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爾德:人是一種被悲哀,深深包裹的動物,披著一件黑色外套

2023-11-07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塞巴爾德:人是一種被悲哀,深深包裹的動物,披著一件黑色外套

第一次讀到塞巴爾德的詩,是范靜嘩先生翻譯的他的一首短制:

理解大地風景

是多麼難啊

你坐在火車裡

從這兒到那兒

而它無言地

看著你消失

之所以印象很深,是因為這首詩傳達出絕望的人之命運——與天地恆久的大自然相比,那些去看風景的人,最終都被時間運走,被大地吞沒。

幾個月前,讀到塞巴爾德詩集《自然之後》,這種感覺愈發強烈,卻夾雜著更複雜的心緒和出人意料的新發現——本文開篇引詩中那些「消失」了的人們,從塞巴爾德在詩集裡描述的一位身世撲朔迷離的畫家開始,紛紛從各種隱秘的角落現身,以奇特的方式繼續活在塞巴爾德的筆下,活在歷史的褶皺里,活在各種匪夷所思的面孔和姓名背後。其中不僅僅有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的宗教畫家格呂內瓦爾德,也有18世紀大航海和工業革命時代的博物學家施特勒、探險家白令,當然也包括隱藏於另一位敘述者身後的塞巴爾德本人隱秘精神生活的經驗記憶。

溫弗里德·塞巴爾德,1944年生於德國,1970年起任教於英國東英吉利大學,2001年因車禍去世。代表作有《奧斯特利茨》《移民》《土星之環》《眩暈》等。

撰文 | 藍藍(詩人)

《自然之後:一部元素詩》,作者:[德國]溫弗里德·塞巴爾德,譯者:任昱璞,版本:新民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3年1月

人的「僭越」:奇妙換臉術

毫無疑問,塞巴爾德就是那種無視陳規的創作者。他在出版小說時就已經開始動用非常手段——將大量的照片與文本雜糅在一起,而文字像小說又像散文,製造出既真切又超越現實的效果。我將他看作是永遠在探測人類靈魂邊界的人,因為他一定首先抵達過極端且危險的精神疆域,無論它是思想的還是感受的。

他的詩集《自然之後》是處女作,這部由三首長詩組成的詩集中,最早發表的是《我若在海極留下》(1983),三年後發表《儼然阿爾卑斯山的雪》,1987年發表《幽暗的夜晚啟航》。有意思的是,三首「傳記詩」在結集出版時,按照詩中主人公生活的年代又重新排序,於是寫文藝復興時期德國畫家馬蒂亞斯·格呂內瓦爾德的《儼然阿爾卑斯山的雪》就放在了第一篇。

為了讓讀者不至於在迷宮般的人物關係中迷路,詩集附上了整整十八張據說是格呂內瓦爾德的畫作。除了其中一張是疑似畫家的自畫像之外,其餘十七張全部都與塞巴爾德詩中寫到的人與事有關。為了弄清楚格呂內瓦爾德的來龍去脈,我和譯者一樣惡補了文藝復興時期的宗教畫史,以及論者對他影響甚巨的《伊森海姆祭壇畫》的評述。詩集附印的這些畫作,則為探測這首詩的秘密提供了線索。僅翻閱資料就花去了我一個多月的時間——但是,這些閱讀極為有效地幫我釐清了善於布置迷陣的塞巴爾德的思路。譬如,《儼然阿爾卑斯山的雪》在第一章短短五頁的詩行里,涉及的人物已有二十七位之眾。讀者須有偵探般的專注和細心,才能在這樣的「眾聲喧譁」里,辨聽到那位低音領唱者的敘述:德國巴伐利亞州林登哈特教區教堂祭壇畫左翼的畫面上,是身披鐵甲的聖喬治。他——

有著圓潤的銅鐵胸膛,

金紅色頭髮和銀光閃爍的

女性特徵。不為人知的

格呂內瓦爾德的面容不斷浮現

在他的作品中,像見證了

雪地奇蹟的臉,沙漠

隱士的臉,和面對慕尼黑的嘲弄

那充滿同情的臉。

——這是什麼意思?很明顯,塞巴爾德認為:格呂內瓦爾德將祭壇畫中的某些古代聖徒的臉,畫成了與自己酷似的面容,他罔顧歷史聖像畫中屠龍騎士聖喬治原有的形象,無論是12世紀英國查理一世時期設置的聖喬治徽章上的形象,還是1348年愛德華三世下令設計的嘉德勳章上聖喬治的形象,以及藝術史上著名的多納泰羅雕塑的聖喬治,在如此莊嚴、神聖不可褻瀆的祭壇畫中,格呂內瓦爾德將這位代表著男性品德氣概的聖徒換上了自己的臉,且賦予其柔和的女性特徵,這是不是一種人對神的僭越?是否也包含他對自己心理性別認同的暗示?

