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彤闌巧護"到"人去樓空"——談談李清照詞裡面的那些"樓

2020-04-16     回歸文學

李清照,號易安,宋代著名女詞人,其詞影響深遠,得到後世極高的評價,被譽為"婉約詞詞宗"。李清照雖然才名頗高,卻因為古代女子不能參與社會,無法像男子一般四處遊學,恣情任性,活動範圍非常有限,家庭建築便是她主要的活動場所。落在她的筆下,就是一座座"西樓"、"小樓"、"玉樓"等諸多的樓。

這與男性登高望遠以抒憤的"樓"有所區別,李清照筆下的"樓"更窅約狹深,浸染著她獨有的豐富細膩的情感,收容著她所有的愁思與凝望。既是她的生存空間,又是她的生命桎梏。現存李清照詞五十餘首,其中涉及到樓意象的詞作有十餘首。除祝壽詞《新荷葉》(薄霧初零)與詞人內在心緒關聯不大之外,其餘詞作中的樓意象都積極參與詞境的營構。以下將藉由著名李清照研究學者陳祖美的"三期說",對李詞中含樓意象的詞作進行分段,以期窺得李清照不同時期的複雜心曲。

一、 "彤闌巧護"

早期是從李清照出生之年(1084年),到其屏居青州之年(1107年)止。

這一時期應當是詞人生命力最為充沛的時期。詞人出生於書香門第,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才學兼備,初初寫詞,便名動京城,又因詞結緣,與趙明誠結為伉儷。雖然婚後不久就受黨爭株連,但詞作的總體面貌仍比後來之作多了青春之氣。

在這一時間段,詞人寫了不少詠物詞,尤其對花情有獨鍾。詞人以花自比,通過對花的讚美稱許以表達對自身價值的認同與欣賞。如讚美桂花"第一流"、"冠中秋"(《鷓鴣天》),稱許芍藥"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慶清朝》),實際都是在隱晦地自得自勉,誇讚自己的綺容玉貌和才學出眾。該詞首句云:"禁幄低張,彤闌巧護,就中獨占殘春。"如果芍藥是詞人的化身,那麼這裡的"闌"就不只是路邊護花的柵欄,而是對詞人的一種庇護,同時,"闌"一般與樓意象相連,樓又是古代女子的生存空間,可見在詞人早年的生活體驗中,樓於她而言是一份護持和庇佑。相似的情感認同也見於詠桂花的《鷓鴣天》:"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桂花依畫闌而開,畫闌是襯托和彰顯花色花香的背景。而這份護持庇佑、襯托彰顯背後,正是李家的安穩。當李家的安穩被打破時,詞人筆下的花與樓就於瑟瑟風雨中朝不保夕了。

宋徽宗崇寧前期,新舊黨爭反覆無常,受此牽連的李清照愁悶不堪,寫下《玉樓春·紅酥肯放瓊苞碎》,記述了她手種的江梅,並將梅花人格化,引以為友朋知己,對其發出身世之嘆和傷懷杞憂。《玉樓春》云:"道人憔悴春窗底,悶損闌干愁不倚。"此時她心事重重,憂心著"未必明朝風不起",也不願再憑欄眺望了。詞人對著梅花自傷自憐,她所居住的樓閣此刻也無法給予她慰藉了,反而凝結著詞人對命運的悲怨。另外,讓她愁緒滿懷的不只有政治變故,還有與新婚丈夫的分別。如《一剪梅》:"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西樓是詞人的寓所,愛人與自己分離的痛楚讓她在深夜輾轉難眠,月光灑滿西樓,懷人之情充盈著孤閉狹小的空間,樓在此刻又成為思念與閒愁的載體。

二、 "煙鎖秦樓"

