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舊唐書》記載,天寶八年(749),唐玄宗下詔開有道科試,宋州刺史張九皋(張九齡的弟弟)十分欣賞高適的才華,極力薦舉他進京應試。在此之前高適就以詩歌聞名,時任殿中侍御史的顏真卿是高適好友,也積極為高適揚名。五十歲的高適終於否極泰來,應試及第。考後不到十天就由一介布衣華麗麗轉身,成了封丘縣尉。然而,這件事卻成了李林甫「薄於文雅」的罪證之一。
有道科屬於制舉,是科舉制度的補釘,雖然與正兒八經的科舉進士及第無法相提並論,但也是李唐揀舉發現人才的重要渠道。按規定:「文策高者特授以美官,其次與出身。」中舉後所授官職的高低,需要根據其對策水平來評判。高適撈了個縣尉的官職,很顯然要比僅給出身者好出許多。
按唐制,縣級政權分為赤、畿、望、緊、上、中、中下、下七等,京城所在地為赤縣、京兆、河南、太原府所轄縣為畿縣,其餘五等則根據人口、地理位置是否衝要等為區分,至開元十八年,六千戶以上為上縣,三千戶以上為中縣,不滿三千戶為中下縣。高適任職的封丘縣屬於緊縣,雖然不如赤(京)、畿、望縣,但優於上、中、下縣。
高適由一介布衣直接擔任從九品上的封丘縣尉,算不上榮寵,但也並非薄待。比起其他人來,他應該還算是比較幸運的。
如初唐詩人王無競,儀鳳二年「初應下筆成章舉及第,解褐授趙州欒城縣尉」,欒城不過是中縣而已;神龍元年,嚴挺之進士及第後再應制舉及第,授常州義興尉,義興也是緊縣;晚唐詩人李商隱在任校書郎之後,遷轉官是弘農縣尉,弘農也只是緊縣而已。
綜上所述,緊、上縣尉都是兩任、三任官的遷轉官,而高適此前就是個白丁,制舉授官就拜緊縣尉,也算是特殊待遇了。相較於嚴挺之、李商隱,高適還屬於優待。而且,縣尉是縣裡負責具體事務的官員,對於初入官場的菜鳥來說,有利於他們積累工作經驗,熟悉行政業務。沒有基層的長期歷練,如何在更高層次的崗位上做出成績?
史家替高適抱屈,而當事人高適自己,卻是漫捲詩書喜欲狂了。他赴任時留別朋友作《留別鄭三、韋九兼洛下諸公》云:
憶昨相逢論久要,顧君哂我輕常調。羈旅雖同白社游,詩書已作青雲料。蹇質蹉跎竟不成,年過四十尚躬耕。
長歌達者杯中物,大笑前人身後名。幸逢明盛多招隱,高山大澤徵求盡。此時亦得辭漁樵,青袍裹身荷聖朝。
犁牛釣竿不復見,縣人邑吏來相邀。遠路鳴蟬秋興發,華堂美酒離憂銷。不知何日更攜手,應念茲晨去折腰。
歷史上,許多知識分子一面標榜著清高,嘴裡說著不為斗米而折腰,一面卻汲汲於富貴、奔競於權門。
李白杜甫如此,高適自然也不能免俗,詩中結尾處說是「去折腰」,其實是種矯情,是種炫耀,如果沒有「幸逢明盛多招隱」的話,高適又豈能「青袍裹身荷聖朝」?
其實,真正表達高適心情的,是其在長安授封丘尉時,所作《留上李右相》:
風俗登淳古,君臣挹大庭。深沉謀九德,密勿契千齡。獨立調元氣,清心豁窅冥。本枝連帝系,長策冠生靈。
傅說明殷道,蕭何律漢刑。鈞衡持國柄,柱石總朝經。隱軫江山藻,氛氳鼎鼐銘。興中皆白雪,身外即丹青。
江海呼窮鳥,詩書問聚螢。吹噓成羽翼,提握動芳馨。倚伏悲還笑,棲遲醉復醒。恩榮初就列,含育忝宵形。
有竊丘山惠,無時枕席寧。壯心瞻落景,生事感浮萍。莫以才難用,終期善易聽。未為門下客,徒謝少微星。
這首詩是高適寫給時任宰相李林甫的。李林甫無疑是可以左右高適人生的主兒。在詩中高適不吝筆墨,將李林甫描摹成與歷史上賢相傅說、蕭何比肩的人物,這與我們所知道的奸詐專權「口蜜腹劍」的李林甫迥異,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從開元二十二年(734)五月入相至天寶十一年(752)仲冬去世,李林甫任宰相長達十九年。在他擔任宰相的時候,正是唐王朝發展到巔峰的時期,經濟繁榮、社會穩定,杜甫詩「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反映的正是這一歷史時期。
這個時候的唐玄宗已經由最初的勵精圖治變得耽於逸樂,曾經表示「天下無事,朕欲高居無為,悉以政事委林甫,何如?」唐玄宗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他做了甩手掌柜,躲在深宮中沉迷於道家的長生術,將政事全託付給了李林甫。
事實證明,玄宗眼光老辣、可謂識人,李林甫歷任吏部、刑部、禮部、戶部、兵部,擔任吏部尚書近十年,又曾擔任過國子司業、御史中丞之類的「清望」官,有著豐富的任職經歷,熟知中樞利弊。玄宗對他信之不疑,為李林甫任相期間對經濟、法律、軍事各方面大刀闊斧的改革提供了廣闊舞台。
在李林甫殫精竭慮的努力下,王朝國力蒸蒸日上,至有玄宗「用人多矣,方獲我心」的感嘆。
從李林甫的一則小故事,就可以看出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做宰相合格與否?
