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伊斯、博爾赫斯、村上春樹等名家回歸上海譯文新書 | 「經典譯林」叢書十年碼洋超10億 | 詩人艾略特塵封書信公開 | ......
柔弱的鳥兒,一隻孤獨的白色海鳥
挺過一夜風雨,黎明時分
佇立在大地的兩道犁溝間:
暴風雨突如其來,將它拋擲
在那深暗的犁溝間。
要花多少個世紀呀,
這棲定的靈魂
......
讀到這些詩句,或許你會猜到,這多半來自那位在1923年就獲得諾獎的愛爾蘭詩人威廉·巴特勒·葉芝。中國讀者與這位詩人距離最近的一次或許是那首《當你老了》,從詩作到改編成歌曲成為大眾流行詞,熱度不減。葉芝在1891年寫下的《當你老了》,穿越百年,依然如漣漪陣陣喚起了現代讀者的共鳴,也讓大家認識了他一見鍾情的愛人茉德·岡。
威廉·巴特勒·葉芝
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
但故事遠不止如此,愛情、希望、記憶乃至自身的傳奇,不斷搖晃著葉芝,1919年他將心中摯愛茉德·岡附身於愛爾蘭神話中的伊美爾,創作出詩劇《伊美爾唯一的嫉妒》(The Only Jealousy of Emer)發表面世,並於1922年在阿姆斯特丹首次搬上舞台演出。
遺憾的是,這部詩劇並沒有收錄進現有中文譯本的葉芝詩選中。在它發表100周年之際,譯者程佳將它首次全文翻譯,並由詩人黃禮孩策劃、符文瑜導演改編成同名詩劇帶給中國觀眾。
詩劇演出信息:
2020年1月8日至10日廣州圖書館
圖為劇場外「我們是流波上的白鳥:葉芝詩歌平行展」
今天本報獨家首發該劇劇本。新年之際,我們都如劇中的伊美爾一般對自己的人生懷有記憶與希望,古希臘人認為文藝為記憶女神所生,記憶是生活,記憶是人生,記憶是另一種存在,摻雜愛與痛苦的驚訝。由此,我們內心方能遼闊,對未來而有信念。這部劇作,亦是我們分享給讀者的祝福。
如果人生就是一趟愛的旅程,那麼它的先鋒通常是詩
《伊美爾唯一的嫉妒》根植於愛爾蘭神話故事,敘述的是國王庫可蘭與大海搏鬥,卻葬身大海,生死之間,王后伊美爾為了挽回他的生命,請來丈夫的情人艾絲娜·因古巴,到惡靈布里克里歐那裡討價還價,命運撲面而來,伊美爾唯有接受殘酷的條件,放棄愛,丈夫才能得以重生,她,會如何選擇呢?
正如詩人黃禮孩所說,「神話故事不是葉芝講述的目的,他從多重虛幻那裡看到抗爭與命數的使然,看到一種因為放棄而成全的大美,一種因為不嫉妒而獲得至深的愛。」而通過劇名,我們似乎也難以看到伊美爾身上有什麼嫉妒可言,或許她真正唯一嫉妒的,是那不可預測難以掌握的命運,她留給我們的是常人無法完成的捨得、包容、寬厚、堅韌和美。「葉芝理解了伊美爾,他把遺世獨立之美給了伊美爾,把看不見的英雄之光給了伊美爾,而不是給具有暴力美學並不完美的國王庫可蘭。」
愛情那麼短,遺忘那麼長。世上最觸動人心的事物,是人的命運,這樣的人生際遇,該有多少神秘而深刻的情感將會埋在心頭。葉芝呈寫過「半帶憐惜的愛是永恆的」,他把這份堅韌、愛和讚美給了伊美爾。如果人生就是一趟愛的旅程,那麼它的先鋒通常是詩。
——黃禮孩
在翻譯這部詩劇時,譯者程佳解釋說,葉芝這部劇受到日本能劇《葵夫人》(《源氏物語》中的一個片段)的啟發,其表現形式也借鑑了能劇的一些元素。為適應舞台演出他還不斷對劇本進行修改,因此存有多個版本,比如葉芝就曾將其改寫成便於歌舞表演的《與海浪搏鬥》(Fighting the Waves),緊縮人物對話,以散文為主體,收錄在《給舞者的四部戲劇》(1921)。此次的中譯本根據Cóilín D. Owens和Joan N.Radner合編的《愛爾蘭戲劇》(Irish Drama, 1900-1980)中的版本譯出。
對於劇名中的「嫉妒」一詞,程佳理解為劇中出現的jealous一詞是包含了另一個釋義,對應的中文意思是「小心守護的」「唯恐失去的」。
為了換回庫可蘭的生命,伊美爾最終不得不放棄「希望」,只剩下「記憶」,美好的「記憶」如今就是她唯一能守護的東西了。葉芝以這個事實作為標題,凸顯了伊美爾和整個故事的悲劇色彩。中文裡「嫉妒」雖無此意,但它或許會令讀者或觀眾好奇,進而深思,到底伊美爾唯一嫉妒的是什麼呢?
