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的一生:T. S. 艾略特傳》作者專訪 | 二十位作家雲上暢談中國短篇小說 | 顧適首部科幻作品集《莫比烏斯時空》| ......
一個黑羊皮筆記本失蹤四十年後物歸原主,帶回了遲到四十年的真相與原諒……《你好,安娜》是魯迅文學獎得主、作家蔣韻獻給母親之作,縱橫歷史四十年,以一段青春戀情、兩個少女的生命悲劇,探入三個家庭十二位身份不同、靈魂各異的女性的沉浮命運。
近期,蔣韻接受本報專訪,回望自己的寫作之路,也坦誠了自己的文學觀念,四十年寫作,如她所言,「我的寫作,是堅持堅守,也是命運」。
01
我的小說,就如同原生態的亂流河,永遠不會限定在我最初給它挖掘的河道之中。
記者:從讀你的長篇新作《你好,安娜》開始,我又陸續讀了你的中短篇《朗霞的西街》《行走的年代》《心愛的樹》《水岸雲廬》等,以及長篇《隱秘盛開》。我有限的閱讀只是涵蓋了你少量作品,卻也能得出一個大致印象:你是圍繞某幾個主題深入開掘,而多於求新求變的一類作家。就像你自己說的,《你好,安娜》主要圍繞「罪與罰」的主題展開,這一主題在你以前的小說里也有涉及,但無疑在這部長篇里得到更為集中的體現。你是一開始就這樣設想的嗎?
蔣韻:不錯,誠如你所說,晚近以來,我的小說一直在重複「罪與罰」這個主題。此前,我寫了中篇小說《晚禱》和《水岸雲廬》,似乎,言猶未盡。於是就有了《你好,安娜》。它確實是我最初的設想。
《你好,安娜》封面書影,花城出版社
記者:的確,《晚禱》《水岸雲廬》和這部長篇有比較大的關聯性,或者說它們就在同一條河流里。你也像是在《晚禱》里寫袁有桃與法國青年鄭千帆的戀情意猶未盡,才「重複」寫了《你好,安娜》里素心和白瑞德的戀情。但你在後記里說,寫這部長篇的初衷,源於母親患阿爾茲海默症,由此感慨自己沒有太多的時間了,「記憶完全有可能比我的身體先死」。所以要往回走,「走進青春的深處。也是人性的深處。」倒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你在第三章寫到安娜和麗莎的母親患這個病症。安娜,尤其是麗莎和母親之間那種帶有時代印記的扭結的母女關係,讓人讀著揪心而疼痛。但從整部小說來看,這一節倒更像是一個插曲。
蔣韻:是的。我母親患阿爾茲海默症,飽受疾病的折磨和摧殘,那情景不能回想。從我母親身上,我痛徹地感受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就是,記憶完全有可能先於肉體的生命死亡。年輕時,生命繁茂時,很少能意識到這一點,想當然地以為,記憶只會隨著生命的消失而消失,它理所當然地與生命同在。而事實卻不是這樣。一個生命,完全有可能變成空無所有而沉入最黑最深的無底深淵。這讓我尤其感到,記憶的珍貴、寶貴、也讓我產生一種緊迫感,似乎,我個人所擁有的記憶,隨時會消融,消散,就像陽光下的雪人。我覺得,我需要一個告別儀式,和我所珍愛的它們。這可能就是我說的,往回走,走進青春的深處吧?
