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靈王的「中原病」如何奏響楚國衰亡的序曲?

2023-11-06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楚靈王的「中原病」如何奏響楚國衰亡的序曲?

楚國文化是中華文明史上的重要一環。春秋時期,楚國大敗晉國而稱霸,可謂「楚境橫天下」,然而,在崇尚權詐、較量貪狠的殘酷的戰國時代,楚國統治集團卻還保持著春秋時代禮樂文明薰陶而養成的質樸、文雅和慢節奏,其滅亡已不可避免。雖然吳師入郢發生在楚靈王之後,但與「明實亡於萬曆」一樣,楚國之衰,實源自靈王。

作者|張宏傑

下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楚國興亡史》。張宏傑著,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2023年6月。

中原化意味著一個國家經濟文化的全面脫胎換骨和升級換代,給這個國家帶來更豐富、更高層次的物質和文化產品。在中原化的前期,中原的高度文明與邊緣國家的野蠻氣質相結合,意味著這個國家政治軍事實力、國際競爭力的迅速增長。

但另一方面,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必然會出現劇烈的社會分化,權貴階層對社會底層的榨取很容易達到極限。社會上層會在溫柔鄉中失去早期的質樸、勇敢和力量,而下層人民也會因為上層社會的驕奢淫逸與之離心離德,整個民族因此不再團結一心。一旦邊緣民族的質樸、好戰精神被中原的薰風吹散,那麼,這個民族的厄運也將隨之降臨。

在楚莊王將楚國推上霸主地位後不久,楚國就出現了「中原文化病」的徵兆。「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這句家喻戶曉的詠史詩,說的就是導致楚國第一次衰落的國君——楚靈王。

連環畫《楚靈王》插圖。(馮夢龍 原著,吳其柔 改編,郭兵 惠麗華 繪,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版)

《左傳·昭公十三年》記載了楚靈王還是公子圍時候的一件事:

初,靈王卜,曰:「余尚得天下。」不吉,投龜,詬天而呼曰:「是區區者而不余畀,余必自取之。」

當初,公子圍手持龜甲和蓍草占卜,向神靈詢問他能否成為下一任楚王。火灼龜甲的噼啪聲過後,龜甲裂紋顯示的結果是「不吉」。他勃然大怒,用力拋掉龜甲,歇斯底里地咒罵著蒼天:「你不肯給我,那麼我就自己去奪取!」

楚靈王是楚莊王的孫子。這位嬌生慣養的公子認為,他理所當然地要得到天下所有的好處,享盡天下所有的快樂。然而不幸的是,他是楚共王的次子而不是長子。按照禮法原則,王位最終傳給了他的哥哥楚康王,哥哥在位不久,又輪到他的侄子郟敖少年登基。按照楚國的傳統,這位精力充沛、不甘寂寞的王叔做了令尹,掌握了實權。雖然是臣子,可是這位王叔卻把自己當成了國君。他到虢國參加諸侯盟會,穿著與國君一樣的盛裝,用著與國君一樣的儀仗,出行打獵時車上也經常插著王旌。這些舉動已經把他的不臣之心彰顯於天下。

自從楚莊王開始全面推行中原禮法制度以來,宮廷政變在楚國已經很久沒有發生了。然而,許多楚國貴族都在擔心這位不安分的王叔會效仿他的那些先祖,從年少的侄子手中奪取王位。果然,公元前541年冬,公子圍出使鄭國,途中獲悉楚王病重,立刻趕回郢都。和那些通過政變上台的先祖們一樣,公子圍的夢想通過一場血腥的宮廷政變得以實現:他借探病的機會將年少的楚王郟敖死死按在床上,從自己帽子上解下纓帶,勒住郟敖的脖子。他不但縊殺了郟敖,還斬草除根,殺死了郟敖的兩個兒子。這場血腥的政變發生後,「公子圍」這個稱呼在史書中變成了「楚靈王」。

連環畫《楚靈王》插圖。(馮夢龍 原著,吳其柔 改編,郭兵 惠麗華 繪,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版)

作為楚莊王的孫輩,楚靈王是在順境中成長起來的,因此他生來貪圖享受。在他即位之初,楚國國力依然強盛。楚靈王沒有將楚國的實力推上一個新台階,而是把統治者的排場和享受推上了一個難以超越的高度。

