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的橋:橋搭在水上,從此岸到彼岸,因此有畫意,有幻意丨周末讀詩

2023-10-21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唐詩中的橋:橋搭在水上,從此岸到彼岸,因此有畫意,有幻意丨周末讀詩

那些橋都有靈魂。有一木橋,有一石橋,有一木橋而現在無有,而有沙灘而有橋的記憶。石橋是沉默,是圖畫,對於他是一個路人,而且臨淵羨魚,水最深,橋影見魚。木橋是密友,是音樂,常在上面跑來跑去,是跑的好玩的,並不是行路,橋下常無水。

——節選自《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廢名

撰文 | 三書

曾與美人橋上別

明 王維烈《溪橋遠山》

《楊柳枝》

(唐)劉禹錫

春江一曲柳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

曾與美人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

我從小喜歡橋。橋是一個建築,也是一段路,因為搭在水上,從此岸到彼岸,便覺得美,有畫意,有幻意。

大河上的橋,我們叫大橋,因為車來車往,人走在上面有些心慌,扶著水泥欄杆俯看河水從下面流過,在橋墩處急急地打著漩渦,又心裡一陣驚異,那河水似乎和我們漠不相關,只管自己趕路。

我家鄉沒有小河,沒有溪流,平原上有水渠,即便是水渠上搭的一條木板,即便渠里沒有水,那也是橋,走到那裡必要過一過。

先輩常說「我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要多」,這話是個比喻,但這些年遊走四方,我確實過了不少的橋,氣勢雄偉的大橋,鄉野的石橋、竹橋、板橋、獨木橋,還有淺水中踩著幾塊石頭過的「橋」。現在的渭河大橋,長江大橋,都只用來交通運輸,簡直沒有人行走的餘地,更別說在橋上閒望。小橋則各具姿態,各有靈魂,如廢名所說,石橋如路人,木橋如密友,如音樂。

卞之琳的詩句:「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你當然也可以站在路邊看風景,而被看風景的人從某處看到,但站在橋上看風景本身就是一道風景,而且橋上更有遠意。另外,我們還可以想像那種視角和距離,橋上仿佛一個時空交匯點,一幅如幻的畫面,被樓上的人望見,攝入心田。

古時候橋上常是送別的地方,咸陽橋、灞陵橋自不必說,更有許多河橋、溪橋、板橋,橋邊多植楊柳,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如之何。

劉禹錫的《楊柳枝》,是一首回憶送別的詩,被明代楊慎、胡應麟譽為神品。二十年後,故地重遊,千言萬語無從說起,也只能淺淺敘出事實,最後嘆一句:「恨無消息到今朝」。僅此一句,二十年即如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敘事雖淺,清江一曲柳千條,細味卻又意思無限,江水澄碧,一曲可憐,柳絲千條,一縷縷掛下來的,是恨也是思。

就是在這座橋上,曾與美人離別,板橋依舊,春色依舊,此情此景仿佛唐代崔護的《題都城南莊》:「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風物不殊,而有隔世之異。二十年前,不比去年今日,那是更隔了人世的山長水闊,崔護是片時之夢,劉禹錫所詠,是人生如夢。

白居易有《板橋路》,詩曰:「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條。若為此路今重過,十五年前舊板橋。曾共玉顏橋上別,恨無消息到今朝。」劉禹錫的絕句,應當是改友人之作付樂妓演唱,裁剪之後,如從原石中琢出寶玉,字句少了,卻更婉轉有味。白居易詩寫得太滿,首句已嫌交代得太拘泥,「若為」二字更顯累贅。詩貴含蓄,十分用意,三分下語。

宋代范成大的《橫塘》,亦寫橋邊別離,純以旁觀者的視角,詩曰:「南浦春來綠一川,石橋朱塔兩依然。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春天與江水,石橋與朱塔,物物自在,似有盟誓,橫塘路上,年年上演別離場景,細雨垂楊畫船看似道具,實則是主,人是匆匆過客。

天地萬物恆常如斯,及其所遇,暫得於己,沒有什麼真是「我的」,身體亦不得自主,何況外物。《古詩十九首》曰:「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僅此一念,離愁萬種即可當下解脫。

溪橋早春梅花開

清 董邦達《斷橋殘雪圖》

《早梅》

(唐)張謂

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

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消。

楊柳生在河堤,梅花開在溪畔,姿態意致,與小橋最宜。溫庭筠《清平樂》寫離別,「洛陽愁絕,楊柳花飄雪。終日行人恣攀折,橋下水流嗚咽。」愁極,艷極,柳花飄雪,橋上行人,橋下流水,悲愁亦可以極美。

梅花傍臨溪橋,那橋想必是木橋,或是簡單的石橋,春時尚早,詩人與花不期而遇,驚疑之,繼而驚喜。

「一樹寒梅白玉條,迥臨村路傍溪橋。」遠遠的村外,路邊一樹寒梅,傍臨溪橋兀自盛開,潔白如雪,著於枝條。詩人起先真當它是雪,「疑是經冬雪未消」,以為春天尚早,不料無意之間,竟探訪到梅花消息。

