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們」林東林:返鄉後,我試著寫下普通人的承受史

2020-03-01     文學報

轉眼三月。人們逐步開始恢復日常的生活、工作,心中存有同一個期冀:疫情早日過去,和家人、朋友看盡春日繁花。也因為抱持著這樣的期待,人們一直關注著、堅守著。本報自春節起開設的「此刻 ·我們」欄目,持續記錄疫情下作家們的生活和思考,今天繼續分享給大家。

今天的文章來自近年來在武漢定居的詩人、作家林東林。1月21日,他從武漢返回河南老家,記錄下一段自己經歷的普通生活。「相比於經受災難本身的人,我的、我們的、絕大多數人的這些經歷確實沒有什麼痛點和傳奇可言。但它們並非沒有意義,它們的意義就在於提供了一個個普通人在這場疫情中經歷的一個個具體又普遍的生活樣本,這些樣本雖然因人而異,但是它們卻共同指向了一個更龐大也更容易被遮蔽的群體。」

寫下普通人的承受史

林東林 | 文

河南商丘

一艘船,一艘這樣的船,船上有泳池、劇院、酒吧、免稅店、健身房和SPA室。如果碰巧在這艘船上,除了上述一切可以享用之外,你還可以飽覽海上的美景,還可以在經停地領受當地的風土,還可以與你身邊的和遇到的人分享你能帶給他們的和他們能帶給你一切:友情,愛情,親情,一個陌生人的美意,一場臨時湊起的下午的牌局,等等,一切。但與此同時,你也不得不承受某種潛在的致命威脅。

2020年1月20日,就是一艘這樣的船——碰巧你確實不在船上,從日本橫濱出發,途經鹿兒島、香港、峴港、丐冷、基隆、那霸,展開了一場為期15天的東南亞之旅,計劃於2月4日返回橫濱。但是,接下來,因為一位在船上停留過5天後來被確診為新冠肺炎的遊客,事情完全走了樣。

如果看過鑽石公主號的報道,你就會知道,那些乘客,他們來自很多國家,近一半來自於日本,另一半來自於美國、澳大利亞、英國、加拿大、中國、紐西蘭、俄羅斯、義大利等,那麼你也就會對這艘船所具有的隱喻意義更清晰一些。是的,那是一艘船,但也幾乎就相當於一個地球,一個在大海上漂浮的地球。這也就是說,他們的國籍、膚色、語言、階層、身份和年齡讓他們具有了全人類的屬性。他們中尚未感染的那些人不得不去面對同一種處境,而他們面對的跟在陸地上、在自己家裡的我們所面對的,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2020年1月21日,下午2:50,也就是在鑽石公主號剛剛啟航一天後,我,一個定居於武漢的普通人回到了河南老家。我所離開的同時也是生活了五年的地方,正是這一次新冠肺炎最嚴重的地方——武漢。

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院子裡看著窗外

回來之後,我就選擇了自我隔離。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我是這樣度過的:坐坐,走走,站站,發發獃,出出神,翻翻手機,曬曬太陽。實在無聊了,也會翻翻手邊的三本書,《命運的內核》《肖申克的救贖》和《霍亂時期的愛情》。翻幾頁換一本,又翻幾頁又換一本,完全看不進去,是的,無論怎麼努力都看不進去。想寫點什麼,對著螢幕看了半天,也寫不出來,是的,無論怎麼努力也都寫不出來。當時的信息鋪天蓋地,感染人數在上升,死亡人數在上升,尤其是當你朋友、你朋友的親人和朋友也成為那些數字的一部分時,你完全沒辦法從那種巨大的現實感中抽身出來。

跟我一樣從武漢返鄉後被隔離在家的,還有詩人張羞——他老家是浙江嵊州下面的一個村。他說,隔離的頭幾天,他也是什麼都寫不了,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他說,是陷在了一種無可奈何的難受裡面。是的,一種無可奈何的難受,這是一種補充了人類難受經驗的難受。

一天,從樓下傳上來一陣陣嘹亮的草原歌曲和流行歌曲,中間夾雜著一陣陣富有節奏的腳步聲。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我嫂子在跳廣場舞,她想以這樣的方式提高免疫力,用來抵抗我可能攜帶回來的病毒。

