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問心》說起,以男性為中心的醫療體系如何影響女性健康?

2023-11-10     新京報書評周刊

原標題:從《問心》說起,以男性為中心的醫療體系如何影響女性健康?

最近,醫療題材熱播劇《問心》引發討論。它以單元劇的形式集中呈現了醫療領域備受爭議的幾大議題,將醫學倫理、醫患關係中的模糊地帶再度置於台前。儘管部分角色人設與劇情情節仍存爭議,但其對真實醫療問題的觸碰仍然使得全劇在豆瓣獲得8.3的評分。

醫療作為國產劇的傳統題材,每次都能帶來關於生死、眾生百態的討論。醫院就像一個小社會,形形色色的人在此登場。隨著近年來性別視角普及,越來越多的觀眾開始留意劇中女性角色的刻畫,醫學界同樣存在被忽視的性別困境。

長期以來,女性患者在醫療劇中常常充當家庭關係的「背景板」,即使是《問心》這樣的口碑國產劇也不例外。這些故事中女性的病程與救治都是模糊的。當鏡頭對準男性患者時,展示的是典型的臨床表現:例如患二尖瓣病變者面容是什麼樣的,擴心病發作時的表現等等。但當女性成為患病主體時,她們的患病敘事卻與情感關係高度捆綁,而少見對疾病本身的描述。這並不僅僅是劇本的架空,更是源於真實醫療場域中女性患者的體徵、信息長期隱身。

「我們的現代醫療體系正在辜負女性。」在《性別攸關》中,美國知名性與性別醫學專家艾莉森·麥格雷戈(Alyson McGregor)證實了這一現狀。在積累多年臨床經驗後,她越發感覺到現代醫學體系是高度男性中心化的,其中的許多研究發現並不適用於女性患者。「如果你是一名女性,你就有更大風險被誤診、接受不恰當治療或出現併發症。」即便很多時候,醫生並非有意。

性別攸關:男性中心的醫療體系如何傷害女性健康》,[]艾莉森·J.麥格雷戈著,王曄譯,明室Lucida|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9

這套以男性為中心的醫療體系是如何形成的?這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患者的診斷結果和治療效果?如果短期內這種醫療模式難以根本扭轉,作為個體的女性患者又該如何提出正確的問題,引導整個就醫過程朝著更有利於自身健康的方向發展?今天這篇文章從《性別攸關》出發,結合更多資料,聚焦醫療領域的女性健康。改變的第一步,往往先從察覺開始。

撰文|申璐

女性的患病表現

與男性不同

在《問心》中,患者楊貴蘭的設定頗有代表性。快七十歲的楊貴蘭是心臟科的「常客」,由於定期來檢查,她和住院區的病人都很熟悉,甚至還會偶爾配合護士照料其他病人。即便住院後,她也總是偷偷藏酒喝,把各種油膩的零食藏在床頭櫃,是整個院區最不像「病人」的存在。直到觀眾看到,某個深夜裡她獨自落淚的側影。她的丈夫和兒子都在一場地震中喪生。

楊貴蘭患有「應激性心肌病」,又叫「心碎綜合徵」。這種病常見於女性患者,且病情觸發機制和各類應激事件密切相關,患者體內的應激激素水平短時間迅速上升,引發左心室膨脹,嚴重時可能會使得整個心臟無法搏動。但即便如此,這種病症在臨床上很容易被忽略。

一方面,常規的血管造影檢查並不是為了它而設計,在成像中往往無法觀察到血管狹窄等明顯特徵;另一方面,這種病「來得快去得快」,通過恰當的治療,患者會在數天內好轉,但只要造成應激的原因仍然存在,就隨時有可能引發下次心衰。且由於它與應激激素相關,臨床中很容易被誤診為「焦慮症」而錯過醫治時機。劇中楊貴蘭的手術雖然基本順利,但卻沒有撐過術後危險期,病逝於一系列術後併發症。

《問心》劇照。

實際生活中,這種情況並不少見。據《美國心臟協會雜誌》研究顯示,女性死於嚴重心臟病發作的風險高達男性的三倍,而因心臟病猝死的女性中有64%先前並沒有症狀。

正如麥格雷戈在書中介紹,傳統醫療文獻中,女性的心臟病症狀經常被描述為「不典型」。男性可能會表現出放射至左臂的疼痛,胸前區壓榨感或其他「典型的」心臟病症狀,而女性經常僅僅表現為輕微的疼痛和不適,相關症狀更為彌散,且可能伴有疲憊、氣短以及「什麼地方出問題了」的強烈感覺。

不難想像,在診室門口成排的患者群中,症狀不那麼「明顯」的女性心臟病患者的優先級很容易下調,加上血管造影等成像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心臟問題在診斷過程中常會被誤診為「心理問題」。

這種性別差異不僅影響診斷初期的效果,也會限制救治手段的選擇。在醫療劇中,我們常常能看到心臟病患者被推進急救室,然後通過「電擊」以恢復正常心律,這是一種常見的搶救手段,醫學上稱之為「除顫」。醫學研究還發現,通過冷卻墊等方式給室顫患者降溫,會極大改善預後效果。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當心跳完全停止,也就是心電圖呈「直線」狀態時,是不能除顫的,治療手段就只有腎上腺素和老式的心肺復甦。遺憾的是,女性發生心臟驟停時,更多表現為這種心搏停止。

