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李商隱，不得不又提到《紅樓夢》，第四十回，寶玉嫌園子裡的殘荷礙眼，要拔了去，黛玉道，我頂不喜歡李義山的詩，除了這句「留得殘荷聽雨聲」，你們偏要拔了它。
殘荷 攝影@紫柏
黛玉不喜李商隱出了名，便有人學過去，似乎義山詩不夠格調似的。若看黛玉教香菱學詩時稱讚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那她不愛義山詩的確有跡可循，在於王國維強調的「隔」與「不隔」——義山詩朦朧隱晦、難以看清主題。
然而歷史上卻有多人對他進行攻擊，不僅是詩，更上升到其人品，謂其「放利偷合」「詭薄無行」。
此等侮辱，令人實在嘆息！
李商隱畫像
此次，我簡言淺釋義山詩，只望大家對義山有些微的了解，義山其人其詩，絕不如那些攻擊所言，是詭計小人之為。
李商隱第一著名的，是他綺麗絕艷的愛情詩，題材豐富、情感深入，令無數後人讚賞驚嘆——竟有如此一支筆，將愛情寫得這般驚天地、泣鬼神。譬如這首極其有名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學習此詩時，是初中，讀到「此情可待成追憶」，直是楞得不可動彈。
先有珠璣般典故鋪墊，漫天浪漫的綺夢落下，使人進入詩中美好境地，驚艷於滄海鮫人之淚，迷幻於莊周夢蝶之間，再靈光當頭般來了一句，此情可待，當時惘然，李商隱何許人也，竟能如此調動人的感官，引人入勝，又引人為毫不相干的思念肝腸寸斷！
據說此詩是義山為亡妻王氏所作，許多悼念王氏的詩都頗為動人悱惻（也有說晚年追憶一生，此處不多做詳述），令人聞之不免落淚。
另一首愛情詩《碧城三首》：
碧城十二曲闌干，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
此詩同樣使用了大量神仙故事、神話典故。寫愛人住在碧霞城中十二樓，環佩叮噹、犀角簪明亮無塵，用了多個對仙女、仙境的讚美來比喻二人之間的情深如何高潔，又如何似蕭史、弄玉般傳奇、可遇不可求……最動人的莫若「星辰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而如今，抬頭望向窗外，那冷浸的星子沉入海底，一陣驟雨潑過銀河，我們只好隔河而看，寒冷在二人之間默默相傳。這一切美好的意象似乎只為襯托這世間如何博大圓美，而我們唯有彼此分隔。
星河 攝影@空谷幽蘭水無影
除卻愛情詩，李商隱本人其實並非花花公子，事實上，他並不花天酒地，不似元稹「取次花叢」。
對於道教，他有極為深入的獨到看法，對於政治，他極具抱負，但他一生之中除了代政昭平郡顯露出政治智慧，其他無非小職無法伸展。他對於朝政，有頗多見識，可惜只能抒發在詩中，無法實踐，更因為當時牛李二黨之爭激烈迅猛，義山陷入牛黨迫害之中，讓他一身都沒有走脫這股政治陰影。
李商隱畫像
這首《安定城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雖然此詩並未直指具體的政治事件，但是卻表明了他高遠之志，同時展現了他高超的寫作手法。用了幾個典故，說年少有為的賈誼徒然落淚，王粲春日登樓又再度遠遊。不知道腐爛的死老鼠成了美味，竟然對鵷雛的愛好也猜忌不休——最後一句用莊子和鵷雛自比，說明自身絕非貪圖利祿的官場小人之流，但譫妄之人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想這首詩，也是對於那些誹他「放利偷合、詭薄無行」之人最好的回答了。
李商隱的愛情詩，繼承恩師令狐楚今體（駢文）衣缽，並青出於藍，又擅長作比用典，風格浪漫，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他的政治詩，又被稱為杜甫之後，題材類似杜甫，風格則精微深妙，二人皆關心實政、心繫天下，針砭時弊，絕不同朝堂阿諛之輩同流合污。
而集二者之大成的《無題》詩系列，更是驚才絕艷，驚天泣地。屈原之《離騷》，以香草美人作比，訴說自身政治之苦，李商隱以愛情離愁別怨作比，訴說政治之苦，此二者又有何天差地別了？偏偏許多狹隘人士擅自批評，顯得自身如何之高明，後人只知李商隱，不知「放利偷合」又為誰說！
且來欣賞二首無題——
昨夜星辰昨夜風， 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 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 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 走馬蘭台類轉蓬。
昨夜星辰滿布，夜半習習涼風；酒宴在畫樓西面，桂堂之東；我們身上沒有彩鳳的雙翼，但心卻若有靈犀，一點即通；互相猜鉤遊戲，隔座對吟春酒，分組行酒令，決勝負直至燭影搖紅；嗟嘆啊，五更即將上朝，要離你而去；驅車直至蘭台，只若蓬蒿風裡，無所依託。
重幃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重重簾幕密遮身，我獨居莫愁堂；巫山神女與楚王，只是夢幻一場；清溪小姑之居所，本就沒有郎君；在思念之中，我多麼受苦啊！我是那羸弱的菱枝，被風波摧殘，我是月露之下的桂葉，卻無芳香；我知道這般沉溺思念，對自己沒有益處，然而我卻索性痴心到底，落個清狂之名，毫無懊悔之心。
李商隱 墓
年少時，將這些無題詩（還有很多首）摘抄在筆記本上，反覆誦讀，用舌頭去摩梭那字字句句。它們如細碎的金沙，如閃爍的琉璃，耀眼奪目，我無法移開眼神。
無題詩表面皆是情深義重的愛情，表相思、綺懷、愛慕……但內質的核心，包含著義山一腔的熱血，付諸東流。他抒情，抒對現實的不滿，鑽入仙境，他記夢，記如何美好之夢境，醒來是破碎的人生。雖然朦朧晦澀，實在難懂，但傳神之作的奇妙之處就在於，落寞痛苦的心境，我們能夠感知。
濃艷盛麗的詩之下，是他千瘡百孔、痛苦難耐的心啊！
撰文：奇妙丸
編輯：冠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