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容易犯「厭蠢症」?

2023-11-01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為什麼我們容易犯「厭蠢症」?

「我的厭蠢症要犯了」如今成了一大網絡流行語。從影視劇彈幕,到社交媒體評論區,對「愚蠢」的不滿無處不在。

網友的「厭蠢症」。

對「愚蠢」尤其是「扮蠢」的零容忍,在當下似乎格外明顯。

曾經,「傻白甜」女主堪稱偶像劇標配,善良單純又有些迷糊的女主角總讓人覺得分外可愛,但現在的劇集必須「男女主雙A,全程智商在線」觀眾才能有耐心看下去。善良、毫無心機、不諳世事又總想著用善良感化惡人的女主角已然被觀眾拋棄,如今的觀眾喜歡的總是遇神殺神、有仇必報、能讓人看完大呼「爽」的人設,至少,看著不能「憋屈」。

《惡作劇之吻》(2005)劇照。

被「厭蠢」觀眾批判的典型是偶像劇《惡作劇之吻》的女主角袁湘琴。個性憨厚直接、樂觀有耐性、勇敢追求喜歡的男生原本是偶像劇最常見的女主設定,但當觀眾代入袁湘琴身邊的同事甚至病人時,發現這樣一個笨手笨腳、總在搞砸事情的人在身邊著實可怕,你需要做好隨時被捲入麻煩、生活雞飛狗跳的準備。這對應付生活工作學習就已經疲憊不堪的年輕人來說,無疑是可怕的災難。

在批判影視劇中的「蠢人」時,我們會習慣性地代入生活,進而延伸到「生活中有這樣一個人要怎麼辦」,很多時候,我們對「蠢」的厭惡和批判,更多源自於「蠢」可能造成的後果。

生活中被吐槽的同學、同事,社交平台上叫人難以接受的行為,更多時候也同樣是出於一種「為什麼我還要解決這些麻煩」的不滿,以及「你能不能有點常識」的煩躁。

在這裡,「厭蠢」與「厭煩沒有常識」近乎同義。我們對「蠢」的天然排斥更多時候是對無知與無能的厭煩。

撰文|帕孜麗婭

一種「知識詛咒」?

此前,「厭蠢症」進入網絡公共話題是在短視頻博主「打工仔小張」發布的「小張手把手教你」系列視頻走紅之後,評論區總有「怎麼會有人不會坐飛機啊?我厭蠢症犯了」、「不會坐高鐵?中國孩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蠢了」之類的言論出現,這些科普視頻的受眾似乎變成了缺乏常識的「蠢人」。

短視頻博主「打工仔小張」發布的生活指南視頻。

常識本是由個體社會經驗組成的。對於常年生活在鄉村的人們,要求他們立刻擁有城市居民的常識,本就是一種苛責。不同的社會經驗讓不同生活生活背景的人擁有了不同認知,而這些認知並無高低優劣之分。

事實上,即便是常年生活在城市的人,在第一次坐飛機時,也會有不安,會擔心自己有錯漏甚至出醜,而一個從未喝過咖啡的人,面對不同品種的咖啡也會感到陌生。「無知」僅與生活經驗相關,與出生地域無關,只是在我們的文化語境中,城市與鄉村習慣性地被納為對照組,我們也習慣於將二者放在一起比較。《鄉土中國》中有一段關於「鄉下人在城裡人眼睛裡是『愚』的」經典論述,費孝通強調,鄉下人與城市人相比,並不是智力上的差距,而是生活所需的知識不一樣。

《鄉土中國》,費孝通著,商務印書館,2022年9月。

一個自小生活在農村的農夫可能不知道如何坐高鐵、如何搭飛機,但他肯定知道一個從小長在城市的人未必了解的篩選種子的方法。這無疑是個人生活經驗積累帶來的不同。如果將這種生活常識作為判定一個人「蠢」的標準,那每一個人都會有「蠢」的那一面,只是領域不同而已。對「厭蠢症」的批判就源自這樣的邏輯,他們認為「厭蠢症」者忽視了個體社會經驗帶來的認知上的差異,且將這種認知差異分出了高低,以高姿態鄙夷其他人群。

當然,在現實生活中,許多人在說自己有「厭蠢症」時,更多是在表達對學習、工作中「拖後腿」的同學、同事的不滿。比如做實驗時在最基本的常識問題上犯錯、工作過程中最基礎的流程問題也弄不明白、做飯時甚至可能引發安全事故,諸如此類,都是社交媒體中最常見的「厭蠢症」吐槽對象,這些吐槽下面的評論區也往往是「代入後已經生氣了」之類的評論。這種時候,我們所說的「蠢」更多是指缺乏所處位置需要的基本知識和技能,進而給別人帶來麻煩。

