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借來了這麼一個東西來玩兒：
一輛松花江麵包車。
這個物件應該能引起很多人的共鳴，這是九十年代生在東北的我們全都坐過的一款車。今天這一波，可以說是回憶殺了。
關於八九十年代我國汽車工業剛起步那個時期的故事，我們已經講過很多了。那時候的大街上跑著桑塔納和捷達、夏利和奧拓，但轎車在那個時候只是少數富裕家庭的玩具。大街上的更多汽車則是一些既沒有車頭也沒有車屁股的小車。這些車看起來圓咕隆咚的就像是個大麵包，所以老百姓都親切的稱它們為「麵包車」。
彼時我國的很多軍工企業都曾經嘗試過生產麵包車，由於廠家眾多但實際上技術來源也就那麼幾家（因為大家都沒有研發能力，都只能引進國外車型），所以大街小巷跑的都是來自不同廠家但是長得卻一模一樣的麵包車。直到後來，有一個品牌終於在麵包車的市場中做到了絕對老大的地位。它就是 - 哈飛。
但那時候的我們根本不知道「哈飛」為何物。就像不知道「大眾」是什麼一樣，小時候的我們只知道桑塔納和捷達，並且還曾經好奇為什麼桑塔納和捷達的車標是一樣的。那時候的我們，只知道它叫「松花江小麵包」。可能是因為它的產地哈爾濱坐落在松花江邊吧，所以哈飛就給它取了這麼個名字。不過也有傳聞說，這個名字的由來其實是為了致敬哈飛在1958年試飛成功的運輸飛機「松花江一號」。
跟國內諸多麵包車一樣，「松花江小麵包」的原型是鈴木的第八代Carry。不過哈飛在這輛車上市五年之後就對這輛車來了一次大刀闊斧的改款 - 99年，哈飛「中意」上市了。按照哈飛的意思，「中意」其實根本不是改款，而是一次全新的換代，但事實上嘛...松花江還是那個松花江，並沒有什麼太多變化。
（「中意」並不是「我好中意你」的「中意」，而是「中國+義大利」之意。為什麼...？往下看）
哈飛中意以今天的目光來看簡直是太普通的一輛車了，但這輛車在99年剛上市的時候，簡直亮瞎了我的狗眼 - 它有車身同色的保險槓！它有流線型的線條！它有腰線！它的頭燈和尾燈都是被設計過的！它簡直比當時市面上任何麵包車都要好看（請參照上圖的紅色小麵包，真的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時代的產物）。99年還是一個小屁孩的我，對著中意發出了由衷的讚嘆。
事實上，它也真的是被精心設計過的。設計中意的這家公司，叫賓尼法利納。根據賓法的說法，這台車的設計靈感來源於中國的京劇臉譜（長大後我才覺得這簡直就是胡說八道）。那時候的我覺得哈飛居然能讓法拉利的御用設計公司來設計車，簡直太酷了（小時候還不會說牛逼）！後來長大了我才知道，只要你給錢，賓法也可以給你設計汽車，只不過設計出來的車子好看與否跟你花出去人民幣的厚度呈正相關關係。
「中意」之後，又有了「民意」。按照我的理解，「民意」在這裡並不是「民之所向」的意思，而是...「中國人民的義大利神車」？
民意是哈飛在中意（也就是松花江小麵包）的基礎之上為了迎合新的安全法規而推出的新車。以往的麵包車，前輪都布局在前車門的正下方，車子整體是沒有任何「車頭」的區域的，駕駛員與外界的距離可以說是只隔著一層擋風玻璃。這種麵包車在全球範圍內賣了幾十年之後，各國政府紛紛蹦出來說不行，你這個東西不安全，得改。
事實上，以往的那種麵包車也的確不安全，非常不安全。由於駕駛員前方沒有任何潰縮緩衝區，所以任何輕微的碰撞事故都會威脅到駕駛員的人身安全。所以從某一個時間點起（抱歉我真的不記得，網上並查不到資料，憑兒時記憶真的寫不到那麼確切），所有新車上路的麵包車必須有一個加長的車頭，用來在碰撞時潰縮吸收能量。