林登哈特教區教堂祭壇的左翼(局部)。

他的「換臉術」不僅僅體現在聖喬治的形象上,也體現在聖安東尼、聖保羅、受侮辱嘲諷的蒙眼耶穌的面孔中,他們分別出現在格呂內瓦爾德畫筆下的《聖雪奇蹟》《聖安東尼的誘惑》《嘲弄基督》這些祭壇畫上。那麼,這個結論從何而來?塞巴爾德告訴我們,德國埃朗根圖書館收藏有一幅據稱是格呂內瓦爾德的自畫像,對照詩集附印的圖片清晰可見,肖像主人的高顴骨、微微下垂的上眼瞼尾部、凸起且尖銳的鼻頭,尤其是那哀傷的眼神,都能在上述幾幅祭壇畫中的人物臉上得以識別。

據傳為馬蒂亞斯·格呂內瓦爾德的自畫像。

我注意到有人評價這位德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宗教畫家,「在很大程度上忽視文藝復興時期古典主義的興起,更傾向於歐洲中世紀後期藝術的非理性和神秘的精神風格」。我感興趣的是,格呂內瓦爾德儘管傾向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但他對於新教反對偶像崇拜從而取消教堂里的繪畫和雕塑顯然不以為然,因為在他心中藝術並不完全為了宗教存在,而是為藝術家提供存在的意義,他用更為激烈的態度創造了宗教繪畫的奇蹟,有很大一部分是為了捍衛藝術的尊嚴。這就是為什麼他將聖喬治——這位因試圖阻止羅馬皇帝治下對基督徒進行迫害而慘遭殺害的聖徒,畫成他自己,即一個普通人的面容。

更過分的是,格呂內瓦爾德把與他同時代曾遭受維爾茨堡大主教迫害的雕塑家裡門施耐德的臉,畫到了聖徒狄奧尼修斯的臉上。要知道,這可是教堂里的聖像畫,格呂內瓦爾德的叛逆大膽令人瞠目。詩中說得非常直接:「畫家知道,/並且把自己當作祭壇上/十四救難聖人/少之又少的同伴。」

更有意思的是,曾被法西斯焚書運動列入名單的德國藝術史家弗拉恩格爾記錄過:比格呂內瓦爾德晚生二十多年的畫家小霍爾拜因,將一幅頭戴皇冠的聖女像畫成了前者的臉。按照一些學者的說法,格呂內瓦爾德曾經跟老霍爾拜因學畫,老霍爾拜因的兒子熟悉並敬重老爸的學生簡直順理成章。對此,塞巴爾德說:「是的,藝術作品中的男人們/看上去如兄弟般相互敬慕/在他們路途交錯之處/常常為彼此立一座紀念碑。」為了更有說服力,他甚至出人意料地寫道,他在某座火車站曾遇到過臂下夾著被砍掉頭顱的聖德尼——就是格呂內瓦爾德為雕塑家裡門施耐德換了臉的那位聖徒。

格呂內瓦爾德在塞巴爾德小說集《移民》的《馬克斯·費爾貝爾》一篇中亦有出現,作為在二戰中倖存的猶太畫家馬克斯·費爾貝爾的精神嚮導。

哀憐與正義者:無窮的一個人

不過,至今也難已確定格呂內瓦爾德到底是誰。17世紀德國藝術史家桑德拉特最早記載過他名叫馬蒂亞斯·格呂內瓦爾德,但無一人見過他。桑德拉特說他的祭壇畫「使真實的生命再無其他呈現的可能」,這已是至高無上的評價。

