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詞淺談——從柳永到王沂孫

2020-01-20     回歸文學

從最早的一部文人曲子詞《花間集》問世,詞開始逐漸被一些文人騷客所青睞。這種長短不齊且可以和樂而歌的新的文學樣式很快通過巷歌謠里流傳開來。然而早期的一些詞多是小令形式。小令的特點是可以通過短小的篇幅傳達出深厚的內蘊。類似於詩歌中的絕句,有含蓄不盡之妙處。從晚唐的溫庭筠,韋莊到南唐的馮延巳,李後主到宋初的晏、歐皆多用小令。而對一些抒己之感懷,嘆世之變化的即事即情之感,小令則不能逞其能。杜甫可以用古詩作出《詠懷》《北征》等記事抒感名篇,小令則不能。然而從慢詞漸漸出現且開始盛行,文人騷客似乎從填詞中找到了作詩的感覺。

柳永——慢詞之先聲

柳永是宋初大力作慢詞的詞人,柳永現存二百多首詞中一多半都是慢詞,且其《戚氏》一詞達212字。小令體制短小,多比興之法。而柳永將賦法移植於詞,或狀物,或寫情,陳其事而言其情。如其《雨霖鈴》 "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是柳永的名篇,上片寫事,下片抒情,堪稱慢詞之典範。詞的上篇寫離別之事,地點、人物、時間皆有。且就事寫事,即事寫情,完全鋪沿開來。借眼前事抒當下情。下片抒情同樣也是借事而發之。楊柳、曉風、殘月皆自在而發,毫無刻意假借之感。同寫離別之情,同代歐陽修詞如"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踏莎行》。晏殊詞如"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蝶戀花》。完全給人一種感發之聯想。以春水喻愁思,以彩兼尺素表懷念,意象高遠,韻味無窮。柳詞則多給人一種身臨其境之感。

周邦彥——慢詞之特變

周邦彥是北宋中後期的著名詞人。周邦彥作詞多精心結撰,追求詞作的規範性和音律美,把握住了詞之為詞,詞之不同於詩本質美,沈義父《樂府指迷》說"下字運意,皆有法度"。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也說"文字之外,須兼味其音律。"因此我們不難看出,相較於柳永的的慢詞。周邦彥無論章法,音律,辭藻更加雅化和多變。如其《蘭陵王-柳》"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柳條過千尺。 閒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蒿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悽惻。很堆積。漸別浦縈迴,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這首詞有三段,首段以柳起興,王維《渭城曲》中有"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之句。柳樹自然給人以離別之感傷,最後又以柳作結。折柳千尺,極言離別之多,較於柳永,周邦彥並未直說離別之事,而是以"柳"來寓離別之情。雖極敘柳之態勢,但皆含離別之情。中闕寫送行之人再次找尋曾經送行時餞別筵席之地。且思緒一下子拉到了當時的場景。那時的悲弦離酒,寒食榆火。你走的是那麼急,似乎還未寒暄幾句,你已過了數個驛站。中闕周邦彥把讀者從此時之景拉回當時之景,且給人以那麼真實之感。不似柳永平鋪開來,而是有迴環往復之感。最後一闕詩人又回到現實。當時送行之人與離別之人充斥著悲傷的津堠而今已寂寥無聲,唯有那冉冉下降的斜陽。而後詩人又想起"月榭攜手,露橋聞笛"的往事,而今只能沉思落淚。周邦彥在過去和現在的時間中來回穿插,一變柳永平鋪直敘之法。使慢詞章法更加曲折多變,感情也更加沉鬱深厚。宋代毛開《樵隱筆錄》記載紹興初,都下盛行周清真詠柳《蘭陵王慢》,西樓南瓦皆歌之,謂之"渭城三疊"。近人夏近觀早指出"耆卿(柳永)多平鋪直敘,清真特變其法,迴環往復,一唱三嘆,故慢詞始盛於耆卿,大成於清真。"周邦彥在慢詞發展中確實有承上啟下之作用。

王沂孫——慢詞之寄託

王沂孫是宋末元初的一位詞人,現今相較於晏歐、蘇辛等耳熟能詳的大詞人,王沂孫的名號很少為人熟知。原因可能是其在宋末亂世,詩詞不興。也可能是王沂孫在元朝出過仕,被後代編詞之人所鄙棄。拋開一切外因,從詞藝上說,王沂孫的詠物慢詞,實為大家。清人周濟說"詠物最爭托意,隸事處以意貫穿,渾化無痕,碧山(王沂孫)勝場也"相較於柳、周,王沂孫的慢詞又有一境界。如其《齊天樂-蟬》"一襟余恨宮魂斷,年年翠英庭樹。乍咽涼柯,還移暗葉,重把離愁深訴。西窗過雨。怪瑤佩流空,玉箏調柱。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 銅仙鉛淚似洗,嘆攜盤去遠,難貯零露。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餘音更苦。甚獨抱清高,頓成淒楚?謾想薰風,柳絲千萬縷。"

談論這首詞時,我們不得不介紹一下當時背景,當時元僧楊璉真珈盜發了宋代帝後的陵墓,且對屍體進行了侮辱,據說盜發一個後宮嬪妃之墓時,發現她頭髮尚如生前烏黑光亮,實為驚奇。而這首詞出處的《樂府補題》即為以王沂孫為代表的遺民詩人對此事作的一些詞集。這首詞通篇是在寫蟬,而處處有寄託,妙處在於王沂孫似乎把蟬態和古代哀國之思巧妙地結合在了一起,且給人一種渾化無跡之感。"宮魂"寫古代齊皇后忿死變蟬而日日悲鳴之事與蟬鳴之聲結合。而後"鏡暗妝殘,為誰嬌鬢尚如許?"寫魏文帝時宮女莫瓊樹制蟬鬢,鬢如蟬翼。又隱射宋後宮之嬪妃逝世已久而鬢髮尚黑,一種悲國之感自然而發。下闕中"銅仙"之句寫魏明帝時下令拆遷武帝時求長生所建的十八銅人之事。據說當時"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李賀也曾有"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以去國之思和蟬的餐風飲露習性相結合。通過這些用典,雖處處在寫蟬,然也時時在抒己懷。杜甫《秋興八首》中雖處處在寫夔州之景,然裡面卻蘊含這無盡的家國之思。王沂孫的詞與杜甫有異曲同工之妙。

柳永慢詞多寫一己之悲歡感嘆,且章法多平鋪直敘,清真之詞音美律精,章法迴環往復。而王沂孫詞雖鋪敘章法無柳、周之妙。但其詞中的托意之寓實要高人一籌。我們當然承認柳永、周邦彥對慢詞的發展和變化,但我們也不能忽略宋末的這位慢詞詠物的大手筆——王沂孫。正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王碧山詞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時傷世之言,而出於纏綿忠愛,詞中曹子建,杜子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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