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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怪石圖
2018年底,此前流失日本的宋代蘇東坡畫作《枯木怪石圖》現身拍賣,最終價格躋入歷年中國古代書畫高價排行榜前三名。高價背後是蘇東坡千年累積的名望,以及他存世畫作不逾三件,《枯木怪石圖》是他實踐文人畫論的經典。
畫作中的竹、怪石、枯木,可以稱為「東坡三君子」,本文作者試將《枯木怪石圖》分解,逐一讀來,為我們講述一個通達真實的蘇東坡——
有人說,東坡亦是相當柔軟的。但他的柔軟,前提是得自己想通,不是委屈而求全。他的柔軟,是一種自我覺悟,是「活在當下」的通透,是智者通達無憂的一種方式。
東坡三君子記
文丨胡煙
東坡畫作傳世的,僅《枯木怪石圖》。另有《瀟湘竹石圖》,疑似真跡。
東坡氣象大,喜歡在牆上畫。讀傳記,尤記得他在黃州東坡,建雪堂迎客。四壁畫雪花,漫天捲地。群眾來圍觀,形容雪片「大如席」。我思忖著,如席到底有多大。「席」字誇張,卻妙,把雪花的形狀寫出來了,感覺是橫著飄,有氣勢,落地無聲。我能想像,東坡當年用了哪種皴法,毛筆在牆上一點、一點,半天時間,就成了。浪漫主義思想飄了滿屋。
一面牆,在王朝更迭中,在風雨流年裡,自然傾頹了。不如一張紙。
蘇東坡像
東坡畫路窄。原因?東坡志不在當畫家。翻看友人和後人寫給他的題跋,《某某題東坡竹》《某某題東坡墨竹》《某某題東坡古木》《題枯木》《題枯木怪石》……總結出,東坡畫的基本構成:枯木,怪石,竹。袁枚說:「坡公染翰僅能為枯竹巉石。」東坡觀點,繪畫不是追求形似,不是看你畫得多花哨,關鍵,要寫出胸中的「意」。東坡的意,只這三樣,足以表達。
枯木一株,身子向右傾斜,如鹿角盤旋而上;怪石一方,稜角分明;野竹一叢,怪石背後,隱隱露出竹葉。竹,怪石,枯木,姑且稱之「東坡三君子」,我試著將傳世的《枯木怪石圖》分解,逐一來讀:
01
先說竹。
以蘇東坡在北宋文人中的領袖地位,他捧紅了很多人。比如王維,東坡對王維畫作十分推崇,他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評價,語文課本至今還在沿用。
他捧紅了文同,多次在文同的竹子畫上題詩。文同又叫文與可,蜀地人,是蘇東坡的表哥。他曾這樣向東坡傳授自己的畫竹經驗:「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即逝矣。」
振筆直追,兔起鶻落,好不爽利!胸有成竹這個成語,即來自文同。
東坡有首詩,描寫文同畫竹:「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有點繞。起初,是見竹不見人,怎麼後來又見到了人?笨人看不懂。聰明人點頭稱妙。
文同《墨竹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文同畫竹,確實有「道」。每每讀他傳世的《紆竹圖》,是忍不住要感動的。覺得新鮮,柔美。一千年過去,生機鮮活。不是普通的竹。紆竹,是一棵打著彎的竹子。它從畫面左上角伸進來,身姿扭動,像是天外的文人墨客,來探聽人間消息。葉子明暗飛揚,沙沙沙,甩出一紙文氣,一紙清朗。
竹子筆直,寓意氣節,剛直不阿。紆竹是什麼?為此,文同寫了《紆竹記》,一併傳世。
文同居住的屋外,山坡上生長野竹。由於受藤蔓的纏繞和蟲蠍之害,不能自然生長,只能「蟠空繚隙,拳跼以迸」,長成了彎彎繞。文同找人來清理,除掉荒蔓,把竹子扶直捋順,想幫它們釋放天性,但那些竹子仍舊「堅強偃蹇,宛骩附地,若不欲使人加愛憐」,毫不領情,又竭力恢復了原狀。
這群「不識抬舉」的竹子,令文同大為感動。他感慨說,為了生存而委曲求全的紆竹,雖然「其氣不能暢茂於其內」,但「其勢所以促蹙於其外也」。在他看來,這種彎曲的形狀,也是一種氣勢啊。生生不息。飽含崇敬飽蘸深情,文同畫《紆竹圖》,掛在廳堂,每天觀瞻,如有所思。他視山谷野竹為師長、為知己。
說了這麼多文同畫竹,是為了引出東坡的竹。
東坡不畫《紆竹圖》。