這位畫家有著並不幸福的婚姻,他的妻子是個猶太人,在嫁給他之前的一年改宗受洗,皈依天主教。因為自13世紀開始,歐洲各地對猶太人的屠殺和各種迫害從來沒有停止,很多猶太人甚至被迫選擇自焚。到了15世紀,為了避免與基督徒有接觸,猶太人被強制佩戴黃環或灰環,違者皆被處以死刑。在格呂內瓦爾德的時代,法蘭克福開始修建猶太人隔離營,猶太人被封鎖其中,失去自由。因此,格呂內瓦爾德的妻子改宗顯然是出於活命的需要。

另一位名叫齊爾希的藝術史家則給出畫家選擇她作為妻子的理由:格呂內瓦爾德接受了《伊森海姆祭壇畫》的委託而放棄了宮廷畫師的職位,這意味著只有結婚成家才有資格為自己僱傭工匠和幫手。但我以為格呂內瓦爾德是帶著對那個時代的蔑視與挑釁娶了處處遭受迫害的改宗猶太女人。這位「幾乎生活在地表之下」的隱士抗拒著社會認可,專注於自己的繪畫。「他對於男人有著更好的眼光」,在塑造這些男性聖像畫人物時,他全情投入,描繪他們的面容和神態,但卻迴避或遮掩幾乎所有女性。這可解釋為什麼此前他將聖安東尼的臉畫成女性化的自己的面孔,而現實生活中他的妻子則受到了冷落。

伊森海姆祭壇畫》(第一組)。

藝術史家齊爾希還在一幅匿名的木板畫里發現,畫中的年輕男子就是那位在通往世界之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的男人」,因為他找到了「M.N」的簽名,正是他在檔案里查到的畫家馬蒂斯·尼特哈特。他認為這個簽名隱藏在格呂內瓦爾德的名字背後,而後者在祭壇畫上的簽名則是「M.G」和「N」,意即馬蒂亞斯·格呂內瓦爾德。事情到這裡變得更離奇了,因為藝術史家發現有兩位畫家在畫同一幅畫——伊森海姆祭壇畫中的聖徒塞巴斯蒂安,經過X光照片分辨,這位聖徒的肖像背後還有一張相同的面孔。藝術史家認為,畫家尼特哈特(M.N)先畫上自己的面孔,後來的格呂內瓦爾德(M.G.N)在其上又進行了著色和更細緻的描繪。「這似乎是男性之間的友誼」,它造成這樣一種印象——尼特哈特逐漸變成了格呂內瓦爾德,而二人的面容在聖徒的臉上融合在一起。那麼,人們傳說中的大師格呂內瓦爾德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幾個人?還是擁有很多異名的某一個人?我以為,這是塞巴爾德故意製造謎團,為了對那些在歷史深處進行正義秘傳的人們的面孔進行復活與疊加——他們是無窮的一個人。

他當然要寫到格呂內瓦爾德舉世無雙的《伊森海姆祭壇畫》和其他的繪畫,這些不朽的傑作體現了藝術大師對於生活、時代、宗教、政治等一切作用於他心身的感覺與思考——「這是身體最極端的表達:/大自然並不了解平衡,/只是盲目地、一個/接一個地做著混亂的實驗」。任何一本西方美術史或者宗教藝術史,都不會讓這些令人震驚的畫作缺席。格呂內瓦爾德創造了表現人類無以復加的痛苦的藝術呈現。亦有論者認為:「《伊森海姆祭壇畫》標誌著西方繪畫完成了從中世紀的世界觀和信仰向新時期繪畫語言和表達方式的過渡。」他絕不迴避用畫中人物極度的痛苦來表現那些幾乎永遠也無法得到拯救的生命,那些聖者身上的膿瘡、鮮血、可怖的傷口,因無法忍受的劇痛而張開的雙手、痙攣的手指、抽搐的雙腳,以及對這個世界徹底絕望的眼神,無不在告訴觀者——這裡展示的是地獄景象,是死亡和癲狂,是無序的自然和人類混亂的大腦結合的產物。

