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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可·翁達傑
「小說是一個大口袋,它可以容納任何東西,只要你找到某一種方式把它們架構起來。」在與愛爾蘭作家科倫·麥凱恩的對話中,麥可·翁達傑的這句話,可以作為他在創作中注重文體實驗的註解。儘管,他聲稱自己從未打算做一個實驗作家、或過度專注於小說文體。說他的寫作過於激進,則是因為當下的小說看似前衛,其實依然非常保守。「既然二十世紀的繪畫與音樂都經歷了種種激進的變革運動,小說又有什麼理由仍停留在相較固定的形式?」
筆記
小說是一個大口袋,它可以容納任何東西,只要你找到某一種方式把它們架構起來。
——麥可·翁達傑
正如他自己所想,作為在詩歌與小說領域,都形成自己獨特風格的作家,翁達傑最大限度地對傳統進行了反叛和顛覆。在小說中,他打破了與其他文學體裁的阻隔,將詩歌、筆記、傳記、醫學檔案、病史記錄、新聞報道等融入其中;他同時還顛覆了小說創作的傳統套路,呈現給讀者一種「非小說」的文學圖景。而這似乎恰好印證了他複雜的血統。
翁達傑1943年出生於斯里蘭卡一個富裕農場主家庭,他的身上流著荷蘭人、僧伽羅人和泰米爾人等多個民族的血液。他在父親的大茶園裡度過無憂無慮的童年;11歲時,他跟隨母親來到英國倫敦,在那裡讀了小學和中學;1962年,他從英國來到加拿大,在多倫多大學就讀並獲得了文學碩士學位,此後主要在多倫多一所大學教授英語文學。
如此,翁達傑作為跨文化和跨國界的「無國界作家」群中的重要一員,寫作一種「世界小說」,便是理所當然。他「跨文體」的寫作給圖書分類帶來了麻煩,有的機構只是粗略地將他的作品分成「散文」與「詩歌」兩類;不同的文學史家將他的同一部作品分列於「回憶錄」和「小說」門下。他獨特的寫作實踐,同樣也給讀者帶來了閱讀的挑戰,有意思的是,這並不妨礙他作品的暢銷。
《英國病人》封面書影,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2年,《英國病人》讓他獲得該年度布克獎,根據此書改編的電影更是包攬了1996年奧斯卡的9項大獎。時隔26年,2018 年,該小說獲頒「半個世紀以來布克獎最佳作品」。在7月8日於倫敦南岸舉行的布克獎50周年紀念特別活動——「金布克獎」的頒獎典禮上,翁達傑坦言,自己寫完這部小說後就再也沒有重讀過。「我一刻都不相信這是最好的作品,尤其是參與角逐的有奈保爾這樣的大師,或《狼廳》這樣的傑作。」
某種意義上,這是翁達傑的謙辭。雖然他極富獨創性的創作,不可避免地引來一些爭議,但無可否認的是,他傑出的敘事藝術拓展了小說的疆域。也因為此,有評論認為,翁達傑以其獨特的文學成就,達到了堪與翁貝托·埃科等後現代派小說大師並肩的重要地位。
據說,翁達傑喜歡使用筆記本寫作。他通常會手寫完成最初三四稿,有時還用剪刀和膠帶,對段落、甚至整個章節剪剪貼貼。他的有些筆記本,里頁疊著四層稿紙。對於他來說,寫作似乎並不是什麼難事,他要做的工作主要就是整理和重寫語句,因此他簡直沒法理解文思堵塞是為何故。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他的寫作如何不同凡響,這種癖好,卻關聯著他獨出機杼的寫作手法。翁達傑總能以一種飽含激情和詩意的筆觸,用一種文化雜匯的微妙組合,將虛構與事實、抒情與機智、反諷與幽默、詩歌與小說、新聞與筆記等等,完美地融為一體。
出版了兩部詩集後,翁達傑開始了小說和其他文體的實驗。1970年,他出版了一本跨文體的作品《小子比利作品選集》,假託美國歷史上出現的草莽英雄、左撇子槍手小子比利的作品集的名義,運用多層結構和後現代的拼貼手法,把歷史傳說、作家想像雜糅在一起,探討了美國夢的暴力特徵。六年後,他推出長篇處女作《劫後餘生》,小說以爵士樂先鋒、吹奏短號的查爾斯·巴迪·博爾登為主人公,他嗜酒成性,與兩個女人有瓜葛,被死亡的噩夢所困擾,以致31歲時發瘋。從零零落落的事實中,翁達傑重構了這位爵士樂殉難者起伏跌宕的一生。