「以男性為中心的思路創造了一種針對男性的新療法,卻沒有惠及女性。」麥格雷戈在書中寫道,類似的事情非常普遍,這些研究起初依照男性模式開展,後續再通過測試逐漸應用於女性患者。但在那之前,許多女性已經失去了獲得醫治的可能性。

除心臟病領域外,現今醫療體系對女性的許多身體疾病都無法給出準確判斷。臨床實踐中,不少醫生只能根據「經驗」判斷患者病情,通常將看起來最合理的假設當成診斷結論,並用空泛的術語加以包裝,「大而全」但缺乏具體的參考價值,比如「經前綜合徵」。

那麼,這種以男性為中心的醫療體系是如何形成的?為何此類明顯的性別數據缺口在醫學界內部長期得不到填補?

「男性化」的

現代醫療體系

當我們說起「女性健康」,很多時候會將其自然等同於專門的「生殖健康」,似乎直接指向的就是乳腺疾病或婦產科問題。實際上,女性健康涉及女性作為整體所面臨的從肉體到心靈的各種問題。

然而,在醫學領域,女性同樣也長期以「第二性」存在——作為占人口二分之一的群體,卻被另一部分人代言。在《看不見的女性》中,佩雷斯提出這種男性默認的偏見至少可以追溯至古希臘人。他們開創了把女性身體視為「殘缺不全的男性身體」的潮流,認為雌性是「里外長反」的雄性。卵巢是女性的睪丸,子宮是女性的陰囊。它們之所以在體內而不是長出體外,是因為女性「生命熱」不足,男性的身體是女性無法企及的理想。

《問心》劇照。

即便在與女性健康直接相關的婦產科,女性也經歷了被集體趕出產房的邊緣化歷程。義大利學者西爾維婭·費代里奇在《凱列班與女巫》中還原了這場篡權的終始。曾經,未來母親的床邊圍繞的是一個女性群體。然而自17世紀下半葉開始,隨著重商主義的興起,對人口增長的需求急劇上升,國家對性行為、生育和家庭生活的干預也隨之而來。

《凱列班與女巫》,[意]西爾維婭·費代里奇 著,龔瑨 譯,後浪丨上海三聯書店,2023年4月。(擊此處,可查看新京報·書評周刊10月27日專題《聆聽獵巫的回聲》,詳細了解這段歷史。)

這一時期,為了保持理想的人口基數,社會層面以「獵巫」的名義嘗試打破女性對身體和生育的控制。產房之外,女性的任何節育或非生育行為都被妖魔化。一牆之隔的產房之內,為了確保十月懷胎的婦女無法終止妊娠,產婆被邊緣化,男醫生集體進入產房,開始被視為真正的「生命賜予者」。而原先的產婆如果還想繼續執業,她們就不得不成為國家的間諜,及時上報所有新生兒的數據。

儘管啟蒙運動以來,整個醫學領域在逐漸向科學化和專業化轉變,越來越多的女性醫護人員重回這一領域,但這種男性中心的偏見並沒有根本扭轉,而是隱藏於從研究規劃、基金支持,到門診和住院患者診療實踐各個層面的運行邏輯中。

以擁有全球領先醫療體系的美國為例,1974年《國家研究法案》的出台確立了醫學研究中的基本倫理原則,它將「育齡女性」明確列入受保護的對象,但這反而使得女性受試者數據在各項有益於健康的醫學研究中被「名正言順」地忽視。

麥格雷戈在書中披露,在實際的醫學研究經費審批中,用於男性受試者的研究更容易獲得資助。從研究的效率導向看,女性每月的月經周期是很難處理的不可控變量,其間荷爾蒙的波動會引發一系列的體內激素數據變化,為確保研究數據的精確度,研究人員不得不在每個研究階段確認女性所處的月經周期段,但這些都會增加研究成本。更遑論在孕婦身上進行研究。「女性被認為是複雜的,因此她們被排除在外。」

《問心》劇照。

實際情況卻是,醫學研究大可以堂而皇之地繞過女性,可疾病本身卻並不會放過女性。這種性別數據缺口直接導致大部分時候,女性只能自己承擔藥物不良反應帶來的風險。

據麥格雷戈稱,以孕婦為例,她們現今所服用的治療哮喘、高血壓、焦慮症的藥物都可能對胎兒構成風險,但她們對此一無所知。甚至即使是「泰諾」這種被認為在妊娠和哺乳期間唯一「安全」的止痛藥,實際上也從來沒有在孕婦身上進行過對照研究。更遺憾的是,這只是開始。

在研究結束後的後續流程中,這種男性偏倚被層層強化。醫學研究大多都藉由期刊發表觸達更多一線醫護人員。但這一層面中負責審核評議的期刊編輯目前仍然以男性為主,他們會有意無意挑選對他們而言重要或有啟發的研究。當這些成果發表後,在醫學課堂和臨床問診中,最初的缺口常被忽略不計表述為「同時適用於男性和女性」。

個體如何避免淪為

醫改的代價?