畫家將客西馬尼園裡的士兵和跪著的基督縮小,讓人退卻以便感受「奔涌而來的時間」。祭壇畫上所有的人物都在預兆窒息和死亡,畫家在遠景處那顆灰色星球周圍畫出了未來的荒涼與毀滅。儘管他的祭壇畫由於畫面構思過於隱晦而被人認為神秘難解,但這些取材自《啟示錄》的畫作,絕非是為了宗教故事留下一些記錄。它們以各種形象隱喻著格呂內瓦爾德內心噴涌的悲憤和反抗——有論者認為,他不僅僅支持馬丁·路德發起的宗教改革,而且還直接參與了閔採爾領導的德國農民起義。起義失敗後有五千餘人被屠殺,屍體堆成山——他和幾百年後為他寫傳的塞巴爾德同為災難深重的人們憤懣,他對雙手被大主教摧殘的雕塑家裡門施耐德的同情,他毫無忌諱地會見因瀆神被判為異端、逐出家鄉的藝術家貝哈姆兄弟,他那為守住藝術的尊嚴絕不粉飾現實的決心——格呂內瓦爾德在畫中留下了他想要銘刻的歷史線索。比如,那些被痛苦絕望折磨和毀滅的生命;再比如,塞巴爾德已經發現《聖安東尼的誘惑》和《聖雪奇蹟》中,作為背景的山峰「是形上學的結構」,因為它復活了公元352年在羅馬埃斯奎利諾山世界第一座以聖母命名的大教堂,那是盛夏的八月,天上忽然奇蹟般降下了大雪。

1527年,格呂內瓦爾德的兒子抑或養子猝然死去,第二年,這位與丟勒、霍爾拜因一起被稱為文藝復興「三傑」、 德意志民族美術的代表和締造者之一在哈雷去世,走完了他獨立叛逆、性情激憤剛烈的一生。塞巴爾德在這首詩的結尾,展現了「視網膜」被撕裂後的世間圖景,猶如阿爾卑斯山的雪一樣蒼白,也如「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虛無。而我一直在思索的是,詩人塞巴爾德在多大程度上也將自己藏身於格呂內瓦爾德之中,或隱身於下一首詩所寫到的博物學家格奧爾格·施特勒之後,正如前者在他的祭壇畫中所做的那樣。

《奧斯特利茨》,作者:[德國]溫弗里德·塞巴爾德,譯者:刁承俊,版本:新民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9年1月

北極:天盡頭乃是深淵

接下來,我們翻頁到第二首長詩——塞巴爾德在《我若在海極留下》中,開篇便寫出兩個地名:溫茨海姆和哈雷。溫茨海姆是博物學家施特勒的出生地,也是184年前格呂內瓦爾德和被判宗教異端遭到放逐的貝哈姆兄弟一起談論閔採爾與農民起義的地方;而哈雷則是格呂內瓦爾德的去世之地,如今卻是施特勒求學之所——有沒有一種命運輪迴的感覺?

故事就從這裡開始。施特勒跟隨丹麥探險家白令的科學考察隊,前往北極探險。他原本是哈雷大學基督教獎學金的獲得者,唱詩班領唱的兒子,自己也擁有一副美妙的男高音,但「後來卻背叛了神學,/投奔自然科學」,專注地學習和研究動物和植物,甚至成了醫生。但這位被科學精神充滿的博物學家,第一次看到大海時,就見識了它的威力:「水面上的航行,力量與重量/空氣中的鹽以及/龍骨下方被驅逐到/深幽處的黑暗,無不/令他驚嘆」。這導致他開始思索作為科學家包括人文學家必須學習的語言——拉丁語,以及古人的叮囑:「你們應當研究文字」,但施特勒萌生的念頭卻是:你們應當研究自然。

當他抵達彼得堡這個「建造時就已經開始下沉」的城市時,他認識了菲奧凡大主教——曾為沙皇彼得一世起草《宗教章程》、並使教會服從於沙皇世俗權威的主教,竟向他講述一個民間傳說,說是上帝在一片能治病的療肺草葉上顯現聖靈了。接著,大主教幫施特勒在科學院謀到了一份職位,而且還聘他為自己的私人醫生。就在接他回主教家的那個晚上,根本不相信永生的年邁主教對他訴說:一切都在衰老,生命不可遏制地走向死亡。人類和其他物種的繁衍只是個幻覺,「沒有人知道它將去往何處」。——這話代表了科學的勝利嗎?