葉芝在創作這部劇作時,加入了一些深奧的思考以探討美的本質和歷史,「靈魂在每一個發展輪迴中都是通過28個典型化身來完成的,對應月亮的各個月相。……看不見的第十五個月相是至美,第十四和十六個月相是人眼所能看到的最美……」
作為讀者和觀眾,並不必然要去理解這一層,當我們閱讀到劇末,看到重複了三遍的「a passing word」,一個過口即逝的詞時,也許每個人內心都會生出不同的感慨來。
《伊美爾唯一的嫉妒》
威廉·巴特勒·葉芝 /著 程佳 /譯
劇本全文 7000字
人物:三個樂師(臉上畫著面具)
庫可蘭[1]之魂(戴著面具)
庫可蘭之形(戴著面具)
伊美爾[2](戴著面具或畫著面具)
艾絲娜·因古巴[3](戴著面具或畫著面具)
女精靈(戴著面具)
眾樂師上。樂器可事先放著舞台上,或由第一位上台的樂師帶上,然後其再站在舞台中央,雙手捧著一幅布;也可以在布展開時由一位演員帶上。舞台可以靠著任何房間的一堵牆。
【歌聲起,布展開又疊上[4]】:
現場演出劇照,下同
第一位樂師:
女人的美,猶如潔白的
柔弱的鳥兒,一隻孤獨的白色海鳥
挺過一夜風雨,黎明時分
佇立在大地的兩道犁溝間:
暴風雨突如其來,將它拋擲
在那深暗的犁溝間。
要花多少個世紀呀,
這棲定的靈魂,
歷經種種艱難,
戰勝老鷹或鼴鼠,
超越玄聽和幻視
或者阿基米德[5]的猜想,
才能成就
這樣的美?
一個奇怪的無用之物,
一片脆弱、精緻、蒼白的貝殼,
在翻騰的巨浪中沉浮
黎明前被衝上喧鬧的沙灘。
暴風雨驟起驟落,
天色漆黑,尚未破曉。
什麼樣的死亡?什麼樣的磨鍊?
什麼樣的枷鎖無人能解,
只能想像,只存在於
思想的迷宮?
什麼樣的追逐或逃離?
什麼樣的傷口?什麼樣的刀光血影?
才得造就
那樣的美?
【布再次疊好之後,樂師們就靠牆邊就位。布疊起,舞台的一邊現出一張鋪好的床或是草鋪,上面躺著一個身裹殮衣的男子。他戴著英雄面具。另一個身穿同樣服裝戴著面具的男人蹲在舞台近前。伊美爾坐在床邊。】
第一位樂師【說道】:
我將眼前之物稱之為住屋,
橫樑被煙燻得發黑,
上面懸掛著一張漁網,
一支長槳斜靠在牆。
我拜訪的是一個可憐的漁夫之家,
一個男人躺在那裡,死了或正昏迷不醒——
這個多情的男人,
這個多情的、勇武的男人,正是赫赫有名的庫可蘭——
王后伊美爾守在他身旁。
其他人都聽從她的吩咐已退下。
只有一人腳步尚在遲疑,
年輕的艾絲娜·因古巴,庫可蘭的情人。
她在敞開的門前踟躕。
敞開的門外是洶湧的怒海,
那粼粼閃爍的怒海在吶喊,
【唱道】白色的貝殼,白色的翅膀!