《劫後餘生》《世代相傳》《身著獅皮》封面書影
更激進的文體創新,則始於1982年發表的《世代相傳》。在這部追述自己在故鄉斯里蘭卡成長過程的回憶錄里,翁達傑一反傳統小說的線性模式,將時間、地點、章節結構統統打亂,重新編排,並僭越文體界限,以民謠、詩歌、照片、地圖、採訪記錄、錄音材料、檔案等夾雜其中。文體革新,為這部小說贏得了「後現代編史元小說」的名聲。五年後,翁達傑出版了《身著獅皮》,書名取自於古代巴比倫的神話傳說史詩《吉爾伽美什》,說的是英雄吉爾伽美什在朋友死去之後,獨自披上獅子皮浪跡於荒野之中。在這部小說里,翁達傑首次真正觸及加拿大題材。移民後裔派屈克·劉易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從加拿大偏僻林區來到多倫多,在這個躍動、混雜的城市裡,他靠搜索一位失蹤的百萬富翁和挖掘安大略湖底隧道謀生。在此過程中,他先後愛上了兩個女人——其中一位是富翁的情婦,另一位則是她的閨中密友。派屈克生命中的這兩個女人都有著最奇特的神秘特質,讓他痴迷,賦予他力量,使他平凡的人生發生了巨大改變。這部小說為翁達傑贏得了「立體主義」小說家的聲譽。
電影《英國病人》劇照
在此後的《英國病人》中,翁達傑的小說藝術得到了近乎完美的呈現。「金布克獎」評審之一、斯里蘭卡裔英國小說家卡米拉·山姆西評價說,很少一本小說像《英國病人》這樣,它就像是進到你的皮膚里,而且不斷地讓你去重讀,還總給你新的驚喜和收穫。「這部作品在史詩感和親密感之間無縫銜接,這一刻你看到的是無垠荒漠,下一刻你看到一個護士把一片李子放進病人的嘴。語言精巧,結構漂亮,每一頁都滲透著人文主義氣息」。
如其所言,小說以一種優美而抒情的筆調,營造了一個在二戰末期,已漸漸遠離戰爭的瀰漫著朦朧詩意的「心靈田園」。生活在這如畫「田園」中的四個人,來自不同國家,有著不同的民族與文化背景。加拿大籍哈娜的生父、繼父與生母皆為了建設英國殖民地而受傷致死;卡拉瓦吉歐為英國做諜報工作而被德軍截斷雙手;印度錫克教徒基普內心極度痛恨英國殖民主義;來歷不明的「英國病人」奧爾馬西伯爵在戰爭中受到嚴重燒傷。小說緊扣殖民主義和戰爭暴力下的精神創傷,試圖通過跨民族、跨文化、跨歷史的「超越性理解」,尋求「靈魂之傷」和「生命之缺」的治療與救贖。
事實上,翁達傑筆下的主角,無論年齡、性別,大多抹去了國籍與身份,流浪他鄉。比如,他的小說《貓桌》寫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一個十一歲的男孩從科倫坡乘上了開往英國的輪船。他被安排坐在了離船長及達官貴人們最遠的「貓桌」上——跟一群「無足輕重」的成人和兩個男孩坐在一起。輪船橫渡印度洋,跨越蘇伊士運河,進入地中海,在甲板的自由空氣中,男孩們開始了一場又一場的冒險。同時也有其他的事物吸引了他們的注意:一個男人跟他們聊爵士與女人;一個男人為他們打開了文學世界的大門;男孩美麗又難以捉摸的表姐艾米麗成為了他的知己,第一次讓他「保持一定距離」地審視自己,第一次感受到強烈的慾望;還有一個每天晚上出來放風的犯人,讓這趟旅程變得神秘起來……
《貓桌》《安尼爾的鬼魂》書影
然而,翁達傑出版於2000年的《安尼爾的鬼魂》,就像小說譯者陶立夏所說,卻是寫的是回歸與堅守,法醫安尼爾受國際人權組織派遣,回到祖國斯里蘭卡調查因內戰而愈演愈烈的人口失蹤案。此時的科倫坡被恐怖與悲傷籠罩,政府自負虛榮,「每種政治觀點都有它自己的軍隊撐腰」,市民無故失蹤,不計其數的屍體被焚燒、藏匿和掩埋。隨著無名屍骸身份的確證,屠殺的醜行暴露於天光之下:一個挖掘黑暗的故事。或許,每個人心裡都存在著一個需要被拯救的世界,他們默默地構想著自己的拯救之途。拯救的意願把他們緊緊連接起來,而不同的方向卻讓他們最終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如果說,在翁達傑的這四部長篇里還能依稀勾畫出故事情節的完整面貌,在《遙望》中,這種勾畫本身或許就是一種誤讀。小說書名「DIVISADERO」來自西班牙語,有兩重涵義,其一為「分隔、分離」,其二為「遠觀、遙望」。正如書名所預示的那樣,小說奇怪地「分裂」成兩個部分,如果說它們之間有什麼關聯,只能說,這兩個部分是互相「遙望」的。