施特勒在彼得堡呆了四年。這期間,他替代了曾參加北極科考隊、第一批發現猛獁象化石的科學家丹尼爾,在對他的遺物進行整理的同時,還娶了他的遺孀。在施特勒專注地研究北極的時候,現實世界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邊。塞巴爾德用詩句生動地記錄了他的痴迷:在施特勒眼裡,這位值得尊敬的前同行的遺孀,在與他交歡時也變形為有尾巴和魚鰭的海洋生物。終於,準備了整整十年的科考隊在白令的率領下於1736年啟程。他們先是用三年半的時間行走五千公里,在陸地穿越西伯利亞,於俄羅斯最寒冷的雅庫茨克港口休整,然後繼續航行,前往堪察加半島。59歲的白令始終站在地形圖和航海圖前,在施特勒抑或塞巴爾德眼中,這位經歷了驚濤駭浪、以其名字被後世命名了白令海峽、白令海、白令地峽和白令島的探險家身上,已經顯示出某種不祥之兆:

人是一種被悲哀

深深包裹的動物,

披著一件襯有黑色

毛皮里子的黑色/外套。

之後,他們果然駛入了「水上荒漠」,遇到了巨大如島嶼般的死鯨和令人精神恍惚的海市蜃樓,接著,在一個傍晚——「阿拉斯加/嵯岈的峰巔在玫瑰紅/與堇紫色之中熠耀——」,也就是說,他們首次發現了美洲的阿拉斯加南岸,時間是1741年。這是一個讓所有海員歡呼的時刻,但是,詩人卻寫道:只有全程都躺在床上的病重的白令,「懷著最深的沮喪」,到甲板查看這一景象。白令的「沮喪」由何而來?在無邊無際的大海里顛簸,他最渴望的是什麼?難道是因為發現自己仍在世界之中?天堂或者真正的奇蹟並未出現,他們的船幾乎到了天邊,但抵達的依然是人間大地。

塞巴爾德在第十二章提到了另一個探險家和詩人沙米索,他曾記錄過鯨魚像島嶼一樣環遊在考察船周圍,為此他萌生過馴化鯨魚的想法。比如用鞭子在大海中放牧鯨魚,用帶刺的皮帶使它們無法潛水,訓練鯨魚拖拽重物,以及套上籠頭去駕馭等。為了證明自己的想法有說服力,沙米索舉例蒸汽機,認為那是「第一個誕生於人類之手的恆溫動物」——既然科學都能創造新生命,那麼馴化鯨魚也應該不在話下。但是,這樣的樂觀或者狂妄並不能持續。就在施特勒發現了阿拉斯加有印第安人後不久,白令的船隊遭遇到了颶風,又迷失了方向,船體愈發破爛不堪,多日在寒風呼嘯的大海上徘徊。船員們缺少淡水和食物,開始紛紛病倒,肝脾腫脹,身上長滿了膿瘡,直至一個接一個死去,有28個船員被丟進大海。此時的施特勒深深感到了大自然毀滅性的力量,而且也根本不可能有什麼死而復活。他懷疑起自己作為醫生的荒謬和毫無用處,並不停地自我質疑:什麼叫做自然研究?什麼叫做希波克拉底誓言?什麼是手術?什麼是技藝?因為這一切都無法阻止死亡的到來。

終於,1741年12月8號,白令在受盡病痛折磨後死去。船員們把他綁在一塊木板上草草掩埋。半年後,千瘡百孔、「由船骸搭建而成」的船再次出航。望著美麗的大自然,施特勒意識到大自然更新的速度遠超人類的記憶,而每一次更新都會完全抹去人類的痕跡,時間隨之也變得更為虛無。十多天後,他們活著回到了堪察加半島。這些由相當一部分科學家組成的船員,為了感謝上帝,他們按照白令的遺願,用保存到最後的錢幣,為聖徒彼得的畫像鑲上了銀框。經此六年的科考生涯,遠征隊接到命令返回彼得堡,但施特勒卻和他的助手列皮奧欣離開了隊伍,到半島的腹地住下來。施特勒開始歸整他的科學筆記,寫回憶錄,整理分類採集來的植物,列皮奧欣則去捕魚、采蘑菇、漿果,煮茶做飯。這是施特勒今生第一次感到幸福的時光。他寫訴狀為遭受海軍軍官虐待和被剝奪權力的堪察加邊疆土著們申辯,但結果卻不妙,俄國當局對他進行了拘捕和審判,這令他明白了「自然與人類社會之間的不同」。於是,他開始逃亡,並在途中患病高燒。詩中的此處出現了拉丁語,和一段生死相搏劇烈的詩句——

