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埃爾諾日記體新書: 「我走不出我的黑夜」

2023-11-05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安妮·埃爾諾日記體新書: 「我走不出我的黑夜」

《我走不出我的黑夜》是一部日記體的文本,它是對《一個女人的故事》的補充。安妮·埃爾諾在其中以大量篇幅記錄了母親由患病起至去世的心路歷程。本文節選自《我走不出我的黑夜》,由知名法語文學研究者、譯者黃葒翻譯。

《我走不出我的黑夜》,安妮·埃爾諾著,黃葒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3年11月。

節選自《我走不出我的黑夜》

原文作者/安妮·埃爾諾

翻譯/黃葒

摘編/黃葒 張婷

我母親出過一次嚴重的交通事故,她被一輛闖紅燈的汽車撞倒,之後她完全康復了,但兩年後她開始出現記憶力衰退和行為怪異的症狀。在幾個月時間裡,她還能繼續在諾曼第伊沃托的老年寓所里獨立生活,她在那裡有一個單室套。83年夏天,在暑熱最難耐的日子裡,她突感不適,住進了醫院。人們發現她已經好幾天不吃不喝了。她的冰箱裡只有一包方糖。從此以後,已經不能讓她再一個人住了。

我決定接她來我家,在塞爾吉,堅信在這個她熟悉的環境里,有兩個她幫我一起拉扯大的兒子——埃里克和大衛的陪伴,她的症狀會很快消失,她可以變回那個活躍獨立的女人,恢復她不久前健康的樣子。

結果什麼作用都沒有。她的記憶力繼續惡化,醫生提到了阿爾茨海默病。她不再認得地方和人,我的孩子,我的前夫,還有我。她成了一個神志不清的女人,要麼在屋裡四處走動,要麼在走廊的樓梯台階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84年2月,因為她身體過於虛弱又拒絕進食,醫生把她送到蓬圖瓦茲醫院。她在那裡呆了兩個月,接著在一家私人養老機構短暫過渡,隨後再次住進蓬圖瓦茲醫院老年部,86年4月她在那裡死於栓塞,享年79歲。

當她還住在我家的時候,我開始在紙片上記錄母親的言行舉止,沒有寫日期,那時的她讓我心裡充滿恐懼。我無法忍受這樣的退化會發生在我母親身上。一天,我做夢夢見自己生氣地沖她嚷嚷:「別瘋了!」從那以後,當我在蓬圖瓦茲醫院再次見到她時,我要竭盡全力去寫她,她說過的話,她的身體,和我離得越來越近。我寫得很快,感覺很強烈,不假思索也沒有順序。

在這個地方,每時每刻,到處,都有母親的身影。

85年末,我心懷歉疚,開始寫一個關於她一生的敘事作品。我感覺把自己放在她不復存在的時空里。我內心充滿了撕裂感,一邊是在文字中想像她年輕時邁向人生的樣子,另一邊是現實生活中的一次次探望,把我帶到她無法避免的日益衰退的現狀。

母親死後我把這個開了頭的作品撕了,重新開始寫另一個敘事作品,88年出版,《一個女人的故事》。在我寫這本書的整個期間,我都沒有重讀在母親生病時我寫的那些紙片。它們對我而言仿佛是不能觸碰的:我記下了她生命最後的歲月,最後幾天,甚至是去世的前一天,只是當時並不知道那是她最後的時日。那種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的狀態——或許是這一時期我寫作的特點——從某個方面來看是很可怕的。這本探望日記以某種方式把我引向我母親的死亡。

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出版它。也許我想留下母親的一個形象,我們母女關係的一個真相,那是我在《一個女人的故事》中試圖觸及的主題。現在我認為,一部作品的獨特性和一致性都應該儘可能地受到挑戰,不管你是否情願使用那些最自相矛盾的素材。把這些紙片公之於眾,我認為時機已到。

《一個女人的故事》,作者: [法]安妮·埃爾諾,譯者:郭玉梅,版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10月

我把它們原封不動地公開,帶著我寫作當時感受到的震驚和不安。把那些我陪在她身邊的時刻記錄下來時我不想做任何修改,仿佛沒有了時間概念——或許只有重現的孩提時光——,也沒有任何想法,除了一個:「這是我母親」。她不再是我這輩子認識的那個女人,但在她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容下,通過她的聲音,她的手勢,她的笑聲,她是我母親,比任何時候都更真切。

