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夜色如詩
當詩人、小說家林東林落筆寫下屬於自己的詩句時,他想起的,是多年前冬夜裡父親編席的背影。北風呼嘯或白雪皚皚的日子裡,帶有各種花紋的蓆子整齊地排在牆邊,泛出來一種明亮的光澤。
這種光澤穿過無數個冬夜,落在了他的筆下,終於成為一種詩歌的光澤。他記錄一下一個個日常,也為自己的詩歌尋找了一個定位:在一種並不功利的前提下,使用一種有一定技術含量的手藝將日常生活中那些唾手可得的素材編織起來,一氣呵成,或者反覆推敲錘鍊,使之最後呈現出來一種自然而然的質地。
生活即詩。今天夜讀,將為你帶來林東林為自己的詩集《三餐四季》寫下的文章。在見慣的三餐四季中,他發現了日常和微小中蘊藏的不平常的詩意。
三餐四季,在生活中寫詩
文|林東林
我的父親是一個農民,這個身份決定了他隨著季節更替而不斷變化的忙碌程度。夏秋兩季是他最繁忙的時候,而冬春兩季則相反。有幾年冬天,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可能也為了節省多餘的開支,他學會了用高粱杆編蓆子。過程是這樣的:將去掉外皮的高粱杆豎著剖開,一分為二或三,然後灑上水使之湮透,再用碌軸反覆碾軋,使之平展,最後把秫秸瓤刮掉,這就完成了制篾;編織,一般是先縱向鋪好經蔑,而後挑二壓二,從蓆子中心對角線開始以次橫向編織,兩邊依次遞減形成直角三角形,等半張蓆子編好再用同樣的方法編另一半,最後收角、壓邊,一張蓆子就算完成了。
在那些北風呼嘯或白雪皚皚的日子裡,父親經常慢悠悠地一個人起底、拉茬、做管、墊篾,而我和母親則在距他不遠之處錐玉米棒——使玉米粒脫落下來。他做得很慢,力求每道工序都儘量完美,於是常常別人兩三天編完的一張大席他要一兩周,而別人一兩天編完的一張小席他要三四天。每編完一張,父親就起身喝幾口水,來迴轉轉,然後蹲下來端詳一陣子,刮刮毛刺兒什麼的,最後再將蓆子豎靠起來,使之慢慢烘乾。很多個傍晚,在他和母親前往廚房去做飯的時候,我經常還在錐玉米棒,在堂屋漸漸暗下來的光線中,我會看見牆邊那排帶有各種花紋的蓆子泛出來一種明亮的光澤,甚至於越發明亮起來。當時我並不會想到,將來有一天我會記得並再一次複述這樣的場景。
許多年後,當我開始寫詩之後,尤其是當我寫詩寫到一定程度之後,我經常會想起來父親編蓆子的那一幕幕。就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覺得這個過程以及它導致的結果和詩歌寫作具有某種共通之處,也即:在一種並不功利的前提下,使用一種有一定技術含量的手藝將日常生活中那些唾手可得的素材編織起來,一氣呵成,或者反覆推敲錘鍊,使之最後呈現出來一種自然而然的質地和光澤。
是的,就像父親並非一個篾匠一樣,我也並非一個靠寫詩吃飯的人,它只是我的一種表達方式,一種打發時光的自我娛樂方式。這一點,保證了我作為一個詩人相對純粹性的一面,出於某種天然的興趣和熱忱,而非致力於它帶來的結果——它也不應該帶來什麼結果。然而客觀存在的一個普遍事實是,詩歌正在成為一種成功學的工具,它所帶來的獎勵、名聲、發表和人設已經部分程度地改變了它的存在屬性。而在這種情況下,寫作一種回到詩歌本身的詩歌,寫作一種不帶來什麼結果的詩歌,也就顯得越發必要和迫切。非常幸運的是,在寫詩開始不久我就認識並實踐了這一點。
然而,僅僅只靠這一點而寫詩是遠遠不夠的。儘管詩人是一種非職業性的身份,但是具體到詩歌寫作來說,卻並非不需要一種專門的手藝,恰恰相反,作為一種語言的編織藝術,它太需要這樣的手藝了。寫詩決不是斗酒詩百篇的癲狂之舉,也決不是將自己感動得稀里嘩啦進而也想把讀者感動得稀里嘩啦的那種做派。事實上,它是一種理性之上的感性,是精確之上的模糊。以編蓆子為例,那種感性和模糊就如同隨手編織的一個花紋或者是最後呈現出來的一種光暈效果,而並非整張蓆子的經緯結構。
作為我的第一本詩集,《三餐四季》歷時五年完成,它是我在多年散文寫作之外的另一種文體嘗試——我在寫詩第三年時嘗試的第三種文體是小說。回過頭來看這本詩集,它的近170首詩作是出於一種天然的興趣和熱忱寫下的——這是純粹性,同時也部分程度地體現了一種蓆子一樣的經緯結構——這是手藝性。但是,我仍然一眼就能看出手藝在每一首詩歌中所占的比例,也即它對我的觀念和經驗的貫徹程度,有些是五分之一,有些是五分之三,有些是五分之四,還有些是五分之四點五,有些是五分之四點九。滿意者有之,差強人意者有之,遺憾者亦有之,這些詩作以確定的面貌為我標記出了一條關於手藝高低的錯落曲線;而這一點,也正指明了我今後將要努力的方向所在。
很多年前的那些冬天,對於那些豎靠在牆壁上的蓆子,我不知道父親後來再看到時有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或許沒有,又或許有,有的話也沒那麼重要——畢竟只是幾張蓆子而已,來年夏天它們就會鋪在我們的身下,它們的漂亮與否也將會被它們的功能性所取代。
但是,我一直記得我所看到的父親的樣子,他俯下去,低低地壓在席面上,用那根血跡已經結痂的食指掏過來一根顏色艷麗的篾條,又掏過去,掏過來,又掏過去,努力使之和其他篾條上的花紋嚴絲合縫地對齊。他沉浸在那種要對齊的念頭裡,並一再努力地對齊,而完全沒注意到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沒注意到他的兒子就蹲在他左腿的外側,沒注意到他的兒子當時已經提前看到了一首最好的詩歌和它的寫作過程。
(文中配圖源自攝圖網)
做 客 山 中
——給曾冰
林東林
越小的鳥叫聲越尖
越晚的梨花開得越白
春天的細節,存在於你家
沒有院牆的院子裡
春天,眺望群山,餘光
正落在清明的紙花上
左邊是爺爺,右邊是嬸嬸
老屋後的山坡上是父親
親人漫山遍野,親人
在很細的炊煙下正燉雞子
從山坡下到山坳,路邊
那一株還在冬眠的梧桐
秋天的葉子掛在春天的枝頭
讓我想起早晨出門的你
嚼著餅乾,碎末越過髭鬚
因為風而四散飄零
又因為重力而徐徐落下
(選自《三餐四季》,林東林/著,文化藝術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新媒體編輯:金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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