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雨都已落在未來》:穿過意義的叢林

2023-10-29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未來的雨都已落在未來》:穿過意義的叢林

fu'chu'nafuchuna

如何談論一首詩?在藝術落下帷幕之前。

現代世界裡,人在大多數時候都要遭遇挫折。現代性正在毫無保留地向世界展示它的監獄:智能技術是隱形鐵籠,瀏覽信息是勞動,人是互相監督的奴隸與奴隸頭子。成疊的工作表格、擁擠的微信列表等,不過是現代性為人量身定製的新型鐐銬。人成為現代機器的齒輪,似乎只是時間問題。而在這之前,精神疲憊、生活困頓以及深度無聊強制性地徵用了人之存在的臥室。至於與生存無關的遭遇,譬如幻想愛情,又譬如李白、王夫之,都可以暫時性地置之儲物格內。

詩歌若有救人的使命,便是要在每個激情來臨的時刻,將機械的現代性永恆地沉入無人之地,以為人的靈魂打開生命的出口。熊培雲的新作《未來的雨都已落在未來》正是一本這樣的詩集,幾乎可以將它視作人在現代世界存在的掠影,任何精神上的磋磨,都可以在其中窺見一二。孤獨是靈魂的苦口良藥,詩人用純在的詩歌之美來為自己、為人、為世界療傷。

他在詩中寫道:

我是空虛,

時刻在詞語的迷霧裡探索意義。

我又是茫然,

常常為誤入沼澤覺得人生艱難。

詩人對命運的坦誠,幾乎是一種飽含悲情的英雄主義。人若要在天地之間為自己覓得一小小茅廬,便要時刻做好與虛無鬥爭的準備。誰來做它鬥爭的武器?唯有意義。人存在的每一刻,都是向世界發問:我是誰?我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界上?大多數時候,世界都以沉默應答。若要尋覓生命的真相,那必然要登上意義的諾亞方舟,穿越虛無的洪水。

作者將他的詩分為六輯,其內容橫跨萬象,內含眾生。而每一輯都在從不同的角度來回答人的問題。其中,有幾個較為關鍵的意象幾乎承載了整部詩集的情思,從此處著手,或許能瞥見詩人給出的答案。

文丨Aura

《未來的雨都已落在未來》,熊培雲 著,博集天卷丨嶽麓書社2023年5月版。

情慾之肉

笛卡爾拋棄肉身後,先鋒主義與現代的崇拜者也曾試圖將身體從存在的垃圾場撿回。肉身解放甚至成為了現代性的表征之一,肉的單向度歡愉幾乎要越過靈魂的門檻。但詩人既沒有將肉身棄置於靈魂的瓦缸里,也未將任意一尊身體視為神明。他只是正視肉身中潛藏的情慾,它亦是構成心靈的一部分。感官的神明,使肉身能夠代替縹緲之思切實地觸摸大地、觸摸人,感受真實帶來的、喚起情與慾望的戰慄。詩人的語句里,靈魂亦與肉身一同經驗著世界。在《春夢》一詩中,靈與肉的關係體現更為淋漓盡致。夢作為靈魂的外在形式,突然傳遞來一陣隱秘的激情;而肉身有所感悟般地醒來,如遠行的火車又轟隆隆地開走:

隱秘的激情,

在半夜浮現

又消失的火車。

肉身之情慾,更成為詩人的匕首,與現代性的荒涼作鬥爭:

舉起手機,如一根枯枝

舉著墓碑。早已厭倦了精神連線,

在每一個後現代之夜,復活

兩座遙遠的肉身之墳。

隱秘的激情,

在半夜浮現

又消失的火車。

肉身之情慾,更成為詩人的匕首,與現代性的荒涼作鬥爭:

舉起手機,如一根枯枝

舉著墓碑。早已厭倦了精神連線,

在每一個後現代之夜,復活

兩座遙遠的肉身之墳。

在詩句中,手機等技術形式實則是對靈魂的解離。無接觸的世界只是將人的交往引向深度困窘,感官慾望則無地發泄。人對感官的象徵物越渴望,其精神越貧瘠,人越沉醉在人造景觀里,尋求感官刺激。如此惡性循環,只會使人進入純粹快感的空虛中。當然,這並不是呼籲全人類拋棄所有與技術相關的事物,不然人類自身也要被拋棄了;只是必要通過任何智能技術、必要通過機器來指認自我的方式都是值得懷疑的。如能使身體離開技術的牢籠,擁抱真實,才充滿了實在的意義。詩人呼喚「肉身」,正是一種溫和的告誡:要感受對象化的事物的溫度,不要從懷中掏出測溫計。

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劇照。

沿著肉身的困境,詩人在《存在之思》一輯中,談到與現代世界相逢的齟齬。他以靜默之姿向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坦誠相告:「潘多拉的魔盒,在兩個地方同時打開,一個是密室,一個是廣場」。情慾之肉的消亡,引來雙重技術困境:智能技術正逐漸消磨人類存在的意義,使無數人成為信息的奴隸。人在公共廣場不斷向外展露著蒼白的自我,向內消耗著自己的生命力,身體之於人,也不過是展示的工具;此外,作為自我空間的密室,本應無人發現,無人打擾;而當下社會時刻都在狂歡,秘密、隱私都是他人獵奇的對象,人可以被視作物件堂而皇之地擺上檯面受人攻訐。此語境下,人人都是自我的加害者,而樂此不疲地、以恨意為手槍的戰鬥最終會導致文明的消亡。

或許也因此,在滔天的洪水裡,阿多尼斯請求那傳遞存在意義的鴿子不要回來。

因此,去吧,鴿子,去吧。

我們不想要你回來。

因此,去吧,鴿子,去吧。

我們不想要你回來。

如阿多尼斯一樣,作者也在深刻地關心著他的人類同胞,關心著世界將走向何處。那也許不是「塵歸塵,土歸土」的人應過分憂慮的事情,但是每個心中有情的人,都難以輕鬆地將他的所在之地,他的靈魂歸屬放下。人不僅要如屈原般問天,更要低下頭來問詩,去追問存在的本質。最終,作者在「眾我之我」里找到了引渡人類的船。

眾我之我

在詩人使用的代詞中,「我」的出現是最頻繁的。倘若閱讀這本詩集,就要做好與無數個「我」相遇的準備。「我」在這裡有兩重含義,一是詩人的化身,他作為具象的人帶讀者經歷他的經歷;二則是去掉命名、去掉個體經驗的抽象化的人,是整體概念性的指代。若「你」能在「我」中看見我,那麼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只不過,「我」仍保留著那一點特殊性,因為「我」的靈魂仍放在詩句中,那是「我」的歸屬。這也可以看作是對「眾我之我」的初級概述,作者在眾生之中尋找唯一的「我」的蹤跡,但同時又將「我」融入眾生之中,「我」本與他人無異。

作者曾坦言,「眾我之我」的引述里藏著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的靈魂。佩索阿一生中有七十多個異名,不僅如此,他為每個異名者虛構了身份、經歷、性格,在里斯本的街區或某處牧場裡生活。對佩索阿而言,異名者既是化身,又是住在身體里的「他者」。化身之所以受到佩索阿如此青睞,正是因為人的唯一性。人有時要竭盡全力地打破既定的命運,但恰巧是這向其他軌道的偏離使他轉動了本屬於他的、既定的命運齒輪,拉伊俄斯不是這樣親手造就了自我的毀滅嗎?佩索阿在詩中寫道:「你只會變成你一向所是的那個人。」人有時傾向於主動地自毀,正是瞧見了他內里的唯一性。人正是由他在歷程中的多次選擇成為了他,而那些不被選擇的,便成為他一縱而逝的可能性的墳墓。

人的命運宛如一條主幹道,唯一的目的地便是死亡。在通往死亡的旅程里,他既不能返回掉頭,又不能縱馬疾馳。這註定了其命運的唯一性,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因此,他不斷向外在的對象中確認自我的存在,試驗著打破唯一性的可能。但人總要無可奈何地接受事實:他每次任意對象化的活動,都是對自我的又一次分裂繁殖。正如詩人在《連環殺手》里所寫:

我是殺死過多少個自己啊,

才活到了今天。

我是殺死過多少個自己啊,

才活到了今天。

當然,人的唯一性並非無藥可救。在兵荒馬亂、人心惶惶的卡薩布蘭卡一處酒吧,名為瑞克的男人詢問來自保加利亞的女人:「異名者(雷諾上尉)是什麼樣的(男)人?」女人回答道:「就像其他(男)人,只是更甚。」人註定要承認,他與他者共享命運的相似性,而唯一的不同之處就在於,自我能在這普遍之中挖掘出一點特殊性為其存在的依憑。

作者曾說,他見人生虛苦,定要以幻象為食,方能咀嚼痛苦。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他總能夠在生來的藩籬里伸出雙臂,向內超越。想像既是他超越的源泉,也是他想像的驅動力。其實,也不必執著於向佩索阿百年前的化身追尋,在現代世界,誰沒有一個想像中的數字分身?網絡就是佩索阿的里斯本,無數數字的「我」在廣場穿梭,是窮盡奢靡的富豪、是美國麗人、是蘇格拉底、是剛下飛機的社會精英。或許偶爾,分身們還會和遠在現實各地的「我」歡聚暢談。

「眾我之我」的內涵,或許正是如此。若將眾生萬相納入到自我的可能性中,那人類也好、萬物也好,都是「我」的同胞;而命運千變萬化的個人,便都是「我」在未來、在過去所有遺失的可能性。在《我生命中的路人》里,作者寫在小酒館裡穿著橙色西服的年輕人:「為什麼此刻是我看見他站在那裡並朝他走去,而非他看見我站在那裡並朝我走來。」路人也好,萬物也好,他們都是「我」的共在。作者已在他「奇怪的念頭」、佩索阿的異名者、「我」的無數分身里治癒了縈繞心頭數年的悲傷。每個在「我」生命里存在過的人都是「我」,他們構成了「我」。即便是毫不相關的過客,也在證明,「我」是「我」,是過去的「我」,是未來的「我」,是消失的「我」。

救贖之路

詩作《無窮小》里,作者簡單地回答了人之為何的問題。當人誕生在世界上,他就開始憑藉肉身感知世界。人尚未有意識,就尚未有世界。在人出生前,一切於他是無意義的;在他死後,世界便也隨之湮滅。世界因人的觸碰而生,也因他的觸碰而死。人憑藉以感受與意識,在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間存在。他的存在註定是要從虛無走向另一處虛無。那麼人的生命,究竟還有何意義?

是我以此凡胎肉身開闢天地,不斷生長

意義的裂縫,並為此相信

我們來自虛空,卻又身處無窮。

是我以此凡胎肉身開闢天地,不斷生長

意義的裂縫,並為此相信

我們來自虛空,卻又身處無窮。

人的生活基本是由荒謬組成的,無論是生之重複,還是死之必然。人若要坦然地面對他的境況,不被死亡的虛無打倒,便要在其短暫的生命里尋覓存在的意義。意義之錘要將水底的車窗鑿開,使人得以在浮世存活。正如西西弗的故事,西西弗觸怒眾神被貶入冥府,但他因為貪戀世間的溫暖真實不肯回到象徵著死的陰冷、潮濕的冥府去,於是神降下神罰,西西弗終日要將巨石推上山頂。他每日重複著毫無意義的勞作,同他的人類同胞一樣活在日常生活的煩悶與重複里。「他之所以是荒謬的英雄,因為他的激情也因為他所經受的磨難。……其整個存在都用於沒有效果的活動之中。這是對大地的無限熱愛所必須付出的代價」(《西西弗神話》[M],[法]阿爾貝·加繆 著,杜小真 譯,商務印書館)。人的境遇何嘗不是如此,大多數時候,人的行動不過是對人的已知經驗的重複,他的激情被漫長的等待消磨,他的生活充滿了有限的不確定。