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把這些文字解讀成是對在養老院「長期居住」的客觀見證,更不能把它當成是揭露(大多數護工都是細心且敬業的),只能把它當作是一種痛苦的殘留。

「我走不出我的黑夜」是母親寫下的最後一句話。

我經常夢見她,就像在她生病前一樣。她還活著,但已經死了。當我一覺醒來,有那麼一分鐘,我確信她真的以這種雙重形式存在,既生又死,就像那些兩次越過冥河的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一樣。

96年3月

1983年

12月

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在起居室。耷拉著腦袋,臉一動不動,鬆弛。沒有張開嘴,但從遠處看,就像嘴張著一樣。

「我的手不聽使喚了」,她說(她的洗漱包,她的開衫,一切)。所有東西她都抓不住了。

她想馬上看電視。她等不及我先把餐桌收拾乾淨。現在她什麼事都不理解,除了她自己想要做的。

每天晚上,我們上樓扶她上床睡覺,大衛和我。在鑲木地板鋪上地毯的地方,她把腿抬得高高的,好像她要下水了。我們笑,她也笑。剛才,當她剛高高興興躺到床上,想給自己塗點面霜時,打翻了床頭柜上的所有東西,她對我說:「我要睡覺了,謝謝你,女士。」

醫生來了。她說不出自己的年齡。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有過兩個孩子。「兩個女孩,」她說。她把兩個胸罩一個穿在另一個上面。我記得那一天,她發現我穿了一件胸罩卻沒有告訴她。她大喊大叫。我十四歲,那是六月的一個早晨。我穿著連衣褲,正在洗臉。

我又開始胃痛了。我對她,對她的失憶,已經不再生氣了。毫不在乎。

我們去商業中心。她想買菈·芭哲瑞最貴的一款包,一個黑色皮包。她反覆說:「我想要最好看的那個,這是我最後一個包。」

之後我帶她去莎瑪麗丹百貨公司。這次是一條裙子和一件長袖羊毛開衫。她走得很慢,我要攙著她。她無端端地笑了。女店員們奇怪地看著我們,露出尷尬的神情。我並不尷尬,我傲然睨視她們。

她問菲利普,很焦急:「你是我女兒的什麼人?」他哈哈大笑:「她丈夫!」她笑了。

1984年

1月

她總是把她的臥室和我的書房搞混。她打開書房的門,發現弄錯了,輕輕地關上,我看到門把手抬起來,就像門後沒有人一樣。某種不安。一小時後,同樣的事情又重演了。她再也弄不清楚自己在哪兒。

她把髒內褲藏在枕頭裡。那天夜裡,我想起她沾滿血的內褲,她把它們埋在閣樓上一堆髒衣服下面,直到洗衣服的那天。當時我大約七歲,我痴痴地看著它們。現在它們沾滿了屎。

今晚,我在改作業。她的聲音從隔壁的起居室響起,很平靜,就像在劇場演戲一樣。她對一個看不見的小女孩說:「很晚了,我的小姑娘,你應該回家了。」她笑了,很開心。我用手捂住耳朵,我感覺自己墜入某種殘酷的深淵。我並不在劇院,是我母親在自言自語。

我找到一封她寫了開頭的信:「親愛的波萊特,我走不出我的黑夜。」現在,她寫不了字了。這些字仿佛是另一個女人寫的。而這只是一個月前。

2月

在餐桌上,她說話的樣子就好像她是一個農場女工,我兒子是夥計,我是老闆娘。除了小瑞士奶酪和甜食,她什麼都不想要。

伊莎貝爾(我侄女)周日在我們家吃午飯,母親的瘋言瘋語讓她笑得前仰後合。只有我們,她的孩子,我,才可以嘲笑我母親的瘋狂,她不可以。外人不可以。埃里克和大衛說「她太好笑了,外婆!」仿佛,老年痴呆的她,依然那麼與眾不同。

今天早上她起床,小聲說:「我尿床了,我沒忍住。」這是我小時候發生這種事時說的話。

星期六,喝咖啡吐了。她躺著,一動不動。她的眼睛變小了,眼眶紅紅的。我給她換衣服。她的身體又白又軟。之後,我哭了。那是因為時間,因為從前。我仿佛同時也看到了自己的身體。

我害怕她死去。我寧可她瘋瘋癲癲地活著。

3月

15日,星期四

在醫院,不,確切地說是在醫院養老院的走廊上,二樓,我聽見:「安妮!」是她在喊我,人們給她換了房間。她是怎麼認出我的身影的,她已經看不見了,或者說完全看不清(她有白內障)。當我走進房間,她說「我得救了」。或許這句話的意思是「因為你在這裡」。她告訴我各種各樣的事情,還有確切的細節:人們強迫她幹活,不付她工資,不給她喝水。完全是異想天開。但她現在一直都能認得我,不像她在我家的那段時間。