我不會為我的朋友選擇
這樣一個脆弱的廢物,
明知海水無涯
且有狂風肆虐,
卻仍隨波逐流,耽於夢鄉。
伊美爾【說道】:
過來,坐在床邊。
不必害怕,艾絲娜·因古巴,
是我派人把你請過來的。
艾絲娜·因古巴:
我不要,夫人。
我不能坐在那裡,那樣太委屈您了。
伊美爾:
現在這裡只有你和我,
沒有旁人,我們可以一同在這裡守著,
因為他是我們最深愛的男人。
艾絲娜·因古巴:
他死了嗎?
伊美爾:
雖然他們給他穿上了殮衣,
將他的身體拉直,但是庫可蘭沒有死。
那一天真要到來時,
他的死亡不可能沒有儀式,
天堂會擲出大火,鮮血將遍染大地。
就連小小的雜役都能預見
那就像是世界的末日。
艾絲娜·因古巴: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伊美爾:
臨近中午在王爺們的聚會上
他遇到一個樣子十分可愛的人。
眾王爺圍站過來,結果起了爭端,
他把那人趕了出去,將其殺死在岸邊。
巴伊勒的那棵樹[6]見證了一切。被殺死的人
正是他的親生兒子,某個狂野的女人所生,
那時他很年輕,或者我聽聞的就是如此。
待他知道自己所殺為何人之時,
悲痛到發狂,沖了出去;
後來他站在齊腰深的波濤之中,
用盾牌護體,手持長劍,
與不死的大海搏鬥。眾王爺齊齊觀望,
無一人敢伸手援助,甚至不敢
高呼他的威名,所有人都心有不解,
像狂風中的牛群一般,愚蠢而又迷糊;
到最後,他的目光似乎已鎖定
一個新的敵人,隨即涉水追去
直至洶湧的海水將他沒過。
但是海浪把那沒有知覺的身體沖回岸上
放在了這家門口。[7]
艾絲娜·因古巴:
他看起來多麼蒼白!
伊美爾:
他沒有死。
艾絲娜·因古巴:
你還沒有吻他的雙唇,
沒有把他的頭攬在懷中。
伊美爾:
那可能是
一具形象融進了他的軀殼,
一根浮木被施了魔法變成了他的模樣,
又或是混在海之子馬納南[8]的軍隊中
某個上了年紀騎不了馬的老鄙夫,
他的關節如今已僵硬。
艾絲娜·因古巴:
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吧。
據說,所有性命被取走的人,
他們的魂魄都會到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遊蕩某些時日。如果他聽到召喚聲,
心生怒氣,就會將換生靈[9]給趕跑。
伊美爾:
男人迷糊之時很難讓他們聽得清,
很久以前我就無法將他喚回家了。
我只是他的妻子,但如果你大聲呼喚,
你那甜美的聲音他最愛傾聽,
他只要聽到就不會無動於衷。
艾絲娜·因古巴:
他鐘情於我,
我雖為他的新歡,但最終
他的最愛還是第一個愛他的女人,
縱使歲月流轉愛情迷失也依然深愛著他的女人。
伊美爾:
我有這樣一個希望,希望有一天
我們能重新相依在壁爐旁。
艾絲娜·因古巴:
像我這樣的女人,激情過後,
只會像陳舊的果殼一樣被扔到某個角落。
庫可蘭,你聽一聽呀。
伊美爾:
不,還不行——因為首先
我要蓋住他的臉,將大海掩藏;
我要把新的原木扔到爐子上,攪動
燃燒過半的木頭,直到火焰又熊熊燃起。
老馬納南那些脫韁的野馬[10]
破海而出,馬背上都是他的騎兵,
但這夢幻的泡沫所擁有的魔力
懼怕爐火。
【她掀起床蓋,遮住病人的臉龐,以便男演員悄悄換上面具。她走到舞台的一邊,移動著手,像是把木頭放在火上並把它攪成火焰。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樂師們開始演奏,用鼓和笛子來演繹烘托。
她做完動作之後,就站在想像中的火堆旁,與庫可蘭和艾絲娜·因古巴保持一段距離。】
現在可以召喚了。
艾絲娜·因古巴:
你聽不見我的聲音嗎?
伊美爾:
俯身對著他。
大聲說些甜言蜜語,直到觸動他的心房。
你就當他是躺在那裡;就當他不在那裡。
一直說,說到你讓他心生嫉妒為止。
艾絲娜·因古巴:
庫可蘭,你聽聽呀。
伊美爾:
你說話時羞答答的,是害怕嗎,
因為他妻子就在三步開外?
