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契訶夫:我沒有理由為自己的過去感到害臊

2023-11-07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安東·契訶夫:我沒有理由為自己的過去感到害臊

英國俄羅斯文學學者唐納德·雷菲爾德花費五年時間,遍訪俄羅斯各個資料檔案館,研究契訶夫的生平,考證了數千封和家庭成員、愛人、友人部分未曾發表的信件,以編年史的形式講述了契訶夫的一生與創作。雷菲爾德嘗試將契訶夫複雜、立體、有血有肉的 「人」的形象更好、更生動地呈現給熱愛他的人們。1998年,《契訶夫傳》英文版出版後,引起國際契訶夫學界的強烈反響。

《契訶夫傳》共分十部分,重現了契訶夫的魅力形象,並解析了其文學之路上的成長與轉變過程。書中,契訶夫的家人和朋友們占據了重要位置,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幅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俄羅斯社會畫卷。以下內容節選自《契訶夫傳》,為雷菲爾德為該書所作的序言部分。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契訶夫傳》,[英]唐納德·雷菲爾德 著,徐菡 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23年7月版。

原文作者 | 唐納德·雷菲爾德

「我的一切遲早要為人所知」

安東曾經告訴我:「我的一切遲早要為人所知,我沒有理由為自己的過去感到害臊。」——貝科夫致瑪麗亞·契訶娃,1910年4月7日

安東·契訶夫奉行的戲劇理論是作家——而非演員——為王。今天,我們將他尊奉為現代戲劇的開創者。我們認為,作為作家,安東·契訶夫對歐洲敘事文學的貢獻不僅在於內涵多義性和外延豐富性方面的全新探索,而且在於他賦予它的一抹淡淡詩意。在俄羅斯所有的「經典著作」中,契訶夫的作品——無論是戲劇還是小說——是最容易讓人理解的,也是最不會令人產生距離感的,而這種感受對非俄羅斯讀者而言尤其強烈。他尊重讀者和觀眾,允許他們依照自我意願去解讀故事,進而得出自己的結論。他從不將哲學觀點強加於人。

然而,與契訶夫淺顯易懂的風格如影隨形的,恰恰是其作品的難以捉摸,因為他很少做出判斷或直述觀點,所以很難斷言他究竟「意欲何為」。我們可以通過閱讀托爾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重建一種哲學或者再現一種生活;閱讀契訶夫的作品和諸多信件,卻只能讓我們對他的內心世界和體驗匆匆一瞥,而即便是這些也見仁見智。

許多傳記作家力圖為安東·契訶夫構建一種聖徒式的人生:他的一生飽受慢性病的折磨,壽考不久,然而他努力奮鬥,掙脫了貧困的泥沼,在高雅之路上闊步前進;他以醫生為職業,對被壓迫者和窮人滿懷同情;他文名顯赫,堪稱當時歐洲作家與戲劇家陣營的領人物;他的妹妹對他既愛又敬,終其一生不遺餘力地支持兄長;最後是雖然姍姍來遲但甜蜜的愛情,他終於得以與最懂得詮釋他的女演員喜結連理。

《安東·契訶夫的1890》(2015)劇照。

究其根底,所有的傳記作品都是小說,只是這類小說必須符合事實,有據可考。這本《契訶夫傳》的創作不僅基於目前已經公開的材料,而且在更大範圍內涉獵了更加豐富的資料,因而,本書呈現出的安東·契訶夫的形象更加豐滿而複雜,也更加多角度地揭示了他的性格。

毋庸置疑的是,即使您覺得這個人一生的行跡不那麼符合聖徒式的人生,即使他沒有像我們曾經以為的那樣與命運不屈不撓地抗爭,他仍堪稱一個天才,他值得我們敬佩之處絲毫不曾遜色。安東·契訶夫的個人生活不應該被視為他文學創作的附屬物,而應被理解成滋養其創作的經驗之源。最重要的是,這段人生自具迷人風采。終其一生,安東·契訶夫不僅對文學藝術,而且對他的家人和朋友也肩負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契訶夫背負著的多重角色

通過本書敘述的這些故事,我們可以了解到安東·契訶夫背負著的多重角色:這是一個與疾病糾纏抗爭的故事,一個「約瑟夫和他的兄弟們」的現代聖經故事,甚至是一個唐璜式的悲劇;而他的生活也很可能成為托馬斯·曼筆下的小說題材,因為它反映出一個人在藝術家和普通人的雙重身份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他的生活經歷典型地表現出,一個敏感而才華橫溢的俄羅斯知識分子在19世紀末——堪稱俄羅斯政治與文化史上最豐富多彩也最富有爭議的時期之一——所面臨的困境。

很少有作家像安東·契訶夫那樣,投入了如此巨大的精力來保護個人隱私,避免其公之於眾;然而,也沒有哪位作家像他那樣精心保存下與自己或家庭相關的每一片紙屑——信件、帳單以及各種證書。儘管他聲稱患有「自傳恐懼症」,但每到聖誕節,他仍然將當年的信箋整理到紙箱中保存起來。

當今社會上流傳著很多安東·契訶夫的傳記。這些傳記中,有的內容翔實全面,比如E.J.西蒙斯(E. J. Simmons)和羅納德·欣利(Ronald Hingley)的作品;有些炫耀賣弄,比如亨利·特羅亞特(Henri Troyat)的;有些則給予精確批評,比如米哈伊爾·格羅莫夫(Mikhail Gromov)或V.S.普里切特(V. S. Pritchett)的。然而,無論這些傳記作者是否為俄羅斯人,他們所參考和使用的素材幾乎都是同一範圍內已經出版的資料。