在湖北潛江境內的龍灣,有幾個巨大的土台,它們面積巨大,頂部很平坦。千百年來,這些土台當初到底是做什麼用的,一直是人們心中的謎。20世紀80年代,考古學家對這些土台進行了考古發掘(圖15-1,見下圖)。隨著工作的深入,一件件筒瓦、板瓦、紅磚、青銅門環出土了。專家們越來越興奮,因為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這可能是被譽為「天下第一台」的楚國章華台遺址。

1987年楚國章華台I區發掘現場(圖15-1)。圖片來自《楚國興亡史》。

公元前539年,鄭國國君鄭簡公親自來到楚國,祝賀靈王登上王位。因篡位自立而擔心得不到國際社會承認的楚靈王當然大喜,他不但以最高規格來接待鄭簡公,還興高采烈地帶著鄭簡公到楚國風景最優美的勝地「江南之夢」,也就是今天的湖北潛江去打獵。他們收穫了堆積如山的獵物,唯一讓靈王不滿的是,所住的行宮條件有點簡陋。打獵回來後,他作出了一個重要決定:要在「江南之夢」修建一個天下最大、最豪華的離宮。

據《左傳》記載,公元前535年,楚國人在古雲夢澤修建了這座方圓20千米的宏偉宮苑。其宮殿「台高十丈,基廣十五丈」(《水經·沔水注》)。章華台建成後,楚靈王將眾多的宓妃、湘娥、齊倡、鄭女安置在這座行宮之內,「設長夜之淫宴」,管弦之聲,晝夜不絕。傳說因靈王「好細腰」,那些因拚命節食而孱弱的宮女登台途中需休息三次才能登頂,所以章華台又被後人稱為「細腰宮」「三休台」。

連環畫《楚靈王》插圖。(馮夢龍 原著,吳其柔 改編,郭兵 惠麗華 繪,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版)

考古學家們認為,龍灣遺址群中的放鷹台1號楚宮基址(圖15-2,見下圖)很可能就是章華台,理由很充分:屈原在《九歌》中描寫楚國王宮說「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朱宮」,而考古學家確實在它的廊檐下面發現了用貝殼鋪成的華美路面。特別是土台上面直徑105厘米的柱洞,其超乎尋常的巨大尺寸,讓考古學家相信,除了章華台,不可能有別的建築有這樣的規模。通過今天的技術復原,我們可以再現這座中國歷史上早期國家園林宮殿建築群的大體樣貌(圖15-3,見下圖)。它的台基宏偉堅固,木榭高挑纖秀,裝修豪華精美,路面用紫貝鋪成,門環用青銅鑄就,牆上畫著精美的壁畫。文獻說「台高十丈」,按楚制,約23米。這意味著當時僅這座台基的高度,就相當於今天的七八層樓高。楚國宮殿都是層台累榭,加上木榭的高度,這座建築至少應該相當於今天10層樓高。毫無疑問,這是當時世界上最高和最華麗的宮殿建築之一。考古學家確認,這是目前已知我國古代第一座層台累榭遺址,也是我國歷史上最早的國家園林宮殿建築群。2000年,龍灣遺址被國家文物局評為「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2010年,又被國務院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龍灣遺址群中的放鷹台1號楚宮基址圖(圖15-2)。圖片來自《楚國興亡史》。

章華台竣工之後,楚靈王迫不及待地向各國派出使者,邀請各國國君出席落成典禮。然而,只來了一位國君——魯昭公。

楚靈王即位之後,已經多次邀請天下諸侯來楚國相會,比如靈王三年(前538年),他曾經請鄭、許、陳、蔡、徐等10個小國在楚國會盟。頭兩次,各國國君都應邀出席,然而兩次過後,各國國君都發現,楚靈王舉行盟會,動機不像其他盟主那樣是為了協調國際關係,而是為了顯示楚國的強大,強調楚國高人一等的國際地位,以滿足他個人的虛榮心。楚靈王在即位不久就「窮木土之技,單珍府之實」,不惜耗費人力物力,「舉國營之」修建這座巨大的宮苑,目的其實也是為了「以豪華富麗夸於諸侯」,威服各國。因此,這次典禮,各國都不約而同選擇了拒絕。「願得諸侯與始升焉,諸侯皆距,無有至者。」(《國語·楚語》)魯昭公之所以沒有拒絕,是因為他是一個追求「時尚」的君主。