如果愛得強烈,那就去證明
傾心你的這個男人當初做了一個糟糕的選擇。
我們不過是兩個與大海抗爭的女人。
艾絲娜·因古巴:
噢,親愛的,請原諒我,我
剛才很羞愧。我這就拋開我的羞恥心。
我從未傳信予你,或者喊出心聲,
不太敢奢望你的陪伴,
可你懂我的心,並且過來了。如果確實
你只是躺在那裡,就伸出雙臂說說話吧;
張開嘴說說話吧,因為到這個時刻
我的陪伴通常已讓你情話綿綿。
是什麼困住了你的舌頭,是什麼關上了你的雙耳?
在破曉時分的迷濛海岸邊
我們分別時激情並未冷卻。
他一聲都未吭,抑或是他雙耳已經關閉,
任何聲音他都聽不見。
伊美爾:
如此便親吻那形象:
用你的唇瓣緊貼他的雙唇
就有可能抵達他的生命所在。
艾絲娜·因古巴【重新開始】:
它並非是人。
我的嘴唇觸碰到它的那一刻
我感覺某個邪惡之物已令我心海枯竭。
伊美爾:
不,他的身體微微在動。
你緊貼的嘴唇已把他喚回了家;
他把那個換生靈趕跑了。
艾絲娜·因古巴【離得更遠了】:
看那隻胳膊——
那隻胳膊已經徹底枯萎。
伊美爾【走到床前】:
你來做什麼?你從哪裡來?
庫可蘭之形:
我從馬納南的宮廷而來
騎的是一匹無疆之馬。
伊美爾:
何方野靈膽敢在庫可蘭床前
撒謊,還取了他的相貌。
庫可蘭之形:
我叫布里克里歐[11]——並非那個男人——這個布里克里歐
可是神靈與人類之間的衝突製造者,
人稱「仙界布里克里歐」。
伊美爾:
來做什麼?
庫可蘭之形【坐起,露出扭曲的臉。艾絲娜·因古巴下】:
我來露個臉,而且他愛的一切
必須趕緊消失。
伊美爾:
你們這些風界之流
滿嘴謊言,只會褻慢。
我可不怕看你那張臉。
庫可蘭之形:
你好討人厭。
伊美爾:
因此才敢直視你的眼睛,
才敢要求你把他交還於我。
庫可蘭之形:
我正是為此而來。
但你必須付出代價,他才得自由。
伊美爾:
仙界的人也討價還價?
庫可蘭之形:
他們放人時
會收贖金,好在要價不太高。
連漁夫都知道,當某個有識之士
把他的妻兒帶回他身旁時,
自己定會失去一條船或一張網,也可能是
為孩子們提供牛奶的奶牛;還有一些人
獻出的是自己的命。我不要求
你以命換人,或者交出任何值錢之物。
你剛才說,希望有那麼一天
縱使年老多病,你會再次成為他的眼中至寶。
放棄吧。你放棄這樣的機緣,
他就將重生。
伊美爾:
我敢肯定
你給他所愛的一切帶來了厄運;
我才不會上你的當,
但願你說的都是謊言,你不過是來討價還價。
庫可蘭之形:
你愛你的命數,但那只是在新婚之時;
我仍愛著我的,即使這條手臂已經枯萎。
你只有讓自己服從這命數,
他才會重生。
伊美爾:
不,絕不,永遠不!
庫可蘭之形:
你不敢聽人詛咒你,但他卻敢。
伊美爾:
我只有兩個愉快的念想,兩件我看重的東西。
一個是希望,一個是記憶;現在你要奪走這希望。
庫可蘭之形:
那他永遠不會與你相依在壁爐旁,
或者相伴變老,而是傷痕累累,歷盡煎熬,死在
某個遙遠的海岸或山巔,陪在他床榻邊的
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伊美爾:
你要的是我唯一的希望,
好讓他的一切都被你咒詛。
庫可蘭之形:
你看到過他移情別戀,沒有心生嫉妒,
因為你知道他會厭倦,但那些愛上精靈的人
會厭倦嗎?走到床邊來,
讓我觸摸你的眼睛,好叫它們看得真切。
【他用左手觸摸她的眼睛,右手則是枯萎的。】
伊美爾【看見蹲著的庫可蘭之魂】:
我丈夫在那邊。
庫可蘭之形:
我已經驅散了霧障
你可以看見他了。但我無法驅散另一邊的,
他在那邊看不見你。
伊美爾:
啊,夫君,夫君!