記者:你的寫作其實隱含著一個時間與記憶的框架,你更可以說是在這樣一個框架下,展開類似「罪與罰」的主題。你的小說篇幅不長,卻有一個大的時間跨度,而且你一下筆都像是要寫盡主人公的前世今生。這對你怎樣合理安排結構,讓小說敘事完整卻不失之於瑣碎,是一個很大的考驗。
蔣韻:我寫小說,尤其是長篇,結構是我最大的弱項。我很難從一開始就能宏觀地把握它。 我從不會寫提綱,因為寫也是白寫。我的小說,在某種意義上,就如同原生態的亂流河,它永遠不會限定在我最初給它挖掘的河道之中。它一路奔騰,東突西撞,沖毀河岸,隨心所欲,自由改道。就拿《你好,安娜》來說,最初,我根本沒有想過安娜和麗莎的母親會得阿爾茲海默症,可是寫著寫著,疾病降臨了。在她生命的暮年,她和這個厄運遭遇。這不是我的預設,這仿佛是她自己的命運。我自己都覺得驚悚,痛心。我寫得很猶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傾注了溫情。我並沒有真正寫出這個病帶給患者和親人的黑暗、殘忍、殘酷、惡毒、醜陋的那一切。它不是我這本書所要表達的。你覺得它像插曲,可能就是緣於此。或者說,它是節外生枝。
記者:其實它也是一個契機,讓你順著時間之河往回走,走進青春的深處,你也的確想更為深入地書寫你在青春時期經歷的那個年代。當然你在之前不少小說里都寫到那個年代。是不是你對那個年代依然有很多話想寫,或者說,隨著歲月的流逝,你不斷有新的理解。在這部小說里,你還融入了更為切己的體驗?
蔣韻:不錯,對於那個年代,我確實有話要說。如你所言,我在以往的小說中,曾多次寫到那個年代。但在這漫長的幾十年中,由於境遇的種種改變,我小說中的那個年代在文本中所承擔的使命可能有所不同:有時,它是激昂如火的青春,有時,它是黑暗強大的命運,有時,它是蒼茫的時間和悠遠的背景,有時,它則是「哀江南」般的憑弔和傷懷。其實,不僅僅是小說,更確切地說,它其實是我整個生命的底色。它造就了今天的我。我是它的作品,是它的孩子。其實,遍地都是它的孩子,只是,很少有人還記得這一點。我不是個深刻的人,我沒有深邃的思想,我也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年齡的增長,而變得更睿智、通達和洞若觀火,所以,對孕育和生下我的那個母體那個年代,我的認知仍然十分有限,但我始終記得一點,就是,我從何處來。我不想忘記這個。如今的人們太健忘了。如今的時代太健忘了。這讓我齒寒。這也是我想說,想一直說,想更真誠、更赤城地說的動力。這本身就是一件哀傷或者說絕望的事,它讓我想兩個成語:杜鵑啼血和精衛填海。
02
我喜歡讓小說里的人物、讓情節推著我、帶著我朝前走,逢山開道,遇水搭橋。
記者:剛開始讀《你好,安娜》,我首先注意的是小說的文體形式,還有你會怎麼寫那個我不曾經歷,卻有過一些聽聞以及閱讀的年代。你筆下的這個年代應該說打上了鮮明的個人印記,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綠皮火車。我提到這個意象,也因為你在很多小說里都寫到旅行或行走,像《行走的年代》,簡言之就是一部行走的小說。
蔣韻:這是個有意思的問題。在你之前,笛安曾經說過,她說,媽你沒發現嗎,你特別擅長寫行走,你完全可以寫「公路文學」。說實話我以前可真沒意識到這一點。你說的很對,在我那個年代,我的青春時代,「綠皮火車」就是我們的「詩和遠方」。它承載著我們的夢想,理想:逃離現實人生,去往自由。它是擺脫桎梏、禁錮、血污和苟且的象徵。當然,也只是一個象徵,它到達不了我們想去的地方。儘管如此,每一次乘坐它,我都特別興奮、激動。小說開頭那一場景,其實是真實的。那一年,我們三個好友,乘坐著綠皮火車,去平遙洪善看望我們共同的朋友,路上,遇到了一個身背「軍挎」的北京知青……這一幕,藏在我心裡,藏了許多許多年。這是我一直想寫的一幕場景,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契機。我骨子裡,可能就是一個「在路上」的旅者吧?