中期為大觀二年(1108年)至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

這一時期,詞人對花依舊鐘愛,然而當其吟詠,已不再是自得自勉,而是自悲自悼了。如趙李二人屏居青州時期,李寫了一首詠白菊的詞,即《多麗》,詞中用了一連串典故:"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有人認為這意指政治變故對趙家的打擊,以示對趨炎附勢者的不屑,也有人著意"漢皋解佩"與"紈扇題詩"的典故,認為這是李清照在暗示自己被趙明誠棄捐。兩者解釋都有合理的地方。總之外界的變故給詞人帶來了無盡的愁苦,因此《多麗》首句便是"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既是體感的寒,也是心寒。古代女子出嫁,丈夫就是自己的一大依仗,無論是夫家慘遭變故,還是丈夫改弦易轍,對女子來說都是沉重的打擊。而該詞意內言外,不說自己憔悴,而是說白菊憔悴,不說自己心寒,而是說自己的寓所寒,並且寓所不僅寒,還是"簾幕低垂",如此壓抑逼仄,又逢到一個夜長難眠的秋夜。一個在小樓里鬱鬱寡歡、惆悵怊惕的詞人形象就從"小樓寒"一句中凝結而成。

如果說白菊詞尚不足以證明趙李失和,那麼這首充溢著婕妤之悲的《鳳凰台上憶吹簫》,就很難讓人將其單純理解為一般的送別之作了,詞云: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詞人在上片著重描寫了自己心緒的雜亂,心態的疲怠,滿腹心事,卻欲說還休,下片則透露著決絕、委屈和悲戚,面對遠遊的"武陵人",這自然指的是趙明誠了。一邊希望他"念我",一邊擔心他會如劉阮有了"天台之遇"。丈夫的離開又帶給詞人"一段新愁",這新愁共舊愁,猶如煙霧一般籠罩著她的閨樓。《多麗》中的樓尚是"簾幕低垂",到這裡已經脫化為悲哀無處不在的"煙鎖秦樓",情感更加悲抑。

再往後,詞人筆下的"樓"似乎都籠罩在這層悲哀之下,如《浣溪沙·春景》:"小院閒窗春已深,重簾未卷影沉沉,倚樓無語理瑤琴。"《點絳唇·閨思》:"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 《念奴嬌·春情》:"樓上幾日春寒,簾垂四面,玉欄干慵倚。"都是寫詞人思人懷遠,百無聊賴。黯然倚樓已經成為詞人的慣常行為。此時樓既是詞人的生存空間,又是詞人生命的桎梏。

三、人去樓空

晚期為建炎四年到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陳祖美《李清照評傳》認為:"以趙明誠亡故,而不是以'靖康之變'作為傳主中年時期的下限,這對於傳寫心曲的李詞的研究極為有利。對於把丈夫作為主要精神支柱的封建時代的婦女來說,直接左右或危及其命運的是'既嫁'所必從的丈夫和'夫死'應從的兒子,李清照也不例外。"觀其詞作,確乎有一定的道理。對於李清照來說,趙明誠的亡故意味著真正的國破家亡,人事全非。反映在樓意象中,就是"人去樓空"。

儘管在此之前,詞人筆下的樓充溢著婕妤之嘆,秋扇之悲,但是當悲嘆指向的對象驟然消逝,無盡的空虛似乎更令詞人難以為繼。如這兩首有明確悼亡意味的詞作,《浪淘沙》云:"簾外五更風。吹夢無蹤。畫樓重上與誰同。記得玉釵斜撥火,寶篆成空。"《孤雁兒》:"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此刻,"樓"成為了一個空蕩蕩的軀殼,往日的歡欣、哀嘆一一散去,更為龐然的空曠寒涼蓆卷而來。斯人已去,生者何悲,故詞人云:"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她還想折一枝生平鍾愛的梅花,卻已經不知道該聊贈給誰了。此刻的樓,是承載她和亡夫所有悲歡的樓,是她對亡夫的深切悼念的載體。

總之,詞人筆下的樓是具象實體與抽象心曲的結合,從這一點來看,詞人一生中歡欣美滿的時光並不長久。從一開始的庇佑護持,到後來的悲怨桎梏,再到最後的無盡空寂,樓意象凝結著詞人的自得自勉、自傷自怨,以及自悲自悼,收容了她所有的凝望與思念,最終成為她營構詞境的不可或缺的重要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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