而接下來,就像是要給我嫂子的擔心找到一個證據一樣,我侄子發燒了。一共發燒兩次,第一次,打了針第二天退燒了。但是,兩天之後又發燒了。這一次我嫂子失控了,摔桌子打板凳,說肯定是我傳染的,說我不該從武漢回來。我沒下樓去跟她解釋,也解釋不了,我也沒辦法證明不是我傳染的。好在,吃了藥之後,侄子第二天又一次退了燒——是感冒引起的。一大早,嫂子給我發來簡訊道歉,說昨天她的情緒失控了,要我多多包涵。我不能不包涵,畢竟我是從武漢回來的,我沒辦法脫開嫌疑,也沒辦法不體恤一個母親的擔驚受怕。

繼而,就在距離我們村五公里的一個村裡有人確診之後——之前全縣一直零感染,所有人都緊張起來。那個人也是武漢返鄉的,跟我同一天返程,回來之後將近14天才發病。

長江中,從漢口坐輪渡到武昌的人們(2017年夏)

這讓我也極度緊張起來。比病毒更可怕的,是對病毒的想像,以及這種想像所帶來的回壓。是的,在聽說那個返鄉者確診之後,我也像我的母親和嫂子之前那樣,把採購回來的沙糖桔、梨子、蘋果和瓜子等都擺到了關公和觀音面前,並點上三炷香拜了一拜。

以上所說的這些,也就是我——一個普通人——在這場疫情中經歷的一種普通生活。相比於經受災難本身的人,我的、我們的、絕大多數人的這些經歷確實沒有什麼痛點和傳奇可言。但它們並非沒有意義,它們的意義就在於提供了一個個普通人在這場疫情中經歷的一個個具體又普遍的生活樣本,這些樣本雖然因人而異,但是它們卻共同指向了一個更龐大也更容易被遮蔽的群體。

武漢東湖裡的一幕被林東林看到並拍了下來(2018年夏)

是的,這次的疫情,並非只有那些被疫情擊中的人經歷了,而是我們每個人都經歷了並仍然還在經歷著,只是經歷的方式和內容不同。而對我來說,如果說它加諸於我身上的和加諸於更多普通人身上的有什麼不同的話,那麼這個最大的不同,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從事的職業——作家。相比於「普通人」的身份,後者更能讓我跳出來重新打量和審視自己的經歷。

隔離在家,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手機。手機,這種本來就已經成為我們身體一部分的電子器材,其重要性被凸顯到了史上空前的地步,它幾乎成了我們與外界聯繫的唯一通道,也幾乎成了外界抵達我們的唯一通道;而更多時候它還在充當我們永不退場的陪伴者。

每一天,我們都會接收到海量信息,文字的,圖片的,視頻的。我想說的是,就其中文字的和文學的部分來說,相比於那些反映一線疫情的文字、文章和各種報道,我更願意讀到的其實是那些充滿了細節、真實性和個人經驗的而又並非直接書寫這場疫情本身的文字,因為它們與我的狀態更接近,也補充了我對這場疫情的和對我們(人類)自身的深層認知。

從林東林居所的陽台上所看到的武漢天際線(2018年10月)

這些文字的作者,我不知道是否都是職業寫作者,但我知道他們中的絕大部分都並非直接經歷者,他們所寫的也並非疫情本身,而是對可能降臨的災難的承受和想像。確實,這場疫情並沒降臨到他們身上,但是這場疫情依然改變了他們,在腦海的深處改變了他們。是的,這些就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同時也就是發生在絕大多數人——普通人——身上的事情。記錄的價值就在於,這些事情構築起了人類生活世界更綿延也更影響深遠的部分。

而對我,對我的那些寫作者朋友們來說,經歷過這場災難之後我們又能寫些什麼呢?

從漢口江灘的一個小攤販前眺望武昌(2019年夏)

我們可以去寫那些因疫情受直接影響的人們,和那些一線救治人員,那些無比悲壯、曲折、離奇的人和事,這沒問題。但是,我們——至少我們中的一部分——最應該寫的,我想還少不了我們自己那些具有個人色彩的經驗和體驗——恐懼,慌亂,焦慮,屈辱,無聊,無助,無措,茫然,誤解等等,都可以。因為對於呈現這場災難給我們(人類)帶來的複雜性和深刻性來說,我覺得它們的價值與那些直面災難本身的文字相比不會更小。

新媒體編輯:金瑩

配圖:林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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