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生命不安處的花朵,沒有它們,人生將多麼狹小而無趣 | 此刻夜讀

2020-01-14     文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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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文學報2007年4月19日

阿萊夫

博爾赫斯曾寫到一種奇異的「阿萊夫」,類似於圓球,人能從中看到萬事萬物。他列舉出其中種種,小到赤道沙粒,大到愛的變化、死的關聯,我唯獨記住了其中的孟加拉玫瑰——它在夕陽下反映出莫名的顏色,遙遠,陌生,仿佛只為我綻放。

博爾赫斯是在說所有的書?書是他的世界,世界的一切。那麼孟加拉玫瑰應是其中溫潤、美、有關愛的部分,或也鋒銳、危險,來自世界的遠方,又在渴望的中心。

我無可救藥地受到吸引。它們雖不是我的藥,但那洶湧多變的顏色的浸染,不由分說將我裹挾的白天黑夜,足以證明它們也是我的世界的一部分。這些異邦之書。這些寫書人和書中人。這些生命不安處的花朵。

左圖為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右圖為《阿萊夫》簡體中文版(王永年/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7月版)

杜拉斯

一個自我與文字混融一體的生命,從不粉飾,從不深思熟慮後再確定。動盪不定,是因這特定的生命本身具有那麼多不能確定、轉瞬即逝的痛苦、喜悅、迷惘、愛欲,一旦確定便有僵死的危險,那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也不用過多地設計,講究什麼技巧、手法,生命及感知的唯一性便是其獨特性的保證,她攜帶這唯一的生命橫衝直撞,絕對忠實之,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文字的這種同一性無關她的隱私,她沒有出賣自己,只是勇敢地把它擺上文學的解剖台罷了。一切都因這標本的激烈、極致、獨特而具備了相當高度的文學價值,儘管,世俗中的人會在驚嘆地觀看之時,暗暗告誡自己:還是把文學和現實生活分開一些的好,讓自己呆在安全、安穩、安定的現實皮囊中,而靈魂麼,就讓它在默默無聞而更自由的天地里悄悄孕育並綻放它命定的花朵好了。

我就這麼想過。我承認自己的世俗性。同為女性寫作者,我欣賞跌宕起伏的人生,它無疑具有更高的文學價值,然而我希望自己的人生具有普通人生那種簡單、穩定的溫暖,不要大起大落,不要死去活來,感性和理性兼具,而文字所能宣洩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生命絕對大於、重於寫作。杜拉斯,我與你如此不同,但這一點也不妨礙我成為你生命和寫作的痴迷閱讀者。

瑪格麗特·杜拉斯

他失落了一件東西:生命的花朵

托馬斯讓我想到《純真年代》里的紐蘭。或扮演托馬斯的丹尼爾·戴·劉易斯讓我想到他扮演的紐蘭。因了劉易斯那雙深邃莫測而有豐富述說的眼睛,這兩個男人從小說人物一躍而變成更可想像的血肉之軀。當然,他們不同,年代不同,渴望不同。

讀原著中文譯本,一本簡裝的、小字密密麻麻的、封面劇照也錯搬另一英國片《莎翁情史》的《純真年代》。看得吃力。細密而緩慢的場景更迭,靜默表象下涌動的心潮(無論真情還是計謀),在侷促的紙頁上被緊緊壓縮著,一百多年前紐約上層社會浮華而保守的氣息也很難盡情地飄浮出來,儘管在小說中,它們在不動聲色的僵死狀態下其實已左奔右突處處波瀾。從前的美國,紐約,原來並非我想像的開放急進,那些體面貴族們甚至比起遠在英國的同宗前輩們還更封閉並死守傳統——我不可避免地想起《法國中尉的女人》里的英國貴族們了。不過,《純真年代》里的紐蘭,也並不等同於維多利亞時代的年輕紳士查爾斯。紐蘭比查爾斯更溫和也更膽怯,更不敢面對自己心裡的真愛,更善於為自己的膽怯找到合理的理由。一次次可能與心愛的女人徹底結合的機會都因命運的巧合而被阻攔了。可是,命運真的有力量阻攔勇敢的真愛嗎?

電影《純真年代》劇照

不用多說了。小說所有奢華生活的程式鋪展,隱秘的心理交鋒,一次次的欲言又止欲進又退,生活在庸常安穩中一日復一日地流過,在我看來都只是為了一句話而存在,這就是接近故事尾聲時對紐蘭內心的描寫:「他知道他失落了一件東西:生命的花朵。」

這是全書唯一帶有明確亮度的話語。生命的花朵。那麼其他所有為丟失它的遺憾而找到的自我辯解和自我寬慰,都是蒼白、渺小、站不住腳的。紐蘭其實明白一切。而生命的花朵在他生命中占的分量還不是那麼重,那麼必需,因此他任它失落了。他本可以拾起,毫不猶豫。他沒有那麼做。他被責任、體面、安全的生活絆倒了。生命的花朵歸根結底不屬於他。在影片《純真年代》的結尾,上了年紀的紐蘭跟著年輕的兒子來到艾倫的住所門前,他看著兒子上去,看著樓上有一盞燈亮了,然後一雙手關起了這扇窗,他的眼睛裡有多少真摯的渴望!可是他仍然只是看著,看了很久,然後離開,走遠,在茫茫人群中消失。他終是一個遠離激烈事物的人,生命花朵的亮烈並不適合他。

看電影時,我為這個纖弱敏感真摯的男人深感遺憾。看完小說,我不再為紐蘭覺得難過。他無形中已經完成自己的選擇。「他知道他失落了一件東西:生命的花朵。不過現在他認為那是非常難以企及的事,為此而牢騷滿腹不啻因為抽獎抓不到頭獎而苦惱。……當他想到艾倫·奧蘭斯卡的時候心情是平靜的、超脫的,就像人們想到書中或電影里愛慕的人物那樣。……回首往事,他尊重自己的過去,同時也為之心痛。說到底,舊的生活方式也有它好的一面。」一個隨遇而安的妥協者的自我圓說。

右圖為小說《傳真年代》作者伊迪絲·華頓

左圖為《純真年代》簡體中文版(趙興國 趙玲/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1月版)

但是我仍為那被丟失的生命的花朵而惆悵。它在黑暗中依然亮烈,可是,那隻手,那充滿對生活更高追求的渴望之手明明已經接近了它,快要握住它,卻在最後退縮了。我聽到花朵在嘆息。它知道,當越來越多的人放棄它、不予澆灌時,它的萎敗也將是這個世界的萎敗。

然後——

我看到了自己的矛盾,確定地看到。這讓我沮喪,卻也不乏欣喜。

新媒體編輯:李凌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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