《行走的年代》簡體版、繁體版
記者:沒錯,你應該有「在路上」的情結。我倒不覺得你寫的是「公路文學」,因為你的主人公其實很少走「公路」,也因為一般意義上的公路文學,都給人印象是,一撥年少輕狂的年輕人,因為荷爾蒙過剩,揮灑青春激情,把通往未知遠方的路走得塵土飛揚。你不是這樣,你小說里的行走是有指向的,要麼是像水岸雲廬這般讓陳雀替等感到有歸宿感的所在,要麼是像「老家」那樣與袁有桃等生命體驗有緊密連接的故鄉。你的主人公行走,也不是因為激情無處釋放,而往往是靈魂無處安放,需要通過「行走」來完成救贖。所以,非要有個命名的話,不如叫「行走文學」,叫「旅行文學」也似乎可以,但「旅行」略顯輕巧。你還把你以前寫的中篇《完美的旅行》,以同名話劇的形式,融入了這部小說里。
蔣韻:《完美的旅行》是我喜歡的一個小說,而寫一個舞台劇則是我的嚮往,所以我在這部小說里略做了一點嘗試。而用這個舞台劇來結尾,我個人還是比較滿意的,它通過劇中人之口,說出了我小說里主人公的內心獨白。
記者:既然說到行走,就有必要說說其中的章節——「插曲:聖山」。這一章實際上也可以命名為「聖山行」。用時下的話說,這是素心和三美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我想,不少讀者都會喜歡這一章,我也不例外。但我喜歡的原因可能略有不同,這一章裡面那種理想主義,或是悲情浪漫主義的燭照,是眼下很多寫作里稀缺的。從小說結構上講,這一章與上下文聯繫其實並不是那麼緊密。那你寫這個插曲,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考慮?
蔣韻:謝謝你這麼說。關於「插曲——聖山」這一章,確實,是我最初並沒有設想到的。我在前面已經說過了我的寫作方式,也說過了我的長篇結構都是在書寫過程中形成的,而不是動筆之前。這章《聖山》也是如此。行文到這裡,故事到這裡,我自己覺得非常需要有這樣一段和靈魂有關的旅程,需要有一個和靈魂有關的地方。於是我讓她們兩個——素心和三美,一個被罪惡感折磨,一個被愛情折磨的少女,踏上上了一條生死一線的旅程。我讓她們走上迷途,讓她們在大風雪中感受死亡的切近,讓她們體驗生的狂喜,這樣,那一片輝煌的金頂,那莊嚴、聖潔的聖山,才在掙扎的、痛苦的、備受璀璨的生命中凸顯出它難以言傳的意義。寫完這一章,我是激動的。我覺得我的這部小說有靈魂了。你說感受到了悲情浪漫主義的燭照,我很喜歡。
記者:確實如此,你寫的插曲從來都不是節外生枝,裡面是注入了靈魂的。《隱秘盛開》里「插曲——人間事」,寫到拓女子的故事也是如此。總體來看,你的小說里盪開一筆去寫的地方,都似乎有特別的韻致。像這樣的寫法,要換另外一個作家來寫,可能就寫散了。因為沒有完整的閱讀,我著實不確定你是一開始就這麼結構小說的,還是慢慢形成了這個特點?
蔣韻:是,我偏好寫插曲。《隱秘盛開》里寫「拓女子」(方言:大女子的意思)的那一章,也是我喜歡的。有了那段插曲——人間事,我覺得我的那部小說落到了大地上,有了眾生的血淚。你說,我的小說盪開一筆去寫的地方,都出彩,有韻致,那是因為,它們都不在我的預設之中。這就又要說到我的寫作習慣了,動筆前,我沒有一個詳盡詳細的大綱,只有一個大致的設想。我喜歡讓小說里的人物、讓情節推著我、帶著我朝前走,逢山開道,遇水搭橋。而插曲的出現,常常是在「山窮水盡疑無路」的時候,困頓的時候,就摸索著拐上了一條岔路,忽然,柳暗花明,豁然開朗:原來有一片生機盎然、豐美神秘的景致,在這裡意外地等著我。那感覺特別好,也特別興奮。這可能就是它們比較飽滿和有神彩的原因吧?