在楚莊王把楚國推向霸業頂峰之後,楚國的富強已經舉世無雙,楚國文化已經成為「新派」「華麗」的代表。事實上,在章華台落成之前,楚國建築就已經引領天下建築的新潮流。在楚靈王的長兄楚康王時代,魯國的君主魯襄公曾經訪問楚國,他被造型新穎的楚國建築所傾倒,回國後立刻命工匠在都城裡建了一座「楚宮」。他是如此喜歡這座「楚宮」,以致幾年後終老在了這裡。和後世對新奇事物喜歡加上「洋」字一樣,「楚」字對中原人來說,就意味著「時髦」。「楚宮」就類似今天的「洋房」。除了「楚宮」之外,還有許多事物被冠以「楚」字:「楚冠」「楚服」「楚歌」「楚舞」……楚國貴族創造的享受新花樣,成為天下各國追求的潮流。

楚章華台主體復原透視圖(圖 15-3,楊鴻勛:《宮殿考古通論》)。圖片來自《楚國興亡史》。

從小就長在「楚宮」的魯昭公懷著對楚國文化的好奇心,踏上了出訪之路。

《左傳·昭公七年》記載:「楚子成章華之台,願與諸侯落之。……楚子享公於新台,使長鬣者相,好以大屈。」

魯昭公親自前往參加了章華台的「落禮之會」(即落成典禮)。楚靈王在新建的章華台上為魯昭公舉行「饗燕之禮」,用一位長有美須的人作相禮之人。楚靈王還送了魯昭公一張「大屈之弓」,以示誇耀。

在楚國的幾天裡,魯昭公不停地參加靈王為他舉行的宴會。這些宴會總是夜以繼日,有時從中午吃到下午,晚上乾脆移入地宮之中繼續聽著絲竹之音開懷暢飲。更讓魯昭公大開眼界的是,楚靈王宮中的宮女居然有數千名之多,這在先秦時代絕對是罕見的。

楚靈王時代的奢靡生活,是建立在楚國雄厚的物質財富基礎上的。中原化如同一劑奇妙的膨化劑,使楚國得天獨厚的潛力一下子被激活,物質財富這塊蛋糕越做越大。楚莊王稱霸之後,中原政治文明大大提高了楚國社會開發自然、利用自然的能力,中原技術使得楚國的生產力以幾何速度增長。特別是弭兵之盟帶來的和平環境,為楚國的物質財富增長提供了難得的戰略機遇期。楚靈王時代的物質財富比楚莊王時期,已經增長了數倍。然而,這一切沒有為楚國繼續向上提供助力,卻為楚靈王大肆揮霍創造了條件。

《國語·楚語》記載,章華台竣工之後,楚靈王帶著隨侍伍舉登台觀賞。楚靈王得意地對伍舉說:「這章華台之美,天下難比了,對吧?」(「靈王為章華之台,與伍舉升焉,曰:『台美夫!』」)伍舉卻不以為然地回答道:「臣以為國君以受到百姓擁戴為美,以安撫百姓為樂。不應該以土木建築的精美為美,以絲竹之音的優美為樂。」(「對曰:『臣聞國君服寵以為美,安民以為樂,聽德以為聰,致遠以為明。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鏤為美,而以金石匏(páo)竹之昌大囂庶為樂。』」)

接下來他又說:「先君莊王為匏居之台,高不過望國氛,大不過容宴豆,木不妨守備,用不煩官府,民不廢時務,官不易朝常。問誰宴焉,則宋公、鄭伯;……說到有誰輔佐宴會事務,是陳侯、蔡侯、許男和頓子,他們的大夫們各自陪侍自己的國君。先君就靠這樣消除禍亂,戰勝敵國,而並不得罪諸侯。」

「今君為此台也,國民罷焉,財用盡焉,年穀敗焉,百官煩焉,舉國留之,數年乃成。願得諸侯與始升焉,諸侯皆距,無有至者。」意思是:「現在您建造了這高台,使國家和百姓疲憊不堪,錢財都用光了,年成不好,百官忙於應付差事,舉國上下都來建造它,花了好幾年才建成。您希望有諸侯來慶賀,和他們一起首次登上高台,可是諸侯們都拒絕,沒有一個來的。」

「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小大、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若於目觀則美,縮於財用則匱,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為?」和諧才是美,就是說,上下、內外、大小都適度才是美的。而修建這章華台耗費了大量的財物,徵用了這樣多的百姓,雖然確實好看,但怎麼談得上美呢?

