那时我看到静子恐怖的脸色,面容甚至有些扭曲。她的双眼死死地锁定在了我身上,眼珠子也紧张地直打颤。她的下巴不断抽搐,露出满口牙。我立马警觉起来,赶紧抓着她的肩膀,粗暴地摇晃,想甩掉她那满脸的恐怖。
“怎么回事?”她叫喊道。“美智子,你没事吧?”当我定下神来再看她的脸,静子还是静子,美丽又温柔,只不过带着几分疑惑在脸上。
“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美智子?”
“可就在刚刚你的脸色还很差。”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更摸不着头脑了。“我以为你刚刚有什么病发作了。”
“美智子,别这样。我知道我长得不好看。”
于是我笑了笑,决定不提这事了。但是刚刚的景象确实吓到我了。静子开始说她在工厂的事,可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直到我听到她说:“我好期待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呀,这样我们就不用整天待在工厂里了。美智子,要是打完仗了你想做什么?教书吗?”
“希望吧。”
“那你会继续画画吗?你可不能忘了这门手艺。”
“好!”我笑着答应她,“我也很期待重新拿起画笔的那一天。你呢,静子,你想做什么?”
“我想结婚生子,我喜欢小孩子。”
“就这样?”
“对我来说足够啦,美智子。结婚生子,平平安安,不会被炸弹夺去性命。”
我们静静地坐在那,夜色越来越黑。我问她:“那你改变主意了,之前说好不结婚来着?”
“不知道呢。噢,我不知道。”她笑容中有些许的疲惫。随后她又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手上,稍稍有点勉强地挤出了一句话:“我知道你和中村先生关系很好。我跟他在一起你也没有嫉妒,你真是太好了。”
我顿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我回应道:“我希望你能得到幸福,静子。我不会嫉妒你的,因为我还不想结婚。我还想当老师,我还想画画,这两件事对我来说更为重要。”
“那你就不成家了吗?”
“也许吧。也许有一天会的。但至少不是现在,现在其他事情更重要。”
“真希望这仗能快点打完。”
之后我们又继续聊了一会,可能是在聊些重要的事情,我也记不大清了。最后我们起身准备回家。在路上我又想到静子刚刚那张可怕的脸,让我有点不寒而栗。我又看了一眼静子,已经看不到刚刚那张魔鬼似的脸了。
静子注意到我在看她,问道:“怎么了,美智子?你看起来脸色不大好。”
“我肯定是累了,这几天我都没怎么睡过一个好觉。”
她一脸担心的看着我,我笑了笑,觉得有点啼笑皆非。那天晚上我没去她家,所以我们在公园就分开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第二天原子弹从天而降。天空的样子变得很奇怪,大片大片的云朵飘在空中,到处都是一片火海。静子和她的父亲葬身于这片火海。还有其他人也是。街角卖鱼的大汉,给我剪头发的阿姨,还有送报纸的小男孩。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那晚我在公园的事。过了好几个月我才知道,原来中村先生也在战争中牺牲了,大概就在原子弹事件的之前两周。
A mushroom cloud rises 20,000 feet over Nagasaki, Japan, on Aug. 9, 1945, moments after an atomic bomb was dropped on the city by U.S. forces. (AP file)
那颗原子弹并没有给我留下伤疤或是后遗症。我的两个女儿生下来之后都四肢健全,非常健康。我不恨那些轰炸我们的人,因为这就是战争。战争是很奇怪的,常常让人难以理解。
大概在一年前,我的女儿,静子,来探望我,顺便让我签下反对核武器的请愿书。她说了很多相关的事实和数据,唯独没有提到长崎。我猜她是忘了我在现场吧。我签完以后她就把请愿书带走了,也不知道带去了哪里,这件事也没了下文。也许是被送去给了掌握世界大权的人手里吧。谁知道呢,没准真能带来什么改变呢。不过也跟我没啥关系了。
一个人住在漂亮的英式房子里的生活我发现还挺适合我的。这里鸡犬桑麻,民风淳朴。隔壁住着一个高个子银发老太,她丈夫是个银行家。我经常从窗户看见她在花园里散步。最近她家的苹果熟了,苹果一个个从树上落下来,她就一个个仔细检查,把好的都筛进篮子里。有一次我们隔着篱笆聊天,她突然走回里屋,拿出一个中国的瓷器花瓶。她想让我翻译一下上面写的什么。虽然我说了几百次我看不懂中文,可她好像没听懂似得还在指着那些文字等我翻译。
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想起过静子,直到我女儿夏天的时候来看我我才想起她来。打那以后我时不时都会想起她,我也不是念旧,也不觉得没她在自己很痛苦。不过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偶尔会泛起一丝莫名的感伤,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常常想起我那晚看见的那张扭曲的魔鬼似的脸。我觉得那不光是原子弹来袭的预兆,那时候静子也肯定在我脸上看到了点什么。我时常好奇,如果她还活着,她会在做什么呢。
我也会想到她父亲,我为我对他做出的评价感到羞愧。他落到这个地步怎么能够怪他呢?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一味责备是毫无意义的。
现在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书桌前阅读。心想着要是哪天回到了日本,把英语学好了还能当个英语老师。不过我还没计划回去。因为我好像开始喜欢住在英国了,虽然天气很冷,还常常下雨。不过我的两个女儿都还在这里。我还想过重新拿起画笔开始画画。确实,我连笔刷和颜料都买好了。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画画的冲动了,不过我肯定,会有这份冲动的。
(飞渡 / 校)
题图:~BostonBill~ via 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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