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圖畫書界奧斯卡」
春雨將至。隨著國內疫情的和緩,人們開始關心春日的一切,花開樹綠,雨潤豐澤。山嵐中、稻田裡、曠野上,曉風拂面,雨沾衣襟,一場春的音樂會開幕了。
今天的夜讀,帶來作家龐培在會稽山中感受到的那一場雨,那片千年香榧樹林,還有雨中那條岑寂的山道。
細 雨
山 中
龐培 | 文
刊於2010年7月15日《文學報》
壹
雨並不落下來,而是沾在衣裳、頭髮、行人口鼻、空氣曠野里,是某種柔軟的晨霧、水稻田、山嵐的混雜;像吹散的蒲公英貪玩的花瓣,輕輕地四面八方聚結,充盈,邊飄灑邊締結萬物濕潤的種子。這不是雨,這是一場精心演奏的關於雨的音樂會現場氛圍。我們的商務臥車像音符一樣駛上山,進入山野。我們音符一樣下車,蹬上雨中岑寂的山道。
周圍的山體,雨霧繚繞、填充的看不見的峰巒仿佛摸上去濕漉漉的樂器;仿佛舞台前方神秘的樂池,或者黑暗觀眾席上一排排虔誠不知名的肩膀目光。
音樂會主題是一片千年香榧樹林——坐落在浙江諸暨深山海拔700-900米高山台地間的一片國家森林公園裡。四周森林覆蓋率達78%;自然,音樂和聲覆蓋率,或者說這天清晨的雨水覆蓋率達100%。
在此,蔓茂森森的古樹林向我們展示出它們的晶瑩、稚嫩、挺拔的光亮。仿佛一群群無聲的宮女,突然出現在博物館展覽大廳粲然綻開的高牆的後面。這一群不出聲的宮女,仿佛正待出席一場祭祖的舞會,在這一天清晨的細雨中,身著節日的盛裝,邁動奇妙的濕潤草木的舞步……
仿佛內部開裂的果實:雨水,我們鑽在這果實裡面。腳下是中國江南著名的會稽山脈。山中石階一層層地攀高,空氣里瀰漫著香榧樹木特有的一種清幽。沁人心脾的雨,所有人幾乎都有點不敢相信似地把臉和鼻子去貼近離他們最近的一棵棵香榧。
在我老家,緊貼長江下游碼頭的一個小鎮上,舊時曾經有一家茶樓,名「雨香樓」,這一天雨中的山陰道上,我手持傘柄,突然回想起這爿頹圮在故鄉的回憶中的茶樓來。
雨像廢墟一樣落下,或者說並沒有落下。——倒下來吧。雨像廢墟一樣矗立、湧現。除了叢林枝柯通過那一片片密集的天然蓄水池——樹葉或濕漉漉的樹身,傾倒到人們手持的雨傘傘面上去的水滴(其中一多半的雨水),莽蒼群山間,你根本聽不到任何雨聲,而一場奇妙的雨水就這樣沛然而至。我們和一場山間的雨是同時到來的,或者說,雨比我們探訪到的略早一點。雨是山里農家的孩子,有著天生早起的習慣。甚至沾到我們面孔眼鼻間的雨的情性也是濕漉漉的。山峰像一座冶制鍛造刀劍的舊劍鋪,呈現出黑黢黢的已遭廢棄不用的灶台、石磨。這裡那裡,不時地升起仿佛時間深處幻覺一般的淬火時的「滋滋、哧哧——」聲,夾雜燃紅的劍刃,精鋼條冷卻下來的縷縷青煙……
這煙青色群山,叫趙家鎮,也叫鍾家嶺。又叫東莊、相泉、榧王。附近的古寺名薦福寺。流經我們身邊的溪流名黃檀溪,又名泉溪、西坑、宣家山。
周圍層巒疊嶂的群山,一座座青峰透過一滴滴掉落到緊繃的傘面上的雨滴聲縈繞迴蕩。每一滴雨中都有萬古不朽的山巒之聲。透過眼前這場霧濕的細雨,群山仿佛開口說話了,全是稚童或睿智的老者的聲音。中間沒有人生,只有浩然正氣的大自然。只有紛紛湧現在我們耳畔的絮絮叨叨一棵棵樹的樹齡。像一群幼稚園門口放學的孩子們一樣,它們除了年紀,總是各自先說出自己的名字。而山道枝柯間的雨像一隻只沉甸甸的昆蟲爬到我們頭頂的傘面上來,紛紛搶食人類的記憶……雨中昆蟲的斑斕的爬行有著小型狂歡節的喧譁意味,仿佛一天中午,你在異鄉某個臨街的旅館,推開樓上的窗戶朝下張望:……鼓聲喧天的雨。
