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水稻田」——作家周華誠如此稱呼自己和父親在鄉下植栽的稻田。由春到夏,由夏及冬,這稻田回賜給他們以及同好者的,是躬身的勞作、收穫的欣悅。圍繞一方土地,這幾年裡有過太多的故事,故事均歸屬於喜愛田野的人,周華誠和父親在稻田插下一塊塊木牌,為他們的田和故事署名。
今年南方雨水不斷,多地遭受洪澇災害,周華誠家的稻田也沒能倖免。大水過境,泥沙俱下。許多與稻田相關的物件被水沖走,其中就包括這些稻田裡的木牌。但周華誠說,這些木牌子把大家對於土地的熱愛,以一種浪漫的方式,播撒到了更廣闊的地方。
大 水 過 境
周華誠 | 文
刊於2020年7月16日《文學報》
大水過境,泥沙俱下。兩日一夜後,水稻從渾黃的水裡冒出頭來,一身泥巴,委屈而倔強。父親手執木勺,冒雨下田,一勺一勺潑水,為稻洗濯。
大水經常過境,不是今年就是明年,不是明年或許後年。大水是桃花溪泛濫而來。桃花溪安靜時只有一勺水,凶起來,卻有半海之水。半海之水天上來。村口幾家代銷店,地處低洼,大水洶湧而至時,一層店面被淹,許多零食漂散。長鼻王或泡芙應該漂得最遠。板凳和冰箱漂到門口,又被追了回去。
父親的水稻田裡,二十塊專屬稻田木牌只剩三塊,分別是:雪喬專屬稻田;王小京專屬稻田;可可一家專屬稻田。父親又找回一塊:查傑慧專屬稻田。六月中旬我們到田裡插秧,大家見到了自己的水稻;現在木牌子卻隨波逐流去也。一塊用了五年的木牌「父親的水稻田」,已有了歲月的包漿,這一次也漂去了遠方,這些木牌子把我們大家對於土地的熱愛,以一種浪漫的方式,播撒到了更廣闊的地方。
我讓父親再準備一些木牌子,到時重新寫上字,再插到田間。
水稻之名既有一個水字,也就不那麼怕水。曾有一年,水淹七十二小時,水稻露頭後大口呼吸,繼續生長。水稻一生命運多舛、磨難不少,沒有誰能隨隨便便穀粒滿枝,大獲成功。蟲害稻瘟,或旱或澇,雜草欲爭天下,蝗蟲伺機而動,田野里危機四伏。平安從春到秋,是田間最重要的事。
大水之後,水稻雖仍未完全恢復生氣,但也還是青綠喜人。暴雨又至,落到田間噼啪作響,稻葉趴在水面,依然承載圓滾滾的水珠。稻友說是「稻堅強」,我說那是「稻倔強」。
南方多省洪災,我們的損失算輕的。村裡沿溪所建公用設施摧毀不少,石階石凳悉無蹤影,村人扼腕嘆息。我村集體經濟實力薄弱,能做成一點事情殊為不易。多年來村子都有發展訴求,惜大家心有餘而力不足。我有時到省內各地行走,尤其臨安、蕭山、桐廬、淳安、建德、德清等地,有的村子建設發展極好,也生羨慕之心。然而……天下的事情,都是說說容易做做難。
草盛豆苗稀。田邊原先育秧的一小撩旱地,前段時間種上了黃豆,豆苗短小,長勢良好。看來大水對它也沒有什麼影響。想起陶淵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句,有人說陶某人不善農事,實乃誤會他了。種豆之地,緣何要把雜草去除呢,草與豆共生共長,一點都不會相互妨礙。田埂上的黃豆,到了秋天,一株一株沒在草中,也是果莢累累。
父親在田間發現一個鳥窩。這鳥窩奇怪得很,架在三四蔸稻禾之上。是白鷺的窩。白鷺把稻葉啄斷,架上許多枯枝,橫七豎八地疊起來,又在上面鋪上一層稻葉,看起來甚是舒適。壘窩的稻葉還是碧青的,可知這窩新完工不久。父親前兩天發現時,窩中有兩枚鳥卵。昨天傍晚我去看時,窩中已有四枚鳥卵。白鷺構築生活的效率很高——七月一日大水才退,這三四天裡,它已將日子經營得很有聲有色。
父親發現,白鷺還在窩旁插了一根竹枝。不知道是不是記號。我們在那裡看了一下,沒有見到母鳥,也沒有公鳥,便小心地沒有去碰它的窩,怕它們發現異樣。這日子,雖還有風有雨,卻也算得是靜好的了,且不要打擾它們。
我在田埂上候了半天,見到幾隻白鷺在遠處起起落落。也不知道是它們之中誰個的窩。
白鷺多時也是多的。半文兄說應是牛背鷺,我以為這一類鷺鳥,一概可以白鷺稱之——從前喜歡棲停在牛背上。現在牛都沒有了,牛鳥圖也就難以重現。白鷺起落,身影輕逸曼妙,在青黛色的層層山影和綠色的稻田裡,鷺鳥的白色就很是好看。
有朋友問,我們的稻田裡是不是也能養魚。現在很多地方流行稻田養魚或養鴨,或是魚鴨兼養,形成一個稻魚鴨共生系統。我就此專門諮詢過水稻界的科學家。就種養效率來說,稻魚鴨共生,遠不如把一小塊田圈出三份來,一份種稻,一份養魚,一份養鴨,三者都會長得更好。其實哪怕是共生共養,也只是某一個有限的時間段里,三者共生共養。即是說,稻田養魚或養鴨,可能看起來比做起來更美好。至於我們這一片田,能不能養魚呢。我想,也是可以的。大水過境之時,河流會帶來許多小魚小蝦。我蹲在田埂上時,就發現田裡已有小小的魚群了,也有小泥鰍了。恐怕白鷺也是專為此而來。
現在我們有了一個「稻—蛙—魚—鷺—風—雨—雷—電」共生系統。
錢先生寫了四個大字,「種稻得道」,我和父親一起把它掛上牆。七月五日記之。
新媒體編輯:何晶
配圖:攝圖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