當然,我們憑常理很容易推測,《左傳》《國語》中這類長篇大論的論述,不全是真實的歷史,而是夾雜著大量的後人的加工與發揮。楚靈王是《左傳》《國語》中的「反面典型」,因此關於他的每一種行為,作者幾乎都會引述當時賢人君子的評論,這些評論反映的更多是後世對楚靈王的評價。不論如何,楚靈王「窮木土之技,單珍府之實」,建造了這座宮殿園林,典型地說明了此時的楚國統治者是如何濫用民力的。楚國停止爭霸步伐,外部原因是吳國的興起,而內部原因則是政治腐化導致的民怨沸騰。換句話說,吳國能在楚國身邊順利崛起,也是因為楚國自己的內部腐化給了它機會。

連環畫《楚靈王》插圖。(馮夢龍 原著,吳其柔 改編,郭兵 惠麗華 繪,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版)

楚靈王不光喜歡營建大的工程項目,也喜歡做楚國歷史上那些篡位之君們經常做的一件事——帶兵出征。

為了奪回被吳國蠶食的國土,公元前530年冬,楚靈王突發奇想地派偏師包圍了徐都,自己則與主力進駐干溪(今安徽省亳州市東南)以威懾吳人。不過到了干溪,楚靈王沒有急於研究戰況,他遇到了南方很難遇到的大雪,興致很高地出門賞雪去了。他「皮冠」,「秦復陶」,「翠被」,「豹舄(xì)」,也就是說,靈王戴著皮帽,穿著秦國贈送的羽衣,罩著翠羽披風,蹬著豹皮靴子,親自拿著馬鞭,威風凜凜地出來看雪。楚靈王在所有的享受上都要追求最新最美,連軍裝都要引領天下的新時尚。

後來右尹子革前來拜見,看到靈王不先進行軍事布置而是忙於遊玩,他心中十分焦急,對靈王說道:「當初周穆王想要隨心所欲,走遍天下,要使天下都留有他的車轍馬跡,所以祭公謀父作了一首題為《祈招》的詩,來勸穆王收斂心志。大王,您還記得這首詩嗎?」(「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

靈王知道子革話裡有話,故作不知。

子革又說,周穆王就是因為聽了這首詩,才沒有因出遊而招禍,最後平安地死在宮裡。子革又背誦了一遍《祈招》。

楚靈王雖然很不高興,但子革的一番話對他也並非沒有觸動。在這次出巡之前,他已經接到了有人密謀政變的消息。他自己也知道,即位這麼多年來,貴族中對他不滿的人很多。他能否得到善終,心裡還真是沒底。他頓時沒有了賞雪的興致,「揖而入,饋不食,寢不寐,數日不能自克」。楚靈王有的只是雄心而缺乏能力。

傳聞並非空穴來風。果然,不久之後,楚靈王的三個弟弟聯起手來,帶領對楚靈王的統治久已不滿的貴族們,趁其領兵在外,在首都發動了一場政變。如同當初楚靈王殺掉自己的侄子一樣,楚靈王的兩個孩子也被他們的叔叔們活活勒死。他的三個弟弟瓜分了國君、令尹和司馬三職。楚靈王慌忙帶領大軍,向首都進發。一路上他嘗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軍隊不斷譁變,連他的隨從也都跑光了。他隻身一人,在山中踽踽獨行,農民們誰也不讓他進門,以致他三天沒有吃到一口飯。直到這個時候,楚靈王才知道全國上下是如何痛恨自己。

在絕望中,他自縊而死。

連環畫《楚靈王》插圖。(馮夢龍 原著,吳其柔 改編,郭兵 惠麗華 繪,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2年版)

楚國這場著名的政變的另一個結果是楚國軍隊又一次大敗。聽到楚國政變、楚軍撤退的消息,吳國軍隊越過邊境,趁勢追殺,大敗楚軍,楚國五位大將被吳國俘去。

格魯塞總結邊疆民族漢化的規律時說:「又過二三代後,(如果不被某次民族起義趕出長城的話)這些中國化的蠻族們除了喪失蠻族性格的堅韌和吸收了文明生活的享樂腐化外,從文明中一無所獲,現在輪到他們成為蔑視的對象,他們的領土成為那些還留在他們土生土長的草原深處的、仍在挨餓的其他遊牧蠻族垂涎的戰利品。」(〔法〕勒內·格魯塞:《草原帝國》)楚國正是這樣,王室貴族毫無節制地吸取民脂民膏,很快就遭到了報應。被楚靈王掏空了家底的楚國,現在已經成為它身邊另一個侯國——吳國眼中的獵物。雖然吳師入郢發生在楚靈王之後,但史學家普遍認為,與「明實亡於萬曆」一樣,楚國之衰,實緣於靈王。

本文經出版社授權刊發。作者:張宏傑;摘編:李永博;導語校對:吳興發。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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