這是疾病,是時間的

斷裂,日復一日

時復一時,是銹,是火,

是許多行星的鹽,

是晝的黑暗,

或天空的諸光源。

施特勒途中死在了雪橇上,身邊是他歷盡千辛萬苦整理的科學筆記,包含211種不同的植物,稀有的鳥類和海洋生物。人們用他的斗篷裹好他的屍體,放進了一條狹窄的土溝,結冰的草皮堆成了墳丘。到了夜晚,有人來剝下他的外套,把這位偉大博物學家的屍身丟在雪地上。塞巴爾德寫道:「大自然如是處理著/一位來自德國的/不敬神的路德宗信徒。」在提到施特勒那部動物學傑作《海獸論》時,塞巴爾德簡潔地寫了七個字——「不,北方/還不夠高。」或許在塞巴爾德眼裡,令人尊敬的博物學家即使走到了高緯度的北極,也依然沒有抵達天堂。

《土星之環》,作者:[德國]溫弗里德·塞巴爾德,譯者:閔志榮,版本:新民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0年8月

一部元素之詩:善惡在日月中運行

博物學家施特勒去世190年之後,就在他出生的溫茨海姆,《幽暗黑夜的啟航》主人公的母親發現自己懷孕了。這個以「我」開始講述的人,和塞巴爾德出生日期、地點完全相同。那是1943年的8月間,英美聯軍582架飛機轟炸德國紐倫堡,無法回家的主人公的母親躲在溫茨海姆一個朋友家,目睹了這座燃燒的城市變成廢墟。尚未出世的他在母親肚子裡就開始了恐怖的經歷,當他在基督升天日那天出生,寒冷陰鬱的土星便顯示出不祥的預兆——走在山崗上的祈禱隊伍里有人被雷電劈中。接著,在他開始上小學的頭天晚上,家附近的鋸木廠著火,火光幾乎覆蓋了山谷;而小時候的他則莫名其妙經常摔跤,「時常雙手纏著繃帶」,看著窗外苗圃里種草藥的修女,感覺她們上一個瞬間還是毛毛蟲在蠕動。他曾凝視著史前「有翅脊柱動物」的化石,思索人類生命的脈搏,發現人的大腦儘管能產生某種秩序,但人所謂有知的殘酷遠勝於人的無知。

塞巴爾德。

和這位敘述者一樣,鑒於塞巴爾德痛恨德國人包括其父母隱瞞二戰時期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對屠殺猶太人所犯下的罪行,塞巴爾德以為自己屬於可恥的「法西斯產物」,所以他在23歲時便離開德國移居英國。不過,在這塊最早開始工業革命的土地上,在「他」居住於近乎廢墟的曼徹斯特公寓中,一種令人沮喪的幻滅感出現了——

走過棄耕的埃琉西昂

原野,驚嘆於那些

毀滅之作:黑色的

磨坊和輪船航道,

廢棄的高架橋和

倉庫,數百萬塊

磚瓦,煙的痕跡

還有硫磺和焦油

敏感的他看到了由工業廢料堆積而成的現代廢墟,儘管當時醉心於工業無限增長的英國首相將曼徹斯特稱為「最美妙的近代城市——一座天國般的耶路撒冷」,然而圍繞著這一切的是底層人們悲慘的生活——工人、逃兵、「成就歷史進步的一群卑微的人」,都將成為被時代掃除的「垃圾」和「矮人族」。

在《幽暗的夜晚啟航》這首長詩的第四節,塞巴爾德用了大段篇幅記述了「他」在這座城市的遊蕩:離開大學地下室令人窒息的圖書館,進出「那些地獄般閃爍的酒館」,在烏煙瘴氣的音樂廳聽貧困潦倒的英雄男高音唱詠嘆調,去看全英國安全級別最高的監獄,去福音教堂「見證一排排病人」聲稱能夠在尖叫聲中痊癒,「甚至盲人也恢復了視力」——這樣的情形能為宗教再提供一個奇蹟嗎?然後,「他」如夢遊般聽到伴著戰爭而來的號角戰鼓,看見一隊童子軍沿著街道行進並突然被大地吞沒。雖然看上去這段敘述像是隱喻,但我們都知道,歷史驗證並一次次重複了這些事實。