雨啊雨啊!這天賜珍果的雨……
貳
若干年以後,我可以告訴人們,我在會稽山中,我突然脫離開眾人行列,獨自走在山間小徑,獨自和沿途剝落的松果,千年石徑,懸崖邊的叢林說話。這些叢林裡的樹種,一個個全都熟悉,全不陌生,對我而言,都全不知樹名,叫不出名字來。在這熟諳和生疏之間,有一種事物叫做童年。它們全像、全曾經是我童年時的玩伴,是我未出世的哥哥,早夭的弟弟;是我永不出嫁的妹妹,我靈魂歌詠的姐姐。其中一棵樹曾陪伴我尿床、遺精,目睹江南的深巷裡弄,夕陽下的天井人家晃來盪去的馬桶。那紅漆的馬桶撞在弄堂牆壁的聲音是古老江南的聲韻,是水鄉的聲音。而我獨自在細雨的山中濕潤地前行。
我撐著傘,有時又把傘放下,感到山中的空氣仿佛瞎眼的老人要通過口鼻的舐舔才能夠確認他自己孫兒輩的後代。曾幾何時,居住在偏僻山地,對於周圍延綿群山的溝溝嶺嶺瞭然於心是人類生存最古老的技藝,占有漫長而坎坷的文明史上絢爛璀璨的章節,是其中驚心動魄的戲劇故事,也是生命本來的面相。年復一年,那些貌似簡陋窮酸的山裡村落,隱蔽著多少了不起的詩人的業績!多少偉大的名字、手藝或歸隱山裡的君王、工匠、占卜師、獵手、士兵、將軍……群山,是我們全體藉藉無名的父親們和母親們,用土語迎接和送別,用土語演繹悲喜人生的歌手——如今,一切仿佛煙消雲散,或正要煙消雲散。空氣伸展開蒼翠的群山的翅膀,那蒼翠逶迤的山巒(附近的一座叫走馬崗)看上去如此的儉樸無名,如此沉寂……而我,雨中站在懸崖邊的小道,站在一棵千年香榧古樹下的我,訇然聽見一聲群山深沉的心跳……
山裡的這場細雨,仿佛香榧林中最古老的一棵母樹,樹齡1300年古樹黝黑的身軀迸射出的一道看不見的光芒。那古樹生長在距離山頂不遠的一片矮伏的斜坡。我走近去看望它,它的身後有一陣威嚴的雨霧,一堵牆似地矗立在它身後,我心想,那堵牆從不打開。那是古老空氣的儲藏室。甚至我們中間最頑皮的孩童也無法一窺其究竟。它生長得遮天蔽日,枝柯蔓延,渾身濕漉漉地蘊含有祖母般的沉重端莊。所有生命都受這棵樹神浸潤影響著。而它身上每一處枝柯,都仍舊結滿著累累碩果。在這個季節,我們上山的這一年五月,尚未成熟的香榧仍是一枚枚橄欖大小的青果。近瞧,是傳奇般信念的輪廓,宛似波斯細密畫里的葡萄園。這種青果的色澤外形,我幾乎無法正視,就像蒞臨人間的神的眼睛般令人敬畏、低垂——我看見它們,禁不住內心湧起一陣羞愧……
突然間我的身子下墜,跌落億萬年植物的茂密宇宙,濕漉漉下滑的速度,像一絲閃亮雨線般無名無姓。各種重岩飛瀑、森林植被仿佛一張童年的床榻,震撼我周身的感官。我寧願我的所知全是山上茅草、荊棘沖天的枝葉。我的頭腦中是亨利·盧梭的一幅畫,上面既畫著曼妙的東方,又隱蔽著神聖西方的線條筆觸。或許,畫家所精心繪出的僅僅是一場雨:山裡的村民們上山去挖筍的雨。雨助長了手裡的挖鏟的鋒利,「撲哧、撲哧」的聲音分辨不清露滴還是雨水,全像嬰兒在吮奶。整個山坡瀰漫著一陣美妙的母體的乳香。
是的,群山像勞動休憩之餘,停下來給自己孩子喂奶的農婦,是那種奶水充沛的安謐,是漲奶的農婦的安謐,是一種奶飽之後最初的慾望滿足之後的安寧祥和。
雨並沒有落下。
新媒體編輯 何晶 圖自攝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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