截至目前,有近五千封安東·契訶夫的親筆信箋已獲發表,但有些信件的內容遭到嚴重刪減或竄改。(通過某些回信可以推斷出,另有一千五百封信件現已遺失。)有關契訶夫的這些資料,尤其是1973——1983年莫斯科出版的31卷本《契訶夫作品與書信全集》,為契訶夫研究者們提供了極其充分而可信的學術資源。無論從研究範圍還是從素材數量上看,這些資料都為契訶夫傳記作家的寫作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然而,未獲發表和公開的契訶夫研究資源同樣龐大。在俄羅斯各地的檔案館,特別是俄羅斯國立圖書館手稿部(曾經的魯緬采夫博物館,後來稱為列寧圖書館),保存有大約七千封與安東·契訶夫有關的信件。

《安東·契訶夫的1890》(2015)劇照。

這些檔案館中約一半的信件,尤其是那些反映安東·契訶夫個人生活的信件,從未發表過。此外,在各地檔案館(特別是俄羅斯「原中央」國家文學與藝術檔案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戲劇博物館檔案館,塔甘羅格、梅里霍沃和蘇梅等地的契訶夫博物館),也保存有大量的文獻和圖片資料、時人信件,這些資料都反映出了安東·契訶夫作為一個作家和一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檔案館記錄顯示,在過去三十年,曾有數位俄羅斯學者徹底梳理過這些資料,但他們的出版物涉獵的這些資料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俄羅斯和蘇維埃政權所主張的不能「抹黑或粗俗化」(該詞引自1968年蘇維埃中央委員會禁止出版某些文章的決議)的傳統,至今仍讓俄羅斯學者在全面與深度出版契訶夫檔案這個問題上畏首畏尾,猶豫不決。我歷時三年時間,對這些檔案材料進行了系統化的檢索和抄錄。基於對這些材料的深入思考和研究,我越發確信,這些資料既沒有抹黑安東·契訶夫,也沒有令他粗俗化;恰恰相反,我們只有全面了解安東·契訶夫性格上的長處與弱點,才能更加透徹地理解他複雜的性格、無私的胸懷以及人性的深度。

肺結核病塑造了契訶夫的生活

安東·契訶夫短暫的生命雖然說不上輕鬆,但也絕對不枯燥。他認識數不清的人(然而真正的朋友和愛人卻少之又少),社交範圍廣泛,他交往的人不但有教師、醫生、商業巨頭、商人、農民、波希米亞人、僱傭文人、知識分子、藝術家、學者、地主、官員、男女演員、神父、僧侶,而且有軍官、罪犯、妓女和外國人。除了貴族和法院人士,他能與各個階層、各種境遇的人友好相處。

終其一生,契訶夫幾乎一直與父母和妹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很多時候身邊還有一個或多個兄弟;更不消說,他還身陷一張叔伯姨嬸的大親戚網中。他一刻不得安閒,一輩子有過無數個地址,行蹤更是從中國香港到法國的比亞里茨,從庫頁島到黑海西北岸的敖德薩。由此看來,要想為安東·契訶夫創作一部反映他生活所有細節的傳記,需要付出的時間恐怕比他自己活的年月都要長。

於是,我將本書的記敘重點放在他與家人和朋友的關係上,同時也反映出他的一生病史。可以說,肺結核病塑造了安東·契訶夫的生活,最終奪走了他的生命;而他開始時對病況不以為意,後來全力克服病痛的過程,可以作為任何契訶夫傳記的經緯。

目前,學術界的許多英文論著對安東·契訶夫的作品展開了批判性研究。我們之所以研究安東·契訶夫,主要緣於他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作家。任何一家品質足夠好的書店或圖書館也都必然會提供一系列批判性研究書目,來豐富讀者對契訶夫作品的理解。然而,在這本傳記中,我將重點放在了從生活角度來剖析他的小說和戲劇,探究它們如何來源於生活,又怎樣影響了他的生活。我較少從批判性分析的角度來探討這些作品,畢竟,人物傳記不是文學批評。

由於相關證據的缺失,安東·契訶夫生命中的許多奧秘至今仍無法揭開。例如,契訶夫寫給早年的未婚妻杜尼婭·葉夫羅斯(Dunia Efros)的信,寫給葉連娜·普列謝耶娃(Elena Pleshcheeva)、埃米莉·比容(Emilie Bijon)等人的信件,幾乎都是西方社會的個人私藏。

同樣,阿列克謝·蘇沃林寫給契訶夫的數百封信件很可能正在貝爾格勒的某個檔案館中發霉腐爛。試想一下,如果這些信件得以公之於眾,其結果可能會使契訶夫傳記和(由於蘇沃林了解內幕並向安東透露而導致)俄羅斯的歷史重新書寫。另外,還有一些檔案物品目前亦難以追蹤,例如契訶夫在莫斯科大學學習期間的學習記錄。儘管有上述諸多缺憾,但目前可用的資料已然能讓安東·契訶夫及其生活的時代以前所未有的豐滿姿態展現在讀者面前。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刊發。原文作者:唐納德·雷菲爾德;摘編:何也;編輯:張進;導語校對:柳寶慶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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