世俗與宗教生活已然如此,那麼當「他」在蘇黎世探訪一位相熟的工程師,則帶來內心更為崩潰的感受。這位發明過很多機器和裝置的實用主義者,坦白承認「我失去了對終生侍奉之科學的信仰」,宛如「來到一處死去的時間海灣」。他也曾將注意力對準身邊的自然,希望尋找到某種安寧的秩序,最後才發現即使抵達哈勒爾或荷爾德林的詩句,也不過是「心靈能夠到達的最遙遠的迷途」,因為「力量的運作總是過於/混亂,一個事物永遠/是另一個事物的開端,/反之亦然。」

這裡必須要提一下,希特勒統治期間,曾任職納粹校長的海德格爾極力推崇荷爾德林的詩歌,在所謂「存在的哲思」背後,有一個重要精神向度是「詩歌在各民族的此在中的支配性運作」,簡而言之就是詩歌「鄉愁」里強調的民族性。看清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為何德國士兵幾乎每人一冊荷爾德林詩集揣在懷裡帶上戰場。在這位工程師眼裡,物理的自然能撫慰人心但有時也會和人類社會同樣冰冷。與另一位寫過古希臘神話人物伊卡洛斯的詩人奧登一樣,他發現在畫家勃魯蓋爾《有伊卡洛斯墜落的風景》中,有著極其可怕的冷漠,無論是畫中正在耕作的農夫,還是航行中的小船上的人們,「整個自然會以某種方式漠視/這個兒子的不幸嗎?」——答案是殘酷的,人們目睹一個少年死去而無動於衷。

勃魯蓋爾《有伊卡洛斯墜落的風景》。

塞巴爾德的悲哀不僅僅在於他有一個納粹出身的家庭和民族,他的絕望也來自後代要面臨的世界。在《幽暗的夜晚啟航》第六節,是「他」對女兒的一段訴說,也是關於人類歷史的一段展現——從最簡單的水磨坊傳動裝置到古波斯詩人,從莫名失蹤的翻譯家到公元六世紀雄霸一時的東盎格利亞國王的船棺,不知何時墜落於無人海灘的飛行員屍體,地堡和鐵絲網,掩藏在荒草間的武器庫、監獄、瘋人院和養老院……「他」無法再繼續對女兒描述荒原世界,因為這裡「每顆石子都是一個死靈魂」,更遑論近在身邊的核電站、燃燒的核反應堆、蓋革輻射計數器,儘管他明白,生命源於愛,但眼前的末世景象讓他不知自己是誰、身在何處、如何開口——「這就是世界最後的結局嗎?啊,你們都是石頭一樣的人。」這兩行詩引自莎士比亞《李爾王》,是一個幽靈藉助另一個幽靈的嘴,在歷史深處再一次發出的嘆息。而幾乎被悲傷和絕望撕裂的這個「他」則無望地發出「天問」——

此刻,愛即無有?抑或所有?

水?火?善?

惡?生?死?

整首長詩寫到此,它的主題以令人心碎的破裂出現——「一部元素之詩」,這是《自然之後》的副題,是塞巴爾德胸中顫抖的愛不甘心的突跳,是世界在善與惡轉換中的運行。也即是說,在這本詩集裡,他關注和思考的是最基本的元素——愛、道德、人性、悖論、衝突,生死攸關的重大問題,這一切每個時代的人們都曾經歷,都無解,並還將宿命般延伸至下一代和無盡的後世。既然人類世界的「自然」冷漠無情,更甚於以萬物為芻狗的天地,那麼「自然之後」可否還有拯救?按照譯者的解釋,「自然之後」亦有「效仿自然」之意。會不會如四時有信的大自然,冬去必有春歸,緣盡乘願再來,如種子如四季:我們還會有新一輪的希望嗎?