庫可蘭之形:
他聽不見——隔斷了;他現在只是個幽靈,
沒有觸覺,聽不見也看不見。
渴望和呼喚已把他引到這裡。
他聽不見聲音,聽不見清晰的話音;
他們就是要驅除一切,讓他進入夢境,
在夢境中,正如所有夢遊的幽靈那般,
在習慣那種自由之前,
他採取了自己熟悉的姿態,但是
他蹲在那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或者蜷縮在誰的身邊。
【女精靈上,站在門的內側。】
伊美爾:
這女人是誰?
庫可蘭之形:
她從海底國匆匆趕來,
化成夢中的模樣,那樣他就會
心甘情願入她的圈套;因為精靈
也是機敏的漁夫,他們釣捕人類時
釣鉤上的魚餌就是夢。
伊美爾:
所以那個女人
把自己藏在這個偽裝里,
把她自己變成了一個謊言。
庫可蘭之形:
夢即是肉體;
人死則是永遠朝著無夢的青春而去,
他們不再做夢時也就一去不返了,
那些更為神聖的幽靈從未在人間活過,
他們只在夢中造訪你。
伊美爾:
我知道她這種女精靈。
她們發現我們的男人睡著了,厭倦了戰爭
就用烏雲般的頭髮撩撥他們,或是親吻他們;
我們的男人醒來時卻一無所知,
夜晚我們將他們摟在懷中時
卻無法消除他們心頭的孤獨。
【她從腰帶上拔出一把短刀。】
庫可蘭之形:
什麼刀都傷不了
她那如煙的身體。別出聲,你聽一聽。
我可不是白送你眼睛和耳朵的。
【女精靈繞著蜷縮在台前的庫可蘭之魂舞動,動作越舞越快,他慢慢甦醒。她有時會把長發垂落在他的頭上,但不親吻他。她有弦樂、長笛和鼓聲伴奏。她的面具和衣服質地必須像金子,銅和銀也行,令她看起來更像一個理想化身,而不是一個凡人。她的舞蹈動作可以用來加深這種印象。她的頭髮也必須有那種金屬光澤。】
庫可蘭之魂:
站在我面前的是誰?
渾身散發出這樣的光芒,
仿佛月亮辛勤修補
自己的殘缺,最終得以完滿,
孤獨,但卻極度歡喜,
在第十五個夜晚[12]突然躍現。
女精靈:
我還有渴望,所以我並不完滿。
是什麼讓你的手挽住雙腳,
把頭垂到膝蓋上,
把臉藏了起來?
庫可蘭之魂:
陳舊的記憶吧:
一個年輕幸福的女人,
那時她的男人尚未違背誓言,
還有死去的人們。記憶沉沉
令我的頭垂到了膝蓋。
女精靈:
你愛過那麼多的女人,
你還沒有飛升超越人類,
還差一天就完滿了,
你還能愛一個嗎,她的心雖能跳動,
但她差的就只是那一刻。
庫可蘭之魂:
我知道你是誰了,很久以前
在一座雲霧繚繞的山上見過你,
就在古老的荊叢旁,那裡還有一口井。
有個女人在跳舞,一隻鷹在翱翔。
我張開我的雙臂和雙手,而你,
現在看起來很友好,當時卻逃走了,
一半是人形一半是猛禽[13]。
女精靈:
那就再次張開你的雙臂和雙手。
當時你可不是這般呆頭呆腦,
那時我還是一隻猛禽,而現在
我可完完全全是個女人了。
庫可蘭之魂:
可我已不是
當年那個熱情似火的年輕人。
儘管你那燦爛的光芒已勝過
所有殘月之輝,但這沉沉的記憶
令我兩眼羞愧,再難舉起雙臂。
女精靈:
那就親吻我。儘管記憶
是美的最大死敵,
但我毫不畏懼,因為我的吻
能使記憶瞬間消失:
留下的只能是美。
庫可蘭之魂:
那我就無需盲目悔恨,
再也不識這複雜的滋味了?