《隱秘盛開》封面書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記者:你插曲寫得好,既不給人感覺是旁枝逸出,也不讓人覺得喧賓奪主,更沒有把小說寫散了,做到這一點是需要自信,也考驗寫作功力的。
蔣韻:《紅樓夢》里,有一節寫到,賈政命題,要寶玉寫一首關於「姽嫿將軍林四娘」的詩歌。寶玉寫的是古風。開頭大事鋪墊,寫盡了女性在演兵場上的各種嬌弱的姿態。一直寫到「丁香結子芙蓉絛」,賈政批評堆砌,說如果不轉到武事正題上,就蛇足了。寶玉說那我下面用一句話轉殺住。賈政說他吹牛。寶玉脫口一句:「不系明珠系寶刀」。果然。所以,我寫插曲,走得再遠,歸根結底,是要「不系明珠系寶刀」的。
記者:讀你的小說,我覺得你寫的時候可能像你自己說的有些漫漶無序,需要通過寫本身讓敘事變得清晰、有序,就像你筆下主人公需要通過漫長的行走來理清思緒,但你的寫作最終的指向是明確的。應該說,像「罪與罰」「愛與救贖」等主題,在你的小說里能自恰,但放到中國語境里卻有些疏離。中國畢竟不像西方那樣有濃厚的原罪意識麼。這也就基本上註定了你的書寫會是寂寞的。但換個角度看,你事實上已經把偏西方化的主題,融匯於更為中國化的「失去、生命悲情、苦難」的文學「母題」里了。應該說,這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探索。
蔣韻: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首先,我要真心謝謝你,你看出了我這些年所做的一些探索和努力。用你的話說,就是:把一些偏西方化的主題,融匯於更為中國化的「生命悲情」的文學「母題」里了。能看到這一點,能承認我在這個角度探索的人,還真是沒有幾個。我很感動也很感慨。你說的對,這樣的書寫註定是寂寞的。但這也真是一個大問題,足以讓我寫一篇長文,而我又力所不逮。
記者:贊同評論家賀紹俊說的,你是追求高貴品質的一位作家。你筆下的很多人物,儘管有各種各樣的弱點,有些弱點甚至是致命的 ,但最後都指向了高貴。就像賀紹俊說的那樣,「50後」里總有一部分人,相對來說比較天真,他們的心好像更加單純,有時候甚至不知道怎麼應付當下的複雜現實。以我的感覺,正因為他們不知道怎麼應對,多少有些無所適從,反而在青春期過後與與越來越世俗的社會的衝撞中,迸射出高貴的人性的光芒。所以,我也贊同賀紹俊說的,你提供的這樣一代人的人物形象圖譜,是非常有價值的,而且也很有可能,像你這樣深有感觸的作家都不寫的話,這類人物就會被淹沒了。
蔣韻:賀紹俊先生的這一評價,讓我肅然起敬,我把它當做是對我寂寞書寫的道義支持。此外,我想那更應該是我追求的目標。也謝謝你這樣理解我小說中的人物們。可能,他們中是有人,至少有一些人,擔當的起這個評價,不管他們在生活中沉陷得有多深,活得有多卑微、渺小、失敗、屈辱,但他們身上,總能在某個時候,「迸射出高貴的人性的光芒」。那正是他們存在的價值。其實,我也要謝謝他們。謝謝他們無數次對我的拯救:我有時會因此想到米勒的油畫《晚禱》,與我而言,他們存在的意義,似乎就像是畫中漫天燦爛的晚霞里,隱隱傳來的莊嚴和意味深長的鐘聲,讓我靈魂靜穆。
米勒油畫《晚禱》
記者:你說到米勒的油畫《晚禱》,我就想你是受這幅畫觸動寫出同名小說,還是你寫小說的過程中聯想到這幅畫。不管怎樣,這幅畫賦予小說更為深遠的意涵。這幅畫於袁有桃而言,也可以說是一種拯救。想必對你個人也深有影響。想想也是,儘管你的小說會時不時寫到巴黎,但讀不太到法國文學的影響,反而比較多讀到法國繪畫的印記。相比而言,蘇俄繪畫對你沒什麼影響,但蘇俄文學對你影響就太大了。而蘇俄文學名著、情境,乃至安娜、麗莎等俄式人物命名的融入,也讓你更為從容自然地展現、深入小說主題。我有些好奇,你不斷寫到「罪與罰」的主題,是否曾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的深刻影響?