《遙望》封面書影,99讀書人·人民文學出版社
加利福尼亞北部的農場,父親和女兒安娜,養女克萊爾和養子庫珀生活在一起,生活平靜,但正在長大的孩子們內心波濤涌動。十六歲的安娜和庫珀之間的私情被父親發現,安娜出走,成了一個文學研究者,到法國鄉村研究已故作家塞古拉的生平,庫珀成了一個賭場牌手,克萊爾成了一個公設辯護律師的助手。多年後,克萊爾遇到了庫珀,但庫珀很快就因遭受毆打而喪失了記憶。而安娜與他們失去了聯繫,她在法國遇到了一個叫拉斐爾的吉他手……
就如支離破碎的情節所呈現的那樣,小說的結構不是線性的,而是塊狀的,像是幾個完全不同色系的色塊,被並置於畫布之上,互相之間或有重疊,或有衝撞與呼應,它們之間並沒有時間的邏輯關係,就像一部時空交叉的電影,讀者唯有依靠自己的想像和敏悟,才得以建立一種可能的「整體」。
然而,如同翁達傑的其他作品,《遙望》中複雜錯亂的創作藝術,並沒有淹沒他敏感的心靈。小說里尼采的箴言重複響起:「有了藝術,我們才不會被真實的殘酷所毀滅。」很顯然,翁達傑的創作並不是為藝術而藝術的樣本。相反,它以藝術抵抗真實的殘酷,以詩意慰藉創痛的心靈,正因為此,他的詩意與關切才如此震撼人心。
譯作選讀
節選自
《戰時燈火》
[加]麥可·翁達傑/著
吳剛/譯
讀客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9年11月版
導讀
1945年,14歲少年納撒尼爾的父母走了,把他和姐姐留給兩個可能是罪犯的人照看。
外號「蛾子」的人終日行蹤不定,「鏢手」的身份似乎也並不簡單。他們還帶來了一群陌生人,每個人似乎都身懷秘密,似乎都與少年的母親有著某種關係。
十多年後,31歲的納撒尼爾還對母親當年的突然離棄耿耿於懷。他決心挖掘無法理解的往事,試圖拼湊出當年完整的故事……
01
1945年,我們的父母走了,把我們留給兩個可能是罪犯的人照看。我們當時住在倫敦一條名叫盧維涅花園的街上。一天早上,要麼是母親,要麼是父親提議全家人早飯後坐下來談一談,他們告訴我倆他們要離開我們到新加坡去上一年。算不得太長,他們說,可也不是一趟短暫的旅行。他們不在的時候,我們當然會得到很好的照顧。記得父親道出這個消息時,坐在某一把那種不太舒服的鐵制花園椅上,母親則穿著夏天的裙子站在他背後,看我們作何反應。過了一會兒,她抓過姐姐蕾切爾的手來抵在腰上,仿佛能給它帶來溫暖。
我和蕾切爾都沒有作聲。我們望著父親,他正在跟我們詳述這趟行程的細節,他們要乘的是新式阿弗羅都鐸I型飛機,是蘭開斯特轟炸機的後裔,巡航速度每小時可以超過三百英里。在到達目的地前,他們必須至少轉兩次機。他解釋說,他升職了,要去接管聯合利華設在亞洲的辦事處,這對他的事業來說是更上層樓,會給全家人都帶來好處。他說得很嚴肅,母親聽著聽著側過身子去看她那八月的花園了。父親講完後,母親看我一臉迷茫,就來到我身邊,用手指梳弄我的頭髮。
我當時十四歲,蕾切爾快十六了,他們跟我們說,假期里會有一個監護人來照顧我們,母親用的就是這個詞。他們說那人是他們的一個同事。我們已經見過他了——我們一直都管他叫「蛾子」,這名字是我們給起的。我們家裡都有起外號的習慣,這表明我們是一個有偽裝的家庭。蕾切爾早就告訴過我,她懷疑那人的身份是罪犯。
02
這樣的安排顯得有點奇怪,但在戰後那段時期,生活依然沒有頭緒,依然有點亂,所以我們對這樣的安排並沒感到有什麼不尋常。我們接受了這個決定,是孩子都會接受的,也接受了由「蛾子」在父母不在的時候照顧我們。他最近成為了我家三樓的房客,是個低調的人,個子雖然大,但舉手投足都帶著羞怯,還真有點像蛾子。爸媽肯定認為他是可靠的,至於他們看沒看出來蛾子是罪犯,我們說不太準。我猜想,曾經家裡也有人努力要讓我們的家庭變得其樂融融。父親隔三岔五會叫我陪他去聯合利華的辦公室,周末和銀行休假日那裡通常都沒人。