比如在偶像劇中常見的攪碎重要文件、弄壞即將要用的衣服、毫無戒心地向對手泄露自己的設計等橋段,一旦代入現實,很難不生氣,或者說,很難不「厭蠢」。

對不少表現出「厭蠢症」的人來說,比缺乏常識更可怕的是在缺乏常識的情況下依然理直氣壯,不僅不努力,還要別人來幫忙解決問題。換言之,理直氣壯地讓他人為自己的「無知」買單才是許多人在生活中反感的「蠢人」,我們「厭蠢」很多時候是「厭麻煩」,尤其是那些影響效率、影響前進的「麻煩」。

被厭惡的「無序者」

豆瓣網友曾在討論「厭蠢症」這一標籤出現的原因時,認為厭蠢引發的「殘酷綜合徵」本質上是基於「無力感」的挫折體驗。「厭蠢症」真正厭惡的是自身的無能為力,進而厭惡整個時代性景觀中的無序者。在這段描述中,被厭惡的一方被形容為是在高速公路上走路的人,開車的人看見橫穿馬路的步行者,自然不可能不憤怒。

豆瓣「古怪問題研究中心」小組成員對「厭蠢症」的討論。

「在高速公路橫穿的步行者」這一比喻,也概括了許多人「厭蠢」背後對潛在麻煩的厭煩甚至恐懼。尤其是在社會高速運轉時代,一面是對效率的過度追求,另一面又是極低的社會容錯率,本就處於高度緊張的我們自然難以忍受那些「無序者」可能會帶來的潛在風險,因為一次風險,就可能讓我們此前的諸多努力付諸東流。

在這樣的語境中,對「蠢」的厭惡更像是優績至上的產物,即認為只要憑藉自身的才能和努力,就能得到比較好的社會地位和財富。在優績主義者眼中,成功是自己應得的回報,失敗者也該為自己的失敗負責。

《精英的傲慢》,[美]麥可·桑德爾著,曾紀茂譯,中信出版社,2021年9月。

在那些失敗者對自己的「無能」沾沾自喜,甚至出於各種原因假裝「無能」時,我們的憤怒會更為強烈。

如果再剖析一下這種憤怒背後的思維,更像是一種「我都可以做到你為什麼做不到」的抱怨,拋開那些「扮蠢」的群體不談,這種抱怨更像是一種對他人「無能」的不滿。換言之,我們真正討厭的不是那些人,而是「無能」和「無力感」本身,以及這種「無能」帶來的結果上的不確定。

《正常人》(Normal People,2020)劇照。

在上野千鶴子的演講中,一個廣為流傳的句子是「你們一定是秉持著『努力就會有回報』的信念 一路拼到今天的」,而那些被我們稱之為「蠢」的無序者,有許多卻是努力了但也沒有學會的人,他們更像上野所說的「努力也沒有得到回報的人」、「太過努力而身心俱毀的人」,努力過但也還是沒能避免「帶來麻煩」。

我們很難說努力考進前一百名、成為護士的袁湘琴不努力,但最後她依然沒有擺脫會讓許多觀眾犯「厭蠢症」的命運,依然是那個笨拙、做不好事情的女生。

習慣了「努力就有結果」這個定式的我們,但意識到這個範式未必成立時,會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慌。努力原本是我們唯一可控的事情,堅信這一可控的行為會帶來一個確定的結果更是我們努力的動力,但最後發現這一切都不受控制時,自然會被一種無力感包圍。當不盡如人意的結果是由他人造成時,這種無力感就會轉為對對方的憤怒。而這也是許多人在說自己「厭蠢症」時強調的「討厭會給人帶來麻煩的『蠢人』」的重要原因。也必須承認的是,「厭蠢症」這個標籤的出現給了我們合理化貶低他人的契機,這種時候,在我們表達自己「厭蠢」時,我們其實是在強調一種區隔,即我們與他們的不同,這種不同不僅是知識上的,還有能力層面的。

對無能的恐懼

在談及「厭蠢症」時,許多人會下意識地將其當作客觀原因對個人認知帶來的影響,卻忽視了「厭蠢」者有不少人是主動選擇了排斥「無知的蠢人」。或者說,有的人主動選擇進入「厭蠢」鄙視鏈,來使自己有別於那些「蠢人」。