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劇照。

作者不僅同情西西弗,更同情不停滾落山崖的巨石。詩作《對一塊石頭的同情》指明了這點,巨石與西西弗互為命運,既不能達到它的終點,亦要處於無知當中,淪為自我的「厄運」。巨石之悲傷,在於其深陷命運的荒謬無所知;而西西弗之幸運,則在於他能抵抗住人生的荒謬,能藉助荒謬之石書寫了自己的意義。他手握意義之錘,靜觀自己的活動,感受到當時當下的處境,將自己的行動視作與世界接觸的過程,陽光、雨露,甚至無意義的行動本身,都充滿了生之渴望。那麼推巨石上山,就是他感受生命,接納自我的活動。若不能改變荒謬,那就與荒謬共舞。對神罰的輕蔑最終使西西弗免於受刑。當他在荒謬里感受到存在的意義時,他就親手造就了幸福。換言之,西西弗創造了自己的命運。

人若能在生活的無效重複里找尋到自己的意義,那麼他就能永恆地與大地連結,擁有無窮的生命力。大地內,人不再作為一塊可以隨意拋擲石頭存在。他凝思,將萬物置於自己的語言中;帶著生與死的激情,將自己置於萬物中。這種將任意世界對象化的活動,正是人將要經受的、尚要完成的。人要將自己接納為萬物與神之間的第三性,超越他所能超越的一切,將自己嵌置在大地與天空之中。人要在未知的黑暗裡使木棍成為手杖,使石與石之間擦出火花。如此,人便能抵抗存在的荒謬,將自身置於意義的歸途。

詩人的作品《致雲雀》亦重申了這條自我救贖之路:

繼續走下去吧,我的心。

請安安靜靜挨過

每一個艱難的時辰。

像一隻孤獨的雲雀

不斷飛升,在藍寶石的天庭

無數故我新我夾道歡迎。

繼續走下去吧,我的心。

請安安靜靜挨過

每一個艱難的時辰。

像一隻孤獨的雲雀

不斷飛升,在藍寶石的天庭

無數故我新我夾道歡迎。

無數挫折也曾如狂風摧折,也曾如春風輕撫過人的心靈。但云雀這樣一種飛鳥,它經常花時間在大地上跳躍,偶有高飛。一旦高飛,它就要經常在那裡盤旋,似在它獨特的韻律里舞蹈。它明媚、高亢地鳴叫,驟然沖向天空,又緩緩地落下。雲雀從不將「落入地面」視作苦難,它坦然地接受一切;它亦不將高飛視作永恆,沉醉其中無法自拔。它從不因一時的失意便破壞自我的完整,陽光、雨露、大地之於它都有同樣重要的意義。難怪作者的雲雀要在天庭盤旋!在未得到大地的憐憫時,詩人也不懼怕成為愛的孤兒。無論如何,人的心要始終高飛,即便要經歷無數次迫降。雲雀要隨著無數過去的、未來的「我」升入空中,嵌置在他的靈魂里。

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2012)劇照。

人,只要能在生存中尋覓到意義的光亮,便有勇氣對抗虛無的黑暗。如同世間萬物,他永在自己的「天命」中安住。

整部詩集,或許是要為那些漂泊的靈魂置備安歇之處。作者正同河流中千千萬萬的碎片一起,坦然地面對著虛空,他不只關心自我,更關心人。作者見到了人在過去與未來之間穿梭,走向確定的道路;但他卻要轉身擁抱那些不確定性,擁抱那些「眾我之我」,將人的存在拋擲到意義的無窮之中。如何拯救被現代性侵蝕已久的靈魂?如何從生命的理性、結構主義中解脫出來?這部詩集或許是這樣回答的:愛與深情,方能在麻木中喚醒生命。生活之於每個人都有一座難以跨越的魔山,只有懷攬深情的人,才能在一次又一次擁抱這個世界後,得到寧靜。

至此,我們已經將未來的雨接在手心裡。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撰文:Aura;編輯:商重明;校對:付春愔。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最近微信公眾號又改版啦

大家記得將「新京報書評周刊」設置為星標

不錯過每一篇精彩文章~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9b999867fff8e554f41956692d643b3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