女精靈:
時間將恍若停滯;
當你我雙唇相遇時
我也就徹底完滿了[14],
想想我可是轉了多少個輪迴啊。
還有就是會徹底忘卻,
為的就是一解庫可蘭的焦渴,
為的就是平復那顆躁動的心。
庫可蘭之魂:
你的嘴!
【他們正要接吻時,他又轉過身去。】
噢,伊美爾,伊美爾!
女精靈:
原來是她
讓你還有記憶,並不純粹。
庫可蘭之魂:
噢,伊美爾,伊美爾,我們站在那,
肩並著肩,手牽著手,
一起踏上家的門檻,
就像父母為我們舉行婚禮時所做的那樣。
女精靈說:
你都成死人了還愛著她呀。
你活著的時候,
可是把每個蕩婦都比她更當寶貝。
庫可蘭之魂:
哦,我失去了伊美爾!
女精靈:
如果你還沒死,就沒有
哪個伶牙俐齒的心機女能勾引你,
引你離開她的餐桌和臥榻。
你怎麼可能適合娶妻呢?
你這副血肉之軀,註定是要生活在這裡的呀,
這裡沒人會提起破碎的婚姻誓言——
他們都已擦洗雙眸,
不再粘有被風刮來的記憶之塵,
他們看得比以前更真切。
庫可蘭之魂:
你的嘴,你的嘴!
【女精靈與庫可蘭之魂下。】
庫可蘭之形:
大聲說你放棄他的愛;快!
說你永遠放棄他的愛。
伊美爾:
不,我永遠都不會那樣說。
庫可蘭之魂:
愚蠢,愚蠢!
我是芬德[15]的敵人,來此阻止她的意願得逞,
你卻傻站在那裡發獃。還來得及。
聽聽那些馬已在岸上隆隆奔踏,
聽聽那隆隆的奔踏聲!她已經騎上馬背。
庫可蘭不在她身邊,沒有坐在她的戰車裡。
時間不多了;說出來,說出來呀!
說你放棄他。她的法力就快用完了。
庫可蘭的腳已上了車的踏步。
說呀——
伊美爾:
我永遠放棄庫可蘭的愛。
【庫可蘭之形沉回床上,把幕布拉開一半。艾絲娜·因古巴上,跪在床邊。】
艾絲娜·因古巴:
到我身邊來吧,親愛的,是我呀。
我,艾絲娜·因古巴。看!他在這。
他回來了,上到床上。
是我從大海那裡贏得了他,
是我令他重獲新生。
伊美爾:
庫可蘭醒了。
【那個形體轉身,再次戴上英雄面具。】
庫可蘭:
抱抱我,抱抱我!噢,艾絲娜·因古巴,
我去了某個奇怪的地方,我很害怕。
【第一位樂師走到舞台前,其他人則各自走上前。他們打開布,同時唱道。】
【展開和疊布時唱這支歌】
眾樂師:
為何你的心如此跳動?
顯而易見呀,
我曾在某人家中遇見
一尊孤獨的雕像,
它在移動,在徘徊;
因為聽了我們的談論
它那顆奇怪的心跳得厲害。
啊,終是初心未改!
噢,苦澀的獎賞
不過出自幾多悲劇的墳塋!
我們雖然震驚卻無言以對,
抑或只能嘆息,說出一個詞,
一個過口即逝的詞。
儘管門必會關上,
一切似乎足夠美好;
儘管廣闊的世界必會不容
一人,卻在他見到你的那一刻
將他的愛給了你。
他已愛過世間最美,
也許會背離一尊雕像,
移開他那過於人性的胸膛。
噢,苦澀的獎賞
不過出自幾多悲劇的墳塋!
我們雖然震驚卻無言以對,
抑或只能嘆息,說出一個詞
一個過口即逝的詞。
是什麼使你心跳如此之快?
什麼樣的男人伴在你身旁?
當美完滿之時
你那念想也就消亡,
但危險卻絲毫不減;
當月盈滿之時
那凸月下暗淡的星辰,
便徹底淡出視線。
噢,苦澀的獎賞
不過出自幾多悲劇的墳塋!
