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汪凌:出神

2021-04-28     畫廊雜誌

原標題:封面人物 | 汪凌:出神

《記憶之光》裝置局部(鏡片、圖片、腐蝕劑、光)

尺寸可變 2020

編者按:探究藝術、科學與哲學之間關聯的靈感是來自三者觀念和資源的相同或是相異? 汪凌與本刊合作,試圖通過和三位科學家、一位藝術批評家的對話,開始一場藝術的「科學」實驗,向我們呈現如何在不同層次轉換中生長出創作的完整性(詳情見期刊內容)。從論述或對談中,我們可能發現,當今懷著各種信念的藝術家、技術專家和科學研究者都在開採豐富的締合(association)礦層*。科學與藝術之間的互動並不是單向的,比如汪凌從藝術實驗,到與本刊合作分享她的研究成果,無疑這成為了她的一件藝術作品。

*締合(association)礦層,出自英國科學與科普作家菲利普·鮑爾《明亮的泥土:顏料發明史》。原作者認為這是從我們的遺傳基因中結出來的晶體。

生活里的幾個比喻

4年前我有了一隻煙斗,石楠木直斗,打磨完美,老同學手工做的。直到最近我才體會到抽斗的樂趣。給斗填煙草很講究,如果處理不好填料的鬆緊虛實,不僅燃不著,也燃不久。剛學抽斗的時候我很焦慮,因為抽不動、時常熄。有人說,不要緊張,熄就熄了,再點;還有人說,煙草將熄未熄時的煙味最好。周圍人的話加深了我的焦慮,一種對陌生之物不能掌握的焦慮。這讓我想起幾十年前初學畫畫時面對畫面的絕望情緒,那是對技法和控制的執念。慢慢地,煙斗抽多了就明白,很多事只需一些吐納的節奏和經驗就可以了,讓人、物和環境充分融合的關鍵並不是技能和知識本身,而是一些似是而非不相干的頓悟。

汪凌工作室

我把抽斗的經驗當作藝術創作的一種體會和方法。

2018年6月參加了源美術館的一個藝術家寫小說計劃,「做」了一件小說作品《終身患者》。它有文字的「皮」,通過拆解1980年諶容發表的《人到中年》的文字素材重組了一個結構。小說通過現實和理想困境的表層故事倒置了角色的醫患關係,完成了一次對「同義反覆」的致敬。創作的過程有點像在廚房裡絞肉糜、和麵糰或者陪孩子搭積木,「食材」在不斷地打散中重新建構。非物質的語言比顏料更難以捕捉,它們通過詞語組合的變化從一種陳述轉變到另一種,在持續的生成中徒勞地敘述不可能敘述之事。我在工作室的工作也是這樣展開的—在何種光線下,用怎樣的色塊、線條和材料讓那些隱匿其間的事物呈現。它們就是廚房裡的麵粉、酵母、糖和奶,在主體「內在體驗」的發酵中,從一種物質轉化為另一種物質。雞蛋麵粉的混合物通過空氣(虛空)的注入產生結構的變化,分子的重組物慢慢膨脹,溢出容器,從有限到無限,從不可見成為可見。接下來要做的,只是在恰當的時刻,用2克的鹽將反應固定,讓它們通過畫布、裝置或詞語的組合成為新的存在,在存在中看見/被看見、感受/被感受、吞噬/被吞噬,或僅僅存在。

汪凌工作室

通常,在廚房裡,用3克的酵母和280克的高精麵粉就可以做出一個500克的麵包。在工作室里,很難說。

媒介的幾種分叉

小時候,家對面就是樂團的民樂排練廳,每天上午10點到下午3點,合奏的片段會反覆響起。有時笙樂響得太早,有時鑼鼓的點配合不到位,午覺就在這樣的斷續中完成;三樓住的是位琵琶獨奏演員,很著名,他的壓軸曲目是「十面埋伏」,爬樓路過時,一陣緊似一陣的「大珠小珠落玉盤」讓人緊張,也更氣喘吁吁。這些練習的聲音不能被稱為音樂,它關乎的是手指的運動、氣息的長短、精確到百分之一秒的時間對位,之後才是身心的合一、情感的植入和整體的表現。音樂對情緒的影響和暗示比美術作品(繪畫、裝置、行為等)更直接。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可以安撫一個嬰兒,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卻不一定能吸引孩子的目光。美術作品的賞析多少帶著「閒散閱讀」的味道,創作過程也更鬆弛,可以在反覆的修改和感知中完成,其時間性更多體現在認知和表現層面,而音樂演奏的基礎發生在限定性時間內,沒有經年累月的長期技法訓練很難抓住這種經驗時間的能力。每一種藝術的媒介都有對技能、表現和感知的重點,當批評家在討論藝術是「模仿」「情感交流」「表現」「有意味的形式」時,這些概念都在嘗試探索一個邊界和核心,最終它們都會被歷史現實中真實發生的 「新的」藝術實踐沖刷。問題已不再是「是」或者「非」,而是要嘗試在「什麼是」和「什麼不是」之間看看到底可以發生什麼。