王如泚的老丈人因伎術的緣故,很得玄宗皇上的寵信,一次居然趁著玄宗高興,斗膽請賜女婿進士及第。玄宗正在興頭上,也沒有多考慮,一口答應了他的非分要求,並交由禮部去辦理。
李林甫問禮部侍郎,王如泚的文章水平如何,能否及第?
禮部侍郎也是個聰明人,既不敢違背聖旨,又不敢不如實回答宰相的問話,只好含糊其辭道,及第也可,落第也可。
李林甫聞弦歌而知雅意,當即奏請玄宗,科舉考試是為國家選材,絕非兒戲,如果這次為王如泚開綠燈的話,規矩的制定者帶頭破壞規矩,「將何以觀材?」
玄宗聽了,也明白自己錯了,只得收回成命。
哪知道,王如泚得了玄宗金口玉言的承諾,已經在家中呼朋引類,「賓朋燕賀、車騎盈門」大肆慶祝起來。
消息傳來,王如泚不由茫然若失。
為維護科舉的公開公正,李林甫甘冒得罪唐玄宗的危險,可見他在大是大非問題上的態度。
李林甫另一個主要罪狀,就是為了專權固位而排斥儒臣援引蕃將,最終釀成安史之亂。
其實,這個說法也經不得推敲。
史料記載,玄宗朝擔任宰相的共有三十四人,其中以戰功入相者僅為八人。將邊事交由蕃將,唐立國之初即有此事,李林甫建議蕃將任節度使之職不過是歷史沿革。
天寶末年,安祿山任平盧、范陽、河東三鎮節度使,哥舒翰兼任隴右、河西節度使,這樣的重要人事任命,沒有玄宗皇帝的首肯,李林甫哪裡有權力任命?
玄宗在位期間,為避免兩線作戰,凡是西北方與吐蕃交惡時,就與東北的契丹、奚族保持友好往來;凡是與契丹、奚族處於戰爭狀態時,就與吐蕃互派使臣、分界立碑。盛唐邊境幾無寧日,唐王朝倘若在西北方全力出擊,東北方則被迫退守緊縮邊防。
武則天掌權期間,因契丹李盡忠、孫萬榮的叛亂,不得不廢置營州都督府和安東都護府,防線後撤至幽州。到玄宗朝,東北防線無法再南移,只有死守幽州地區,才能確保河北的安全。
起用安祿山、哥舒翰,不過是「以蠻夷攻蠻夷,中國之長算」的傳統老套路。「安史之亂」的爆發,不過是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而已。
對於安祿山的使用,玄宗皇帝以為「以恩洽其心」,安祿山就會肝腦塗地、忠貞不二了;而李林甫也意識到了邊將權重的危險性,一邊對安祿山脅之以害、誘之以利,一邊遙領了隴右節度使、河西節度使、朔方節度使,加強了對其的鉗制。
後世有人認為,設若李林甫不死,安祿山必不敢叛,雖然歷史不容假設,但也無法忽視李林甫對安祿山的威懾與穩定朝局的作用。
李林甫死後,繼任者楊國忠根本無力駕馭局面,不但沒有改變安祿山尾大不掉的局面,反而令他的權力又有所加強。安祿山從心底瞧不上楊國忠,「視之蔑如也,由是有隙」,最終二人矛盾不可調和,導致了安史之亂的爆發。
將唐王朝由盛而衰的原因歸咎於李林甫一人,是有失公允的。
對大唐王朝,為相十九年的李林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又為什麼被扣上奸臣的帽子呢?
安史之亂爆發後,唐玄宗倉皇西逃四川,肅王於靈武繼位。對於這次戰亂,父子二人終究是要給天下臣民一個說得過去的交待的,逝去的李林甫順理成章成了最佳「背鍋俠」人選。
從李亨被立為太子之日起,李林甫就對他各種構陷,逼得李亨兩次休妻,二人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所以,當玄宗一行西狩行至馬嵬坡時,變故突生,楊玉環香消玉殞,楊國忠死於非命。李林甫當初迫害李亨,楊國忠正是幫凶,死於亂軍中,也算是報應不爽。而李林甫早已死去數年,將「安史之亂」的禍首安在他的頭上,肅宗也算報了一箭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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