將人群區隔為不同群體的習慣在人類社會長期存在,這一點在精英的出現後顯得尤為明顯。布爾迪厄曾寫道,「一個群體被嚴格地分離出來,人們對其進行了認同,然後這個群體中的每個人都有了巨大的象徵性資本,然後就形成了所謂的精英。」在布爾迪厄的觀點中,擁有了巨大文化資本的精英群體本就是區隔、分離出來的。正如他所言,要產生某些特殊的、被分離的、被神化的人群,「只需讓所有的人認識並且認同這條將他們從普通人中間分離出來的邊界,使他們得以被神化的差別成為公開的、人盡皆知的、得到共識的事實;並且由此轉變被錄取者的信仰,使他們認識到(並且認同)自己的特別」。

《國家精英》,[法]布爾迪厄著,楊亞平譯,商務印書館,2020年11月。

在某種層面來說,「厭蠢」的人正是用「厭蠢」這一行為來將自己與「無知的蠢人」區隔,並由此建立自我的某種更符合社會預期的形象,且在日常生活中,會更注意這種形象的維護,以免成為自己鄙夷厭惡的群體中的一員。

被認為具有「精英」身份的群體反而是最容易有「厭蠢症」的。因為「精英」在社會語境中已經被默認為擁有足夠多的文化資本、社會資本的群體,顯然,對接受過良好教育、有著體面工作的「精英」而言,「犯蠢」是不宜也不該存在的。我們很難想像,一個知名律師會犯把重要文件丟入碎紙機的錯誤,也不會認為一個企業高層會在會議開始前弄丟PPT(幻燈片)文件。與之相對的,如果一個社會語境中「精英」的人犯了這類錯誤,一定會被認為「德不配位」。

當「蠢」延伸至能力層面時,「厭蠢」顯然是在「厭惡能力低下者」。這也與當今社會的「能力崇拜」息息相關,能者居上,而無能者自然就會被淘汰。害怕自己也成為被淘汰的「無能者」可能是許多人習慣於將自己與「蠢人」區隔開來的深層原因。

我們「厭蠢」可能是在「厭無能」甚至恐懼無能,因為在我們習慣的社會語境中,被淘汰的無能者早就失去了原有的社會資本,成為社會中的「弱者」。這裡的「弱者」當然不是我們習慣的「弱勢群體」,而更偏向於一種在優績社會中因種種原因被淘汰,喪失社會資本的人。上野千鶴子曾提出精英女性普遍存在的「恐弱」心態,即不願被稱為受害者,無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心態。具有「恐弱」心態的精英女性因為自己身上有軟弱的部分,所以才格外激烈地進行審視和排斥,對弱者表現出強烈的厭惡,她們不能忍受女人擺出受害者的姿態,覺得「我和她們不一樣,我不是弱者」。

《始於極限》,[日] 上野千鶴子、[日] 鈴木涼美著,曹逸冰譯,新經典文化·新星出版社,2022年9月。

然而,「恐弱」在當代社會的範疇早已不是僅屬於精英女性的心態,那些被優績至上觀念裹挾、對自己身上的弱點激烈審視和排斥、對無能者失敗者表現出強烈厭惡的人,均可被視作「恐弱」。

這樣看來,「厭蠢」或者說「恐蠢」可能本就是一種「恐弱」心態,它正好是「慕強」的反面。

「慕強」作為優績至上社會的產物強調的是能者居上、強者至上,更強調個體要對自己的命運負責。但是對人的能動性的過度宣揚,往往意味著對遭受不幸者的冷酷。將那些沒能取得所謂的成功的人,歸咎於他們不夠努力、能力不強,顯然是不客觀且缺乏人情味的。

《我,要準時下班》(2019)劇照。

優績至上論像某種暴政,裹挾著我們不斷審視自身與他人的缺點,不斷放大對那些缺點的牴觸,從而掩飾自己對「無能的恐懼」,最終侵蝕人與人之間的共通性,並陷入一種社會性的冷漠。我們害怕成為在社會行進中被淘汰的「弱者」,卻又在一種「我不會成為他們」的僥倖心態之下,忽視那些在底層掙扎的「不幸者」。

或許,在「蠢」之後我們依然能找到新的厭惡的個體特質,因為無論是「厭蠢」還是其他,只是我們在當下表達「恐弱」焦慮的途徑罷了。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作者:帕孜麗婭;編輯:西西;校對:劉軍。封面圖片為《惡作劇之吻》(2005)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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