我們雖然震驚卻無言以對,
抑或只能嘆息,說出一個詞,
一個過口即逝的詞。
【布再次疊好時,舞台空無一人。】
譯自《愛爾蘭戲劇》(Irish Drama, 1900-1980) edited by Cóilín D. Owens, Cóilín Owens, Coı́lı́n Owens, Joan Newlon Radner
[1] 庫可蘭,又譯為庫胡林、庫丘林等,愛爾蘭神話中的半人半神的傳奇英雄,多情、充滿血性,被視為愛爾蘭精神和英雄主義的化身。他是光之神魯格(Lugh)的兒子,原名瑟坦特(Sétanta),7歲時徒手殺死鐵匠庫林的猛犬,因內疚而改名庫可蘭(Cuchulain),意即「庫林之猛犬」,並立誓一生不吃狗肉。之後為了與愛人伊美爾結婚,通過影之國(Isle of Skye)女王斯卡哈(Scathach)的考驗,學到了斯卡哈所傳授的精湛武藝、兵法,後與影之國女戰士艾芙(Aífe)生下一個兒子,並從斯卡哈手上得到能破壞內臟的詛咒之魔槍(Gae Bulg)。完成影之國的考驗後,回到故國與伊美爾結婚,接著活躍在前線保衛自己的祖國,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然而跟他在戰場上的風光相比,他的一生非常不幸,先因戰爭而殺死同為斯卡哈弟子的好友,後因與伊美爾結婚而被艾芙報復,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死了自己的唯一的兒子。最後被敵人設計陷害,撕毀了自己的誓言,吃了狗肉,最後被人用他自己的詛咒之魔刺死。
[2] 伊美爾(Emer,又譯艾默爾),愛爾蘭神話中的英雄庫可蘭的妻子,據說她擁有六種女性天賦,即美麗的面容、溫柔的聲音、甜美的話語、智慧、女紅和貞潔。
[3] 艾絲娜·因古巴(Eithna Inguba),庫可蘭的情人。她的名字「Eithna」在愛爾蘭語中是「堅果」的意思。
[4] 因為這部戲劇設定的表演場地就是在私人空間比如客廳,而不是正式的舞台,在「舞台」和觀眾之間展開一幅寬布,效果類似舞台上合上幕布,變換場景的效果。
[5] 公元前三世紀希臘自然哲學家、數學家。
[6] 巴伊勒是愛爾蘭傳說中萊茵斯特國王梅斯格德拉與北愛爾蘭女神布安之子;據格雷戈里夫人所著《繆阿瑟姆吶的庫胡林》,巴伊勒「屬於茹德瑞格(北愛爾蘭英雄群體之一)一族,雖然他僅占有極少土地,但他是北愛爾蘭亡國的繼承者,無論男女老少,誰見了他都喜愛,因為他非常會說話,他們都叫他「蜜嘴巴伊勒。」據葉芝敘事詩《巴伊勒和艾琳》,「巴伊勒和艾琳是一對戀人,但是愛神安格斯希望他們在他的國度,在死者中間幸福,便給每個人講了一個關於對方之死的故事,於是他們心碎而死」。巴伊勒和艾琳死後,一棵紫杉樹和一棵蘋果樹分別從他們的葬身之處生長起來;他們相戀的故事則寫在用紫杉和蘋果木做的板子上。——參見譯者傅浩在《葉芝詩集·下》中的譯註。
[7] 這段話白是對葉芝另一部戲劇《在巴伊勒海灘》劇情的總結。
[8] 愛爾蘭神話中的海神
[9] 愛爾蘭神話傳說中有換靈之說,即人死後的靈魂不滅,飄蕩在靈界(the Otherworld),可以由一個軀體轉投另一個軀體,利用活人的身體換生,從而復活。
[10] 暗喻大海洶湧的波濤。
[11] 布里克里歐(Bricriu)是愛爾蘭阿斯特地區(Ulster)的神話故事人物「毒舌」的別稱,以製造事端為樂。
[12] 葉芝認為圓滿之月是靈界或冥界(otherworld)的象徵。參看他的詩《幻象》(A Vision)。
[13] 典故出自葉芝的另一部戲劇《在鷹井邊》(At the Hawk’s Well)
[14] 意指她就即將抵達第十五個月相,絕對完滿,超越生死的輪迴。
[15] 芬德(Fand),即前文的女精靈,她是愛爾蘭神話中海神馬納南的妻子。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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