4月

26日,星期四

可怕的一幕。她以為我來接她,她要離開這裡了。她極度失望,什麼也吃不下。可怕的自責。不過,有時候,也會心安理得:她是我母親,但她已經不再是她自己了。

聽祖克[1]說過:「人必須死了,才能確保不用再依賴任何人。」

29日,星期天

我給她刮毛給她剪手指甲。她的手指甲很髒。她很清醒:「我會在這裡一直呆到死。」又說:「我盡我所能讓你幸福,而你並沒有如我所願。」

《正發生》劇照。

5月

17日,星期四

我去於斯接她。蓬圖瓦茲醫院老年部接受她長期入住。或許這是她最後一次坐車,她自己並不知道。當我們到了醫院院子裡時,她的臉色陰沉下來。我知道她以為是回我家。她的房間現在在四樓。一群女人圍著我們,她們對我母親以你相稱。「你要和我們一起住?」就像一群小姑娘圍著學校里來的一個「新同學」。當我離開的時候,她神情茫然地看著我,驚慌失措:「你要走了嗎?」

現在,一切都倒過來了,她成了我的小女兒。而我不能成為她的母親。

1985年

1月

6日,星期天

新年第一天,我母親,還有所有老太太都和以前一樣,護工給她們穿上了襯衫和裙子。還給她們倒了香檳。生活的假象。想像早晨,護士們從櫥櫃里拿出襯裙,裙子,把它們套在蒼老的身軀上然後喊道:「新年快樂!過節啦!來吧奶奶!」一整天,人們都像真的在過節一樣。老太太們似乎在等待。但沒有什麼可等待的。夜晚來臨,護工把她們的襯衫和裙子脫下來。就像小時候,我們玩扮裝遊戲、假裝過節一樣。但在這裡,是這一切背後,永遠不會再有真正的節日。

她說:「人生當自強。」又說:「如果不夠強大,就該機靈點兒。」過去我們只想著奮鬥。我用未完成過去時來談論她。然而,現在的她和以前的她是同一個人,這才是可怕的地方。

5月

18日,星期六

她今天比以往都消沉,拒絕見我。天氣很好,她坐著輪椅,我笨拙地推她到花園裡去。我意識到我已經習慣了她的衰老,習慣了她那張和以前不一樣、冷漠的面孔。我記得她開始 「離開」的那個可怕時刻。她在屋裡不停地轉來轉去,好像在尋找她找不到的東西。(後來,我想到了安納西花園裡的烏龜,在秋天繞著柵欄和小路四下奔走)。她還寫下:「我走不出我的黑夜。」

1986年

4月

7日,星期一

她死了。我無比痛苦。從昨天早上到現在,我一直哭。我不知道正在發生的事。一切都在那裡。心跳停止了,是的。痛苦無法預知。強烈的想要再見到她的慾望。這一刻突如其來,出乎我的想像,出乎我的意料。我寧可她瘋瘋癲癲地活著也不願意她死去。

我想吐,頭痛。我曾有那麼多時間可以和她和解,但我做得遠遠不夠。昨天沒有想到或許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我昨天帶給她的迎春花還插在桌上的果醬罐里。我還給她帶了「森果」巧克力,她吃了一整塊。我給她颳了臉,噴了古龍水。結束了。那是「生命的餘味」,她雙手向前伸,想要抓住它。

她看上去像個可憐的布娃娃。我把她的白色蕾絲睡衣交給護士,母親希望穿著它入殮。他們不想讓我們做任何事。我想把睡衣套在她身上。

我再也聽不見她說話了。

14日,星期一

今天早上,我感覺她還活著。在麵包店,在蛋糕面前,「我不需要再買了」,就像「我不需要再去醫院了」。

想到《白玫瑰》這首歌,小時候聽會讓我流淚。現在聽到,這首歌,我又哭了。

28日,星期一

今天早上,在一張帳單上我看到一個詞,「污水」,在我六七歲的時候,我叫她「烏烏」。眼淚湧上來,那是因為時光。

本文節選自《我走不出我的黑夜》;原文作者:安妮·埃爾諾;譯:黃葒;摘編:黃葒 張婷;編輯:張婷;導語校對:柳寶慶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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