所以「中意」才變成了「民意」，所以麵包車才變成了今天的這個樣子。
（所以金杯海獅才變成了這個樣子...注意車頭的大鼻子）
這之後的民意，就一直賣到了201X年。這個X我其實有點兒說不準，因為哈飛的車並不是像其他廠家生產的車一樣，廠家停產了所以消費者才買不到了；在哈飛這兒，情況是完全相反的 - 是消費者不買了，最後廠家才不再生產這個車了。
我說「消費者不買了」是十分認真的，並且是有數據佐證的。2015年全年，你猜哈飛所有車型加在一起一共賣了多少輛？
9輛。
只有9輛。
我是認真的，只有9輛。
我一年賣掉的車子數量都比它多好幾倍。我也很好奇，為什麼都2015年了還會有人去買全新的哈飛。
在借到今天這輛車之後，我壓抑不住內心想笑的心情，在我和朋友們的小群里發了一張照片。非常有默契地，他們的回覆出奇的一致：
「師傅，火車站多少錢？」
「師傅，下屯嗎？」
「師傅，XXX去嗎？」
...去，五塊，到哪都五塊，上來吧。
小時候打一輛松花江計程車，滿城跑都只要五塊錢。即使放到今天，五塊錢的要價可能也虧不了本（但可能也賺不了什麼錢） - 再怎麼說省油也是這台車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畢竟松花江這麼多年來始終都有一個最好的夥伴陪伴左右 - 東安動力（下圖那個4萬公里就滿是油漬的發動機，就是東安動力出品）。
（雖然東安動力最後也...往下看吧）
這台車搭載的東安465發動機真的是非常非常有名，國內一大票小麵包用的都是這款發動機（使用這台發動機的還包括我最愛的鈴木北斗星，1.0的那款）。雖然只有慘絕人寰的1.0升排量，但東安465好歹是一台四缸發動機。
「四缸機喂！業界良心！比三缸穩定多了！」
真的是這樣嗎？
Naive。這台車的主駕駛座椅簡直帶有按摩功能，比凌志LS430更勝一籌。因為開車的時候你是坐在引擎蓋上（發動機就布局在駕駛座椅正下方），所以你每時每刻都能感覺到發動機的轟鳴，並且這還是通過你臀部的觸感接收到的信息。這台車的發動機聲音巨大，你踩得越快氣門的噠噠聲就越頻繁，一直到你壓根聽不見你坐在副駕駛的老婆喊的是什麼。我已經很久沒有開過這麼吵的車了，上一次開這麼吵的車，還是朋友的另一台松花江。
但這台車的聲音帶給我的卻是滿滿的熟悉感，因為每一個東北孩子都是坐松花江長大的。小時候很多小朋友會在放學的時候每人出一塊錢湊五塊打一輛松花江，然後司機師傅會一個一個的把五個小孩送到家（然而這只是我同學們的做法，我家有桑塔納），松花江的聲音，就是每一個東北孩子的童年記憶。
松花江在收油的時候會有一種很特別的聲音（還伴隨著牆裂的頓挫感），在我的記憶中這就是松花江的聲音。不僅是聲音，今天的這輛松花江就連味道都是我熟悉的那個味道。也許是劣質的膠皮味兒，也許是殭屍車的味兒，反正如果你蒙上我的眼睛綁架了我，千萬不要把我綁上松花江，我會記得。
這輛車的銘牌上註明了它是八座的，雖然我怎麼看都看不出來它是怎麼坐下八個人的。但在小時候，一輛松花江里塞下十來個小朋友簡直是輕鬆加愉快的一件事情。很多松花江第二排座椅側面的扶手可以掰下來放平變成一個座椅，但這台車沒有。除了常規的三排座椅，有很多計程車司機還會在自己的車上多加一排座椅 - 雖然有的只是個小板凳。
多加的一排座椅，是放在這個位置的：
我試了一下，我是怎麼也想不出那個地方是如何再多坐兩個小朋友的。現在我們好像坐什麼車都覺得擠，只有車子大到像和諧號那樣才覺得寬敞。不知道為什么小時候坐松花江時就從來沒有人抱怨過擠？
唯一的解釋就是，我們都膨脹（變胖）了。