《記憶之光》(鏡片、圖片、腐蝕劑、光)尺寸可變 2020

近幾年我一直在嘗試學習鋼琴演奏和寫作,它們讓我對藝術創作媒介的差異性有了更深的理解。在寫作中,作者通常把個人意識和想像投射到不同身份和人格的角色身上,本質上,這和精神分裂沒有不同。2018年8月我在深圳雅昌館做了一件互動裝置作品《字母A是黑色》,作品的起因源於鮑贊巴克和索萊爾斯針對蘭波詩歌《元音》的一場爭論。我將個體意識的差異放進作品的意義生成中,用230天連續拍攝的不同植物形象和文字做為被轉述的對象,讓現場的觀者進行意義配對。從照片到文字,再從文字到繪畫的兩次「轉碼」分別由不同知識結構和生活經驗的人,跨越圖像和文字兩種媒介進行。當圖像源、文字源和文圖想像之間的初始連結信息被切斷,眾多的意識在作品空間中得以共振,誤讀產生,新的意義世界生成。托尼·史密斯( Tony Smith)在《極簡藝術》中提出如下場景:一輛轎車在漆黑的高速公路上疾馳,只有車燈照亮道路,瀝青路面迎著風擋展開,汽車風擋起著小光區的作用。德勒茲稱史密斯描述的這個生活場景仿佛萊布尼茨的單子,一種不具有物理性的體積卻有一定數學性的客觀存在,它們連續、封閉,沒有相互進出的「窗」。或許,我們還可以把這些不斷運動的小光區想像成不同的藝術媒介或個體意識,如果我們用宏觀視角來看,這些平行或交叉的單個封閉系統除了可以組織成較大的光區,也可以在不同的運動軌跡中形成跳躍性的連續感知,畢竟藝術觀察的體驗不必受限於史密斯和德勒茲描述的那個現實生活場景的形而上假想,藝術創作完全可以在不同的媒介間、真實或幻想的個體意識間完成一種異質同構的生成,它是和諧的或不和諧的(什麼是和諧?),都不重要了。

《字母A是黑色》裝置

(視頻 、文本、照片、繪畫、隱形油墨)尺寸可變 2018

《字母A是黑色》裝置局部

(視頻 、文本、照片、繪畫、隱形油墨)尺寸可變 2018

展廳里的四重悖論

量子力學的「雙縫實驗」證明,主體的觀測方式完全可以改變對象的呈現方式。一次席間,我問廣東工業大學的物理碩士、法學博士余向陽教授:「為什麼量子物理的研究結果經常會出現和基礎物理理論相悖的地方?這是對基礎物理理論的一種顛覆嗎?」他回答:「這是兩個觀測範疇之下的結果,一個屬於宏觀高速/低速物理,一個屬於微觀物理,當然得出的結論會不一樣。它們的觀測共同構成了世界的『真相』,形成多樣性的理解。」這是理性科學認識的一般條件,也是我們經驗這個世界的必備條件嗎?當我們沉浸在對外部世界特徵的描述中,試圖以科學家的方式解釋經驗時,康德卻對經驗的一般性條件更感興趣。他把認知著的心靈、認知的中介放在整個體系的中心,而不是將它作為世界上等待被認知的對象中的一個……認知的中介和體系相互干擾,就像左手摸右手,不分彼此。萬物存在於相互作用、彼此關聯之中,相對於彼此出現,互相激發、變化,在相互映襯中顯現出自身。我們並不能用邏輯範疇、因果關係和線性的時間概念去理解它們的發生髮展。

汪凌作品展「172克之思」展覽現場

2020年7月我在廣東美術館的個展「172克之思」有四個展廳,根據每個廳的作品主題和它們之間的關係設定了四個關鍵詞,分別是「可見的不可見性」「遙望和凝視」「冷的觀察和熱的療愈」以及「莫比烏斯的言說」,它們用架上繪畫、詩歌、自媒體和裝置形成了各自獨立又相互貫通的敘述空間。主要作品的創作時間前後跨越了10年,它們在二律背反中生成多媒介的創作小徑,共同指向一個模糊的中心。《你所看見的》架上系列始於2017年,畫的主題是窗,向內或向外展開。現代科技為我們帶來了隨身的手機螢幕,它是一扇面向遠方的隱喻之窗,我們通過它跨越時空,與真實的世界發生聯繫。為了配合這個系列的架上作品,2018年我開設了「172克的思考」的公眾號,這個用50篇文字陳述生活和藝術觀察的自媒體項目至今依然還在進行,它們和手機螢幕、窗戶的形象隱喻共同構成了我對「可見的不可見性」的敘述。