蔣韻:非常正確。在俄羅斯作家中,我最愛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寫《你好,安娜》之前,我其實已經在寫「罪與罰」這個主題了,比如《晚禱》和《水岸雲廬》。觸碰「罪與罰」這個主題,首先,想起的一定會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這毋容置疑。 我在很年輕時就讀了這本書,這本書,對當時一個在現實生活中毫無希望、迷茫、痛苦、無助的年輕人來說,影響是巨大的。那本書,是豎排版,何人翻譯,哪裡出版,統統都不記得了。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我剛滿二十歲,從郊外東山腳下的磚廠調到了一家小集體企業——水電安裝隊,結束了三年的在河灘上碼磚坯的壯工生涯,在車間裡學開牛頭刨。《罪與罰》這本大部頭,是我的師兄,我師傅的大徒弟,借給我的。他從別人手中借到,可人家只給了他三天時間。於是我們倆,一前一後,各自請了一天半的事假。請事假要扣工資,也顧不上了。我就是用一天半的時間,饑渴地、痴迷地、廢寢忘食地、當然也是囫圇吞棗地,讀完了這部巨著。當時的感覺,只能用「震撼」來形容。拉斯科利尼科夫這個人物,他自己與自己慘烈的戰爭,他備受煎熬和折磨的靈魂風暴,足以讓一個迷惘無助的青年,記一輩子。
人類的苦難,人類靈魂的苦難和不朽的疼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裡,可謂登峰造極。這是我在多年後讀完他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後,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他確實深深地影響著我,同時,也塑造著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他的小說《罪與罰》
記者:托爾斯泰呢?這部小說一開始你就讓素心講《安娜·卡列寧娜》麼。由你在多部小說里寫到的「地上」「天國」的意象,我也不自覺想到托爾斯泰的散文《天國在你們心中》麼。而在你筆下,有時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成為「地上天國」,這就好比是「人間天堂」。也有時它們是分開的,給人有兩相對照的感覺。就《你好,安娜》,笛安還說了一句有意思的話: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話說清這個故事,我想說,有一束光始終在遠處,但罪孽深重的人是否有可能接近它。我就想,在遠處的這一束光,或許是從天國打過來的吧。你自己怎麼理解?
蔣韻:我發現你總能注意到別人不注意的地方。確實,我會常常寫到這兩個字眼,不錯,地上天國,人間天堂,它們有比照的意義,也相互混淆。我也很喜歡笛安這句話,笛安的話,富有畫面感,她用這樣一個畫面描繪出了她眼中的《你好,安娜》。光在那裡。這就夠了。有這束光,一切,都不同了。同時,我也想,光,和罪孽深重的人們,這種組合,象徵著人類永恆的悲哀吧?