不少讀者可能在獲知上述事實後仍有困惑,覺得即便整個醫學界的偏見根深蒂固,但具體到臨床實踐,患者並非被動的承受者,她們難道不能主動和醫生講明症狀和用藥困惑嗎?但凡曾去過醫院就診的女性可能或多或少都有過類似的體驗,她們說得很清楚,感覺自己哪裡不對勁,但醫生不相信。麥格雷戈在書中分享了一個實際接診中的真實案例。

確診子宮肌瘤的莉迪亞在40歲時接受了子宮切除術,當時手術保留了她的卵巢和宮頸。幾個月之後複診時,她詢問醫生為什麼還是時常覺得疼。醫生卻回答說:「這是子宮痛幻覺,就好像有人失去了肢體,但依舊能感覺到它的存在。」

莉迪亞憤怒反駁說:「我有子宮的時候也從來沒疼得這麼厲害過。」之後她又陸續去看了幾位專家門診,終於有一位願意為她做剖腹探查手術,發現她患有IV期子宮內膜異位症,於是這場手術中,莉迪亞又失去了她的宮頸和輸卵管。但疼痛仍然沒有消失。

第二次手術後的幾個月,莉迪亞持續排出血凝塊。她覺察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於是爭取第三次檢查,結果在手術室中,醫生髮現她的一側卵巢有巨大的膿腫感染。最終,莉迪亞不得不把卵巢也切除了。

《問心》劇照。

這並非個例。臨床中,當女性講述她們的症狀時,更容易被懷疑是心理類疾病,甚至連英文中「歇斯底里」(Hysteria)這個詞都源自古希臘語中的「子宮」(Hystera)。延伸至醫療領域,人們也下意識覺得女性容易出現不合邏輯、不可理喻的情感暴發。

於是當女性患者更「大聲」地談論疼痛時,醫生們往往會反射性地「調低音量」,這在醫學上被稱為「燕特爾綜合徵」(Yentl Syndrome)。但其中的死循環在於,當一個處於疼痛中的患者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時,ta就越會放大自己的聲音,這恰恰越會導致醫生認為ta脆弱,篤定事情沒那麼嚴重。

相同境遇下,男性則更容易忽視自己的症狀。《問心》中63歲的老王在得知自己有心梗風險後,仍然選擇趁醫生不注意偷偷離開醫院,覺得自己沒大事,「每天在朋友圈步數排名第一,這只是以前骨折的後遺症」。另一位病例莊家順,因隱瞞病史導致手術失敗離世,他一直說「自己沒病」。這種男性特有的「嘴硬」很大程度因為他們都曾經是或正在是「家中的支柱」,男性就應該「堅忍且克制情緒」,不能大驚小怪,簡言之「要像個男人」。

此前曾有不同研究證實,女性對疼痛的耐受度比男性低。從這個角度而言,這其實也意味著女性對可能導致生命危險的徵兆更加敏感,這使得她們能比男性更容易在症狀首次出現時就積極尋求治療。只是整個醫學界需要糾正自身的偏見。歸根結底,醫生應該治療的是病人所承受的痛苦,而不是醫生認為病人應該承受的痛苦。

在全書結尾,麥格雷戈坦言這場變革已經開始,但整個過程仍然緩慢。她呼籲患者要儘可能與醫務人員進行有建設性的對話。這並不是為醫療體系免責,而是在漫漫醫改的過程中,個體如何最大程度避免淪為醫改的代價。「你要變得更強勢。當你掌握了主動權,你就會享受主導自己的健康決策和路徑的快樂。」

最後,書評君根據《性別攸關》這本書,整理摘錄了一些你在下次就診時可以嘗試向醫生提出的問題,這些或許能夠幫助你得到基於個人情況的最佳治療方案:

1.「對於我這個年齡段的女性來說,最新的建議是什麼?

——乳腺檢查

——巴氏塗片

——其他常規檢查

2. 作為女性,這項檢查/操作有什麼需要我特別關注的副作用嗎?我的避孕措施/哺乳/激素替代療法會影響這項檢查的結果嗎?

3. 請告訴我這種藥會有什麼效果?基於我的性別、年齡、體重和健康狀況,目前開出的服用劑量是合適的嗎?

4. 如果你被開了處方止痛藥,請詢問醫生:這是一種阿片類藥物嗎(阿片類藥物的副作用包括呼吸抑制,且存在明顯性別差異,相同劑量下,女性更容易出現相關副作用症狀)

除了阿片類藥物和其他有成癮風險的藥物,你能開一些替代方案嗎?

5. 我觀察到,自從我開始服用新藥後,感覺有些不同。我擔心它的代謝可能不如我以前的藥物效果好,是否還有其他的我可以負擔得起的備選?

本文內容系獨家原創。作者:申璐;編輯:荷花;校對:楊許麗。封面圖片為電視劇《問心》劇照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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