好詩皆有畫意,疏疏幾筆,饒多興致。溪橋梅花,使人想見村落人家,雖在凡俗,亦不染埃塵,雞犬亦如在雲日裡。花不為人,人不尋花,人與花素麵相逢,端然清好。

陸遊《卜運算元·詠梅》,詞曰:「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所詠乃是野梅,開在斷橋邊,風景似淒涼,但那其實是陸遊自己的委屈,不關梅的事。我想,那梅花寧是生在這裡,不被打擾,自開自謝,日月朗照,天地靜好。

到了晚年,陸遊的心態閒適不少,詩中多有表現,比如這首《秋思》:

山步溪橋又早秋,飄然無處不堪游。

僧廊偶為題詩入,魚市常因施藥留。

又到秋天,山中閒步,行過溪橋,澗水草樹依時黃綠。陸遊飄然一身,自念天壤之間,何處不堪游,何處不清安。

那年入蜀途中,他曾作詩《劍門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消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自嘆自憐,自我意識太強,衣上征塵,細雨騎驢,怎麼就不可以是詩人呢?

此時閒遊,身世微茫,偶至僧廊題詩,常因買藥入市,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可惜《秋思》是即興心情,陸遊其人並非如此,他胸中有一股豪傑意氣,至死也放不下一代大事,故他的閒適詩總覺勉強,有些無可奈何的消沉,不是真的曠達洒脫寵辱皆忘。

出世可分兩類:一是消極的出世,人生不得志,仕途名利受挫,兼濟天下無路,窮而獨善其身,然而心有不甘,經不起考驗:一是積極的出世,明了世界本質如幻,於人於己皆無所求,不住於相,隨緣喜樂,無為而已。

龔定庵詩:「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閒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此詩被王國維先生批為輕薄,這般信口答佳人問,輕薄是輕薄,然而對世界也不必太認真,偶賦凌雲,偶然倦飛,這其間有領悟在,況且人事倒是在荒唐上見好。

蘇軾詩也說,人生到處何所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我們不過偶然來過,甚至雪泥上亦何嘗有痕跡,悲歡離合,豪情壯志,終是痴人說夢。

衰楊古柳灞陵橋

明 吳偉《灞橋風雪圖》

《少年游》

(宋)柳永

參差煙樹灞陵橋,風物盡前朝。

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憔悴楚宮腰。

夕陽閒淡秋光老,離思滿蘅皋。

一曲陽關,斷腸聲盡,獨自憑蘭橈。

灞陵在長安東南三十里,漢文帝陵寢之地,因有灞水,故名。灞陵橋跨水而築,又名霸橋、灞水橋、銷魂橋,漢唐人送客至此,折柳贈別,今灞橋北有柳亭路。

李白樂府詩《灞陵行送別》曰:「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灞陵橋是長安東去南行的要道,自秦漢以來,多少人在此送別,作為實物與典故,被寫入數百首詩詞。

灞陵歷史感厚重,可是所見之流水、古木、春草,皆在今天,一切真實鮮活,使人簡直不覺有往昔。李白向秦人問路岐,答曰此是王粲南登之古道,東漢末王粲《七哀詩》有句:「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長安。」橋南回望長安,紫陌紅塵,暮靄浮雲,倒不如腳下的路,以及眼前的斜陽草樹,與人世更有一種大信。

柳永《少年游》亦寫灞陵送別,氣脈較太白詩弱了許多,可謂是唐詩的興盡悲來。太白樂府一片神行,傷別而無沾巾之態,筆力渾厚,風格飄逸,讀之令人心神激盪,不能自已。太白詩如一壺酒,會須痛飲,慷慨跌宕;柳永詞如一杯茶,宜於月下,淺斟低唱。

「參差煙樹灞陵橋」,此是遠望,橋邊風物,和地名一樣古老,盡屬前朝。衰楊古柳,幾經攀折,淒涼憔悴,「楚宮腰」,狀柳條之婀娜,亦為押韻,但這個典故用得不好,忽跳到楚宮,打斷了我們對灞陵橋的湎想。

「夕陽閒淡秋光老,離思滿蘅皋。」夕陽閒淡,澤邊香草,白𬞟紅蓼,皆有秋天的悠遠。下片寫別後,陽關聲斷,獨自憑蘭橈,聽水流浩浩。

灞陵橋歷史悠久,屢經變遷,橋址數次改易,現在的新大橋作為公路運輸交通要道,重型車輛奔忙,好像行人不可以走到橋上。隋唐灞橋遺址今闢為公園,橋兩邊廣植楊柳,但是當然不再於此送別,此處完全是人造風景。遊人來這裡只是閒逛,既不發思古之幽情,興亡之感慨亦無從生起,能做的也就是拍拍照,拍照之餘,或有人折一枝楊柳拿在手裡玩玩,那已算得頗有意趣。

李白詞有句:「年年柳色,灞陵傷別。」那時來去長安的人沒有想到,未來有一天,沒人會在這裡傷別,灞陵橋作為記憶也將淡漠,只剩下名字,最後或許連名字也將不復存在。古往今來,一夢而已,唯有柳色年年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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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讀詩」第二輯

《春山多勝事》

《春山多勝事:四時讀詩》

作者:三書

版本: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2023年4月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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