03
「罪與罰」「愛與救贖」是重如千鈞、不容輕薄的文學母題。
記者:剛提到俄羅斯文學,還因為我覺得,它構成了你小說的知識背景,它也構成你大部分作品中人物的精神底色。大體說來,你小說的主人公也多是熟識俄羅斯文學的知識分子,尤其是女性知識分子。她們身上似乎有你自己的影子。有時我真覺得你是國內少見的,文藝到骨子裡的作家。但我也想,會不會有人認為你比較小資。在國內,著實有些人覺得文藝范就是小資的代名詞。
蔣韻:如你所說,俄羅斯文學構成了我小說中一部分人物的精神底色,特別是女性角色。你問我她們身上有沒有我的影子?我想可能會有一些吧?至少,我和她們一樣,在青春期瘋狂迷戀著她們所迷戀的一切。而我青春時代的朋友們,生活中的朋友們,也幾乎無一例外,幾乎個個都是不折不扣的「文青」。我們互相交換借來的圖書,就是那些被當時的主流所禁絕的所謂「毒草」,聚在一起的時候,除了交談各自的苦悶,也常常交流彼此的讀書體會,或者,把自己讀過的書講給別人聽。《你好,安娜》開始的那一章,在綠皮火車上素心給大家講《安娜·卡列尼娜》的情景,就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我一直記得,這故事,從旅途開始,斷斷續續,一直講到黃昏。講到落日沉下去的時候。望著滿天的晚霞,我心裡那種難過、悲傷無法言說。有人說我有個「黃昏情結」,可能吧。一直以來,我都特別害怕一個人在異鄉過黃昏。上世紀八十年代,確實有不少人,說我小資。那時不這麼說,是說「小布」,即「小布爾喬亞」的意思。就連我丈夫,也總是提示我,讓我在文本中警惕小布爾喬亞的情懷。而更多的人,是批評我「沒有生活」,「生活面太窄」。說我的小說太單薄,不厚重。在當時一些批評者眼裡,我所描寫的對象,這些骨子裡「文藝范」的人們,她們的人生,她們的生活,是不算「生活」的。
《安娜·卡列尼娜》電影海報
記者:當知識在小說里不是裝飾或附庸,而是成了人物反思的載體或對象,我想就沒有小資什麼事了。《你好,安娜》,要單只是由於一個筆記本引發的悲劇故事,似乎是有些小資的,當深化到「罪與罰」「愛與救贖」的主題高度,就不由不讓人肅然起敬。從我的閱讀看,小說如果單只是寫素心和安娜之間的罪與罰,會讓人覺得還缺點什麼。但你後來寫到三美對素心說的那番話:「你知道嗎?在你面前,我常常覺得自己也有罪,為什麼當初我要告訴你筆記本的事?」她再是說道:「素心,我們都有罪。」這個主題就真正深入了。因為三美或許是可以置身事外的,但她選擇了自我剖析,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知識分子的自覺。
蔣韻:「罪與罰」、「愛與救贖」,我個人一直認為這是一個重如千鈞、不容輕薄、永恆的文學母題。我們為什麼這麼難以產生負罪感,這難道不是一個該反思的問題?我沒有讓三美置身事外,是因為,這世上,原本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旁觀者。而三美的自覺和自省,既是珍貴的,同時也是維護人「生而為人」的起碼尊嚴。
記者:我是覺得任何作品中的人物,和我們生活中的人一樣,也都是獨立的生命個體,而不只是某一個階層的代言人。把你筆下的人物認定為小知識分子其實不那麼確切,我也沒覺得你要為人物做傳,你的寫作重心落在通過寫人表達主題。只是這類人物,尤其是女性知識分子,你熟悉,寫起來有把握,也特別適合你要表達的主題,所以你孜孜不倦地寫他們。我不確定說得對不對,不同讀者有不同的讀法。有的說不定還會疑惑,為什麼你寫的這些人物一個個都這麼不放過自己,都這麼糾結呢。
蔣韻:記得當年我的《隱秘盛開》的責編周曉楓說過,她說我的小說是選擇讀者的。當然,所有的作品其實都有自己的讀者群,對讀者都有選擇。但我的小說對讀者的選擇可能更小眾、更隱秘一些。用曉楓的話說,就是它選擇了那些身上隱藏著某種「宗教感」的人。不是宗教,是「宗教感」。
記者:「孤絕」這個詞用到你小說不少人物,還有你自己的寫作態度上,都或許是合適的。因為孤絕,他們選擇自我放逐,又仿佛總是在尋找什麼,當然這和他們堅持自我有關,也和他們堅守的某種信念有關。
蔣韻:是堅持,是堅守,也是命運。
蔣韻新書活動近照
記者:知識對你本人的影響是深刻的。體現在修辭上,在第一章第一節里,你寫到安娜知道「花團錦簇」這個形容詞後,寫了這麼一句:「但這個詞,是活的,活生生地在那裡,在她眼前,是與生俱來的一個存在,而不是一個知識」。這大概只能是蔣韻式的表達。如果是體現在構思上,在你的小說里,知識對人物命運的走向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蔣韻:我想是的吧?知識對我的影響是深刻的,可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一個知識分子。我學歷不高,大專而已,且讀書有限,充其量是個「小知識女性」,骨灰級「老文青」。但我尊重知識。從小,我目不識丁的奶奶,就告訴我,要「敬惜字紙」。所有寫著字、印著字的紙張都要尊敬它們。說來弔詭,在最不尊重知識的年代,我的青少年時期,陰差陽錯,卻正是我大量地接觸知識閱讀文學經典、世界名著的時期。我此生,再沒有哪個時期哪個階段對知識、對文學這樣如饑似渴地膜拜過。這些人類精神文明的瑰寶,與我,是拯救,是恩義,是塑造。它們成就了今天的我。儘管那有可能是一把雙刃劍。而我小說中的人物,又大多是如我一樣的小知識者,文青。所以,你的那句話:「知識對人物命運的走向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成立。
記者:有時我想知識是不是反過來帶來遮蔽?像拓女子這樣少有知識,卻愛得一往情深的人物,可謂一生悲慘,但也算活得坦蕩。反倒是素心、安娜這樣的女性,總像是懷揣著秘密,生活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就涉及到你小說里的一個關鍵詞:隱秘。以我的閱讀感覺,某種不可言說的隱秘或隱疾,是你很多小說的觸發點或爆發點。你小說里的人物往往有某個小小的隱秘的因結出罪惡的果。《你好,安娜》就不用說了,還有《朗霞的西街》里,吳錦梅因為怕自己的戀愛秘密被揭穿,選擇說出鄰家更大的秘密,致使疼愛她的馬蘭花一家生離死別。《水岸雲廬》陳雀替因為對母親的怨恨,有意無意不去挽回她的死亡。《晚禱》里袁有桃也是因為某種心結,沒有回應秦安康的呼救。
蔣韻:接上面的話題。我說過了,那是一把雙刃劍。你多了一些什麼的時候,可能同時就會少一些什麼。所以不是知識女性的拓女子才能夠死得轟轟烈烈,活得坦坦蕩蕩。而安娜、素心們也不能。關於這個話題,我在八十年代的小說中,就有所涉及。對當時的文學主流而言,它遙距千里,聲若遊絲,幾乎沒人注意過它。我那時被一個問題所困擾,就是,我覺得我身上缺一種洶湧的、生機勃勃的、粗糲的原始生命力。我活在黃土高原上的省份,那裡有黃鐘大呂高亢到嘶啞的梆子,有恓惶到悽厲的民歌小調,小說的正統是「山藥蛋派」,相比之下,我有時會為我的纖細柔弱感到抱歉。感到自己是「多餘的人」,感到自己從來沒有全身心投入到生活中的能力而只是永遠在在「準備生活」。我覺得這是「知識女性」的隱疾,通病。所以,那個時期,我寫了《棗樹院》《蘇青》《盆地》等一些小說,這些小說里,有我對自己的批判和反思,更有懷疑、困惑和深深的矛盾。它是無解的。也因此,這種懷疑和自省,後來,在我的創作中,一直能找到它的軌跡。我把它稱為——我的隱疾。但同時,它可能又是使我的小說變得豐富的原因。
《水岸雲廬》封面書影,北嶽文藝出版社
記者:相比對缺少知識的反思,對知識本身的反思更難能可貴。
蔣韻:我本人對那些自以為擁有知識優勢、自覺或不自覺流露出的傲慢人格是非常警惕和反感的。我第一篇被《小說選刊》轉載的作品《無標題樂音》,描述的就是這樣的題材,那是在上世紀81、82年左右,它還曾被改變過單本的電視劇在央視一套的黃金時段播出過。在長篇《隱秘盛開》中,我對我的男主人公所屬於的那個生活「圈子」有這樣的評價——「這種知識優勢使他們成為蔑視小市民的精神貴族。」如果再深入探討下去,我想,福柯就應該出場了。權力——知識——話語的關係是太複雜的理論,我並不明白,但,它對我有警示的作用。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配圖:出版社書影
新年文創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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