他在那兒忙自己的事情,我就在那棟大樓的十二層瞎逛,宛如置身在被遺棄的世界中。我發現,所有辦公室抽屜都是鎖著的,廢紙簍里空空如也,牆上沒有畫,不過父親辦公室的牆上倒是有一幅大大的立體地圖,標出了公司在海外設的點:蒙巴薩、可可群島、印度尼西亞。離本土稍近點的有的里雅斯特、赫利奧波利斯、班加西、亞歷山大港等地中海沿岸城市,我想那些地方都是歸父親管的。他們就在這裡掌控著數以百計的船隻往來於英國和東方。地圖上標出那些城市和港口的小燈珠在周末關著,跟那些遙遠的貿易前哨站一樣隱沒在黑暗中。
到了最後關頭,爸媽作出決定,母親會在夏天的最後幾周里留下來,把房客照顧我們的事安排停當,幫我們做好上新寄宿學校的一應準備。父親孤身飛往那個遙遠世界前的星期六,我又一次陪他去了趟位於柯曾街附近的辦公室。他建議我們好好走上一段,因為,他說,在接下來幾天裡他的身體都將會窩在飛機上伸展不得。於是我們搭公共汽車去到自然歷史博物館,然後一路走著穿過海德公園直抵梅費爾。那天父親顯得不同尋常地興致高昂,邊走邊唱著「家紡的衣領戀家的心,走遍天涯難捨故園情」,唱了一遍又一遍,幾乎到了洋洋自得的地步,仿佛這是一條天經地義的道理。這歌詞什麼意思呢?我不很明白。記得進入辦公室所在的大樓需要幾道鑰匙,他們公司的辦公室占據了那棟樓的整個頂層。我站在那幅燈珠依然沒打開的大地圖前,努力記著父親在接下來的幾天幾夜裡會飛經的城市。即便如此我還是喜歡地圖。他來到我身後,打開了燈珠,立體地圖上的山脈霎時投下了陰影,不過這時我不太注意那些燈珠了,我更注意的是被淡藍色燈光照亮的港口,和大片沒有被照亮的陸地。這已經不再是一幅能一目了然的景象了,我懷疑蕾切爾和我看待父母婚姻的眼光一定與此相仿,有些東西是我們無法意識到的。他們很少跟我們講起自己的生活。我們習慣了片面的故事。父親一直沉浸在稍早那場戰爭的最後階段中,我認為他並不覺得自己和我們是一路人。
說到他們的離開,大家已經接受了,母親必須要跟他一起走:她不可能,我們是這麼想的,離開了父親而存在——她是他妻子。與母親留在盧維涅花園照顧我們相比,把我們留下會對整個家庭少造成一點傷害,會減少一點整個家庭分崩離析的可能。據他們的解釋,我們倆的學校都是好不容易才進去的,不能這麼一下子說離開就離開。父親離開前,我們全都和他擁抱,四個人抱作一堆。蛾子在那個周末很知趣地消失了。
03
我們開始了新的生活。我一時還有點難以置信。我依然難以確定,接下來的日子會毀了我的生活,還是會令它充滿活力。這段日子裡我會擺脫家庭習慣的條條框框和限制,但隨後,作為結果,我會在行事上變得猶豫不決,就仿佛我已經太快地耗光了自由。不管怎樣,現在我已經到了能談論此事的年紀,談談我們怎樣在陌生人的臂膀保護下成長。這有點像是在弄明白一個童話寓言的含義,這個童話寓言關於我們的父母,關於蕾切爾和我自己,關於蛾子,也關於後來加入我們生活的其他人。我覺得這樣的故事都有固定的套路。某人接到一項考驗,要他去完成。沒人知道誰掌握著真相。人們既不是我們所想的身份,也沒有出現在我們認為他們該出現的地方。還有一個人會在不知道的某處旁觀一切。我記得母親很喜歡講亞瑟王傳奇里交給忠勇騎士們的那些令人心情複雜的任務,記得她是怎麼跟我們講那些故事的,這些故事有時候會把場景設定在巴爾幹半島或義大利某個有名有姓的小村子,她聲稱自己到過那裡,還會替我們在地圖上找出來。
(《戰時燈火》[加]麥可·翁達傑/著,吳剛/譯,讀客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9年11月版)
新媒體編輯:傅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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