汪凌作品展「172克之思」展覽現場

《你所看見的NO.1》布面丙烯(二聯) 90cm×180cm2017

《你所看見的NO.5》布面丙烯(二聯)90cm×180cm 2018

第二個展廳的作品是大型紙上綜合《遙望天空的四十種方式》,是我在2020年疫情期創作的作品,由「子丑寅卯申酉戌亥」八個時辰的天色形成八組四十張獨立又相關的紙上作品。這些自然之景仿造電子螢幕的樣式密集排列,占據了寬6米高3米的一整面牆,與之垂直相鄰的牆面則印著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的詩歌《三個最奇怪的詞》、我的詩歌《自畫像》,更遠的地方則是早期的油畫作品《壞小孩No.3》《新青年No.2》,它們共同呼應出多重觀看的一部分空間。「看天」是我疫情期重要的生活和工作內容,相信它也是遠古人類的基本生活方式,如果沒有疫情對現代生活方式的阻斷,你不會發現這八個時辰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遙望天空的四十種方式》系列

紙上綜合繪畫 30cm×65cm×40 2020

汪凌作品展「172克之思」展覽現場

《壞小孩系列MO.3》布面油畫 150cm×150cm 2012

作品《種種可能》借用了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的同名詩歌中的詩句完成,人體X光片通過感光媒介和詩句的字詞在互文中暗示了本質與表征、科技和自然、集體與個體、生活與鏡像之間的糾纏,是對群體「疾病」的勘查,也是對自我的療愈。個展現場4組59件不同媒介的作品穿越了十年的光陰,陪伴我的生活歷程,在這個德勒茲稱為「褶子」的世界裡被斷續而連貫地生成。它們像裝置作品「莫比烏斯的言說」里那十個無限循環和反轉的空間,將生活的瑣碎現實和詞語的構建編織進交疊的虛實空間,對我的生命感知形成正反饋。那些周遭「真實發生的」已經深刻地影響了我,而由此再造的概念和作品又「由無到有」地成為了真實的發生,它們形成共軛的力,讓我的作品成為今天的樣子。

《種種可能NO.8》紙上綜合 42cm×57cm 2020

《種種可能NO.8》紙上綜合 42cm×57cm 2020

不完美的花園

我一直想通過作品的實踐探尋藝術、科技和生命的本質問題,然而形上學所假設的統一性本身就是一個神話,要想深入地理解藝術的內容,必須反反覆復地考慮其他文獻和其他領域。朱熹在《格物致知》中說:大而天地陰陽,細而昆蟲草木,皆當理會。一物不理會,這裡便缺此一物之理。「察物理」與「察之於身」應當互相啟發……六七分裡面理會,三四分外面理會方可……而王陽明照此法「格竹子」,格了七天卻沒有成效,他重視主體意識的生成,卻忽略了人與竹子的現實互動。即使我們通過實踐理解了人與竹子的關係,但從一個非人類的「他者」視角來看,這也並非現實本身或意義的全部。疫情期,當我們在談論藝術有用無用和學科的跨界時,就已將它陷於功用論,假定的前提即已產生。藝術和自然、生命、科學之間的交互認知這個行為本身構成的是一種多樣性的視角。我們是否一定要像科學描述那樣在藝術的創作中界定一個範圍、形成一種實體或某種概念?

《莫比烏斯的言說》裝置(詩歌、亞克力、光)尺寸可變 2019

展覽嘉賓合影

藝術作品的創作和對生活現實的觀察為我帶來一種連續性的跳躍視角,帶來巴塔耶的「出神」狀態。我將「出神」這種看似靜止不動的不斷運動作為作品,而隨之產生的物質性產物作為副產品,它和人生現實共同勾勒出一個開放的系統,生成一個不完美的花園。正是這種「不完美」構成了我對藝術本體的想像。

關於藝術家

Artist

汪凌

Wang Ling

生於湖北武漢,先後畢業於湖北美術學院附中,湖北美術學院油畫系,華南師範大學美術學院,獲碩士學位。現為大學教師,工作生活於廣州。2010、2020年分別在湖北美術館、廣東美術館舉辦個展;多幅作品收藏於湖北美術館、廣東美術館、深圳羅湖美術館、53美術館、明圓美術館、21空間美術館、美術文獻藝術中心等國家美術館及藝術機構。

撰文:汪凌

編輯 / 排版:李燕清

圖片/資料來源:藝術家

本文原刊於《畫廊》雜誌第263期,文章版權歸 GALLERY所有,轉載授權請聯繫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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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o/nepIGHkBDlXMa8eqbMJO.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