1082年,元豐五年,東坡在黃州。後來成為著名書法家的米芾,初次來訪。米芾小東坡15歲,作為超級粉絲,他千里迢迢而來,學習機會十分難得。在臨皋亭,米芾向東坡請教畫竹技法。東坡趁著酒酣,令米芾將觀音紙貼在牆上,然後拿起筆,飽蘸墨水,一筆,從地上一直畫到紙頂,作竹竿狀。是直率氣,是凌雲氣。
東坡和米芾
米芾在一旁看傻了,上前問,為什麼不分竹節來畫呢?東坡笑答:「竹生時,何嘗逐節生?」
進而,東坡又畫竹葉,以濃墨為竹面,以淡墨為竹背。這一招,正是跟文同學的。他與文同,同為「湖州畫派」。
一竿竹,見性情。文同與蘇東坡,一個迂迴柔軟,一個爽直磊落。
文同其人,自幼家境貧寒,奮發讀書,後中進士。他任集賢校理長20多年,謹言慎行,為人十分低調。據宋人葉夢得記,文同為人靖深超然,不攖世故……當時東坡多次上書,論天下事。私底下跟朋友聚會,也是議論時事,而且論調相當大膽,文同在一旁直為他捏把汗。多次苦口相勸,勸表弟,言行要謹慎啊,小心惹來禍事,東坡都沒往心裡去。
無論處在何種環境里,東坡是一定會把自己伸直了。一貶再貶,皆因滿肚子的不合時宜。
有人說,東坡亦是相當柔軟的。在黃州,他「一蓑煙雨任平生」;在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在儋州,條件極苦,他也能把牡蠣燒得饒有滋味,「斂收平生心,耿耿聊自溫」。
但他的柔軟,前提是得自己想通,不是委屈而求全。他的柔軟,是一種自我覺悟,是「活在當下」的通透,是智者通達無憂的一種方式。
有悖於自己內心的事,他絕不做。東坡一生,把人格、名節,看得比泰山重。早先他寫《屈原塔》云:「名聲實無窮,富貴亦暫熱。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節。」或許,道出了他喜歡畫竹的原因。
東坡也很擅長反思。當年被貶黃州,他在安國寺洗浴靜坐,反省自己「道不足以御氣,性不足以勝習」。是否,偶爾他也會想起文同,想起他筆下那一枝柔美的紆竹。
02
再說石。
東坡覺得,靈璧石美,但大多長相類似,味道也因此寡淡了許多。那天,他在朋友劉氏的庭院裡,發現一塊靈璧石,長相很特別,「巉然」,也就是奇崛陡峭的模樣。東坡圍著石頭,左三圈右三圈,不論從哪個角度欣賞,都覺得美。繼而尋思著,有什麼辦法討過來呢。於是,他在劉氏的院子牆壁上,很認真地,畫了一幅《怪石竹圖》。主人一時高興,就把石頭贈給了他。
據說,那塊石頭黑質白脈,中間有水波紋若隱若現,細琢磨,像一幅山水畫。尤其像是晚唐五代畫家孫知微畫的水圖。東坡取名「雪浪石」。
石頭搬回家,東坡用曲陽漢白玉雕琢了芙蓉盆,當成底座。有感而發,著詩文《雪浪齋銘》,「異哉駁石雪浪翻,石中乃有此理存……」刻在盆座上。此理,石頭裡的理,是什麼理?我試著揣摩,可能是一種天趣。「石雪浪翻」的風景,天然存在於石中,可遇而不可求。刻意雕琢,反而徒勞。
雪浪石啊雪浪石,東坡守著一塊石頭,像是守著一片海,臨著一條江。滔滔江水,雪浪拍岸,涼風盈面。只消看一眼,就能置身天地山水間。
遺憾,東坡顛簸多舛的命運,連一塊鍾愛的石頭也不能久隨。來年被貶謫至惠州,人石分離。石頭和底座下落不明。東坡念念不忘,在寫給好友的信里幾次提到雪浪石,「畫師爭摹雪浪勢,天工不見雷斧痕。離堆四面繞江水,坐無蜀士誰與論」。除了東坡,誰還能跟雪浪石對話呢。
雪浪石是塊什麼石?經東坡的「粉絲」們研究,這塊石頭質地很一般。清初詩人王士禛曾目睹過雪浪石,他實話實說:「石實無他奇,徒以見賞坡公,侈美千載,物亦有天幸焉。」東坡能解石中意,別人看不出那層意思,也就覺得沒什麼意思。
再看《枯木怪石圖》。他筆下怪石,既不是典型丑石,也不是幾大產地的名石。準確地說,是路邊一塊頑石。
「頑」字背後,大有深意。
在紙上,我聽見東坡的怪石喊著——千萬別企圖雕琢我!不輕易委曲求全,大約是中國文人的底色。縱觀古今,有寧死不屈者,有隱而不仕者,有放浪江湖者,大約都是因為有把硬骨頭。硬久了,風化成頑石。
又想起來,東坡曾作《詠怪石》。「家有粗險石,植之疏竹軒。人皆喜尋玩,吾獨思棄捐。以其無所用,曉夕空嶄然……」
東坡家裡有塊粗糙的石頭,很是多餘,差點被他當廢品處理掉。誰知當夜,這塊沒什麼用的石頭,闖進了東坡夢裡,對他說了一番富有哲理的話:你所說的那些有用的東西,其實都是「傷殘破碎為世役,雖有小用烏足賢」,因為有用,而損傷了自己的真性,成了殘缺不全者。而我雖然無用,但是,「震霆凜霜我不遷,雕不加文磨不瑩,子盍節概如我堅。」多牛啊!東坡聽了這番話,生慚愧心。
蘇軾《邂逅帖》
這塊石頭,是老莊的弟子。
東坡自編自演寓言故事。他心裡羨慕著那塊無用的石頭,艷羨它還保持著自己的天性。相比之下,現實中的自己,欲在官場放任個性、舒展稜角,卻屢次碰壁,遍體鱗傷,終不得自由。「傷殘破碎為世役」,東坡為自己感到痛惜。午夜夢回,東坡呼喚著他被政途磨礪損耗的天性。
入世乎?出世乎?一面是儒,一面是道。怪石是鏡子,照出矛盾的靈魂!
03
枯木。
一棵枯萎的樹,生命已然終結。然而它站在那裡,經年不倒,保持一種姿態。是對時間的挑釁嗎?脫離四季枯榮的輪迴,被鳥獸投以冷眼,又幾乎被人間遺忘。它存在的意義何在?
枯木,身子扭結,在曠野里站成問號。
東坡畫枯木,是弘揚胡楊精神嗎——活著一千年不死,死後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
東坡不作雞湯文,東坡只表自己心裡的意思。
畫枯木,東坡用枯筆、枯墨。枯,是乾澀。筆墨在紙上,艱難地行走,凝滯、再行走,似一段不得志的政途,如一段愁苦的羈旅。
要把一截枯木的意思說清楚,是困難的。我猜東坡自己也不盡然能說清楚。能說清楚的,他都在詩詞里說清楚了。說不清楚的,才畫在畫里。
我試著從孔仲武的《子瞻畫枯木》文里截取詩句,幫忙理解枯木的意思——「樹猶如此不長久,人以何者堪衿夸。」樹木那麼長壽耐風華,都終究有枯槁的一天,何況是人呢。人生苦短,如夢幻泡影般不可依憑。
再看黃庭堅,他在《題子瞻枯木》里寫:「折衝儒墨陳堂堂,書入顏楊鴻雁行。胸中元自有丘壑,故作老木蟠風霜。」老木歷經了風霜,像東坡,櫛風沐雨渾身都是閱歷。這樣的人,才配畫枯木。
黃庭堅《題蘇軾寒食帖跋》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還有,米芾的理解:「子瞻作枯木,枝幹虯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
盤郁。東坡鬱悶嗎?東坡將鬱悶長久地盤踞在心裡嗎?
東坡自己說:「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已灰之木——枯木——東坡的心。
追到這裡,我愕然。止步。
詩文里的東坡,浪漫似李白,沉鬱如杜甫,放曠超脫像他自己。
詩文里的東坡,既是「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也是「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既是「看破人生路,萬事轉頭空」,也是「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既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也是「此身飄搖無處尋,此心安處是吾鄉」。
范曾《蘇軾詞意圖》
文字里,東坡寫自己的心情,時而苦惱感傷憂悶,時而快樂超仙界,歸結起來,是三次流放生涯對東坡文學的玉汝於成。
畫里,東坡畫自己的心情。是竹,是枯木,是怪石。
清初畫家龔賢說:「古人所以傳者,天地秘藏之理。瀉而為文章,以文章浩瀚之氣發而為書畫。」
按龔賢的說法,東坡書畫,是文章浩瀚里生髮出來的氣。文章,能讀懂。氣,卻一種玄妙的東西。沒有人能準確地形容,東坡畫里的氣,到底是個什麼狀態。
後悔給自己出了個大難題。畫道之深,深不可測。東坡之意,千年不絕。寫得再多,也還是離東坡的本意相去甚遠。只是試著揣摩罷了。
新媒體編輯:袁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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