至於這輛車的駕駛感受，從來就不是我童年記憶中的一部分，因為駕駛一輛松花江已經是我成年之後的事了。但駕駛這輛車的體驗卻會成為我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珍貴經歷 - 因為我從來就沒開過這麼難開的車。
這輛車搭載的是一台低功率的東安465，只有48匹馬力（高功率的也沒高到哪去，有60馬力）。哪怕是空載，這輛車的動力也只夠讓你跑到80km/h，超過這個速度不僅你的耳朵受不了、屁股受不了，最重要的是它還會給你帶來駕駛一輛300km/h的法拉利的緊張感 - 簡直刺激的要起飛了。
但在中低速時，這輛車卻好玩的不得了。雖然馬力弱雞，但松花江的變速箱齒比卻不是一般的大，所以一二擋加速時會帶給你一種動力很澎湃的錯覺。畢竟它還是有一些商用車屬性的，考慮到空載滿載的重量差異，空載的時候用二擋起步就綽綽有餘了。一擋的凌厲加速真的有些刺激過頭了，嗯，雖然只有一瞬間。
並且開這台車也可以讓你省去一大筆去健身房的費用。無論是沒有助力的方向盤還是超級生澀的擋杆，都能讓你練出比健身教練更加漂亮的肱二頭肌。
另外，這車其實還有一定的「可玩性」，畢竟這是一台羽量級的、中置後驅的手動擋「小鋼炮」（聽起來還以為是本田S660）...由於齒比很大、輪上扭矩很足、再加上極窄的麵條胎和非常容易打滑的硬軸後橋，用松花江練習飄移好像其實也並不是一件難事。曾經我有一位開松花江的朋友，他開松花江飄donut畫出的圓就好像是圓規畫的一樣。
只不過他現在開五菱了。哪怕是在松花江的家鄉哈爾濱，曾經開松花江的司機也幾乎全部換成了五菱，哪怕從廣西運送一輛五菱到哈爾濱可能要花上車價幾分之一的運費。
哪怕一輛全新的哈飛民意只要兩萬多塊錢，二手的甚至只要三四千塊錢就能搞定一輛不錯的（某人的R72可以買一百輛民意），哈爾濱的黑車司機/個體戶/貨拉拉司機們也還是越來越多的選擇了五菱，從五菱之光到五菱宏光甚至寶駿730，街上的五菱越來越多，哈飛越來越少。五菱逐漸的取代了哈飛，成為了微面市場上的王者。就連在它的家鄉，也很難再看到一輛奔跑著的松花江了。
而製造松花江麵包的企業 - 哈飛，現在也很難說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雖然網絡上查到的企業信息仍然顯示存續狀態，但哈飛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出過新車了。就連民意這樣的老車，也已經停產多年了。事實上，哈飛已經沒有能力再繼續研發新車了，這家瀕臨破產的公司甚至已經上了老賴名單：
而它昔日的小夥伴，日漸壯大的東安動力也因為欠錢不還而把哈飛告上了法庭。結果是，哈飛用工廠里的生產設備和生產資料（我看過詳細的清單，這些物資里甚至還包括鍋爐）抵了幾千萬的債之後還有上億的欠款，根本還不起。
不僅是東安動力，哈飛經營到現在，居然欠下了各種供應商的一屁股貨款：
簡單來說，哈飛乙烷。2018年哈飛一塊錢賣身，愣是賣了大半年。沒人敢接盤，因為一塊錢背後還有幾十億的債務。哈飛臨終前經歷了諸多曲折，最後終於如願以償的...
涼透了。
歷史的車輪無情的軋扁了不堪一擊的松花江小麵包，這個承載著無數人對於九十年代汽車回憶的傢伙也和眾多計劃經濟殘餘一起消失在201X年。對於哈飛的隕落，我們完全不必感傷，因為...
我們還有五菱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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