《幽暗的夜晚啟航》最後一節以向上帝的祈禱開始:主人公向造物主講述了他的一個夢。在夢中他如伊卡洛斯般在空中飛翔,俯瞰廣大的歐亞非大陸,映入眼帘的是鐵路和高速公路,是城市的磷火和工廠的閃光。他將慕尼黑館藏阿爾特多費所畫《亞歷山大之戰》的畫面與自己的夢境糅雜在一起,那是一片古今莫辨巨大的死亡戰場。這位寧願放棄里根斯堡市長的職位也要完成這幅巨作的畫家,為人類留下了何等波瀾壯闊的傑作!

《亞歷山大之戰》。

畫作的下半幅是廝殺在一起的十多萬士兵,中間是紅海和島嶼,上半幅則是正在墜入晚霞中的太陽和變暗的穹窿。亞歷山大戰勝波斯大流士的場面,似乎鼓舞了一旁的神甫,他說:「這證明/所有來自東方的/烏合之眾必然毀滅,/因此是救贖史上的貢獻。」但是,詩人卻被另一位老師教導:「要慢慢從人物的渺小/和籠罩在他們上方/不可捉摸的自然之美中/學會看到此前不曾看到的/生命的另一面。」於是,越過數十萬死者的屍骨,我們的詩人和畫家一樣,從歐洲朝西亞、地中海張望,自賽普勒斯向南,向西奈半島和尼羅河以及無人踏足的非洲山峰眺望,恢弘的大自然覆蓋著摩西曾率領族人跨越的紅海,矗立過人類試圖攀上天堂的巴別塔,如今這一切在逐漸暗淡的落日中,都將慢慢沉入黑夜……

《眩暈》,作者:[德國]溫弗里德·塞巴爾德,譯者:徐遲,版本:新民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1年4月

末日之嘆:大自然會重啟嗎?

整部詩集結束於阿爾特多費爾這張描繪大自然偉力與人類悲慘渺小的畫作。然而,塞巴爾德想表達什麼呢?三首長詩分別以神秘的地理聯繫中三個人的經歷,描寫了文藝復興時期、工業革命時期、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這三段重要的人類進程。詩集從一幅包含拯救希望的教堂祭壇畫開始,結束於一張橫跨三大洲恐怖的歷史戰爭場面畫作。塞巴爾德由此梳理人類如何在科學理性、國家政治、宗教信仰、世俗貪慾等諸方面選擇生活方向,以隱喻的方式埋下錯綜複雜的歷史人物與事件中的因果線索,讓那些擁有相同心靈的幽靈們在不同的時空中彼此呼應,發出沉重的嘆息。

塞巴爾德在第一、第三首長詩的開始,分別引用了但丁《神曲·地獄篇》和引路人維吉爾的詩句,第二首《我若在海極留下》則引用了18世紀德國詩人弗·戈·克洛卜施托克的詩:「波濤,你奔涌吧!/啊!終結,終結是你!航船正沉淪!/在這片廣闊又永遠敞開的墳墓上,/風暴依舊沉沉地吼嘯著那曲輓歌!」塞巴爾德很清楚他作為德國狂飆突進運動領頭人不僅反對理性、崇尚浪漫主義,同時也充滿對宗教的狂熱——正是他寫出了《救世主》這部德國歷史上著名的宗教史詩。這段引詩在一開始便預言了探索大自然秘密的人們將一去不回的厄運。格呂內瓦爾德、施特勒和「我」,三位各自生活時代災難的見證者,也如但丁一樣穿行於人間的地獄和煉獄,而我們也都知曉,無論科學主義抑或世俗宗教,都沒有將人帶到天堂的門口。作為「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的人類,可否就是自身暗夜和煉獄的製造者?看看我們自身的歷史便知道答案。

至於最後的拯救何時到來、以及是否能夠到來,塞巴爾德只指給我們看《亞歷山大之戰》穹宇深處那「從未被探索過」的遠方,那可怕的、炫目沉落的夕陽和正在到來的黑夜。

寫到這裡,我忽然很想知道,當塞巴爾德突然遭遇車禍身亡的那一剎那,他在想什麼?與他同樣死於車禍的加繆,是否有同一種黑色幽默和荒謬感?——對於他們而言,毫無疑問,生命已進入無盡的永夜,但是不是也可以從某種形而上的意義說——「幽暗黑夜的啟航」,即使到了末日,大自然也會重啟呢?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藍藍;